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民企江湖 作者:阿耐 内容简介 真实细腻的商战谋略,深刻本质的细腻分析。 讲述十年来两个成功企业家,分别在制造业和金融业的江湖式生存。 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柳钧和国内做外贸的好友钱宏明,一个投身实业,一个投身金融,各自开启了商业上的征程。柳钧是市场经济的信徒,坚信唯有实业才能创造价值,将制造和科研奉为信仰,一心一意搞科研开发,却迎面撞上山寨模仿、技术剽窃、恶意抢单、黑社会威胁、税务查账、环保穿小鞋;钱宏 明则坚信资金通过流转能够产生巨大利润,相信自己的智慧能够提高资金的社会效率,却被迫投身房地产投机、民间高利贷、非法集资、股票坐庄和信用证诈骗的金融江湖在宏观调控的大手和无数的江湖小手共同翻转下,柳钧和钱宏明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艰难前行。 本书从作者亲身经历出发,以编年体的形式详尽还原了十年来一批典型民企从起家、生存到发展的全过程。翻开本书,了解民企发展史背后的江湖规矩和市场逻辑。 1998 子承父业,回国挑起旧工厂重担 柳钧顺利入关,心无旁骛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着他,他已经在回国手续和回程飞机上耗去太多时间,现在他必须分秒必争赶回老家——阔别六年的老家。他心里默念着姑姑的吩咐:国内建设日新月异,别怕,出机场找辆出租车,一定找黄色的强生或者绿色的大众,如此这般地谈价…… 柳钧肤色黝黑,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只双肩包,看上去更像一个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过迎客的人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柳钧听到一个有点犹疑的声音,“柳钧?请问是柳钧吗?”柳钧顺声音找去,见叫他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一张白皙的脸上架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柳钧一时记不起他在国内有认识这么个儒雅潇洒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妈妈的话说,都是野人。“我是,请问你……” “我是钱宏明。”钱宏明没有一句废话,只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但他一点没忘捕捉柳钧眼里的复杂神色,他今天来这儿也是满心复杂,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柳钧,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变应万变。 柳钧哑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气质出众的人真是当年带泥土豆一样的钱宏明?他试图从已经领路走在前面的背影里找出过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没有,似乎连钱宏明的身高和体重都已经迥异于过往。可是他心里分明又认定这就是钱宏明,那个从小学一起跳级,一起占领年级成绩榜前五,一起升级重点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铺,曾经亲如兄弟,又在出国前玩命打上最后一架、彼此扬言恩断义绝的钱宏明。他竟然认不出钱宏明,或者说,钱宏明才是变化日新月异,浑身焕然一新。六年,时光荏苒。 走在前面的钱宏明同样一脸绷紧,他应该已是多年从商,长袖善舞,可他今天面对显得陌生的柳钧,尤其是两人之间曾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他心中绝无底气。但是他深呼吸一下,有意快步抢在前面不断地背着柳钧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旷处,他倏然止步,竭力镇定地道:“我今天刚好在上海出差,猜你应该是这个航班……”说着,他艰难地伸出右手。他等待着被天之骄子、脾气火爆直接的柳钧拒绝。 柳钧的脸皮微微颤动,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钱宏明的手,六年之后,两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谢谢你特意来上海接我。我爸情况怎么样?” 钱宏明看着一黑一白两只就像象征亚非大团结的手,轻咳一声掩饰被柳钧识破的尴尬,“你爸已经被抢救过来,目前已无大碍,看起来也不大会影响以后生活。医生说,是你回来的消息激发了病人强烈的求生欲望。” 柳钧心中大石落地。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钱宏明如此了解情况意味着什么,现在换成是他深呼吸。“谢谢……我放心了。” 钱宏明无声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开桑塔纳2000车门回避话题。安顿好行李,才道:“你一路辛苦,休息会儿,这一路还很长,不过已经有一段是高速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后座正好有饮料、面包,如果饿了,请自己拿。” 柳钧凭过去对钱宏明的认识,他相信,后座的面包绝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钱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会拐过来接他一趟,这一切都是钱宏明一贯的精细。但他已经不会如过去那样嘻嘻哈哈地揭穿,过去,意味着历史,历史不可能复制。而且,有那么多的过去,他不愿意去面对,去揭开。 车窗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你在做什么,结婚没有?” “我结婚了,去年结的,是大学同学。我毕业后一直在进出口公司混着。你呢?有没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师?”钱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递了过去。 “我有一个女友,德国本土人,美丽性感。我正在实现从小的理想,现在是Senior Engineer。德国男孩从小玩榔头改锥,幸好,我从小拿金工车间当游戏厅,没给华人丢脸。你的进出口有没有受金融风暴影响?”柳钧看钱宏明的名片,见上面写的是机械进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经理,“呀,把你的计算机专业丢了?” 钱宏明细细感受着柳钧一如既往的骄傲和直爽,同时郁闷柳钧没提一句他得来不易的经理头衔和他驾驶的专车。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计面前,什么都可以……”他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能说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钧面前提起,他硬是将“抛弃”两个字吞下,“呵,我们公司主要出口欧美,那边的市场几乎没太大影响。听说欧洲那边玻璃天花板[1] 的现象很严重,看起来你混得比想象中好。不过升管理职位的时候会不会受影响?” “我只需做好我的技术,管好我的团队,不需要想什么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资历还浅。” 两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说话,尽量不去接触那条横亘在中间的伤疤,再无小时候的放肆。柳钧最初还好奇地打量着沿路的欣欣向荣,但一会儿就倦了,连日的担忧和旅途疲累,爸爸康复的好消息,还有钱宏明平稳的行驶,他开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识里却是为六年来第一次回国激动,为出来时候看到那么多东方人的脸而激动,还有,为第一个遇到的熟人竟是钱宏明而激动。他放下车椅静静抱胸而卧,脑袋里却开始不断闪回过去的一个个片段,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得很好,没想到画面却是那么清晰。 钱宏明看看安静下来的柳钧,仿佛能听得到柳钧均匀的呼吸。他不由得轻轻自言自语:“你终于也成熟了。”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盘上的手,这双手保养良好,皮肤清洁白皙,指甲红润光泽,显然不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反观柳钧的,钱宏明在停车等候时候特意仔细观察,那双号称弹钢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节粗大。他微笑了,放弃专业又怎么了,他还放弃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挣回完全属于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脱颖而出提增出口业务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从公司宿舍跳到豪华装修的三室一厅,迅速拥有自己的车子并从夏利换为崭新上市的桑塔纳2000,他让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视他,让她无悔跟着他来沿海发展,一直到把她变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计较柳钧今天的相见不识,他反而喜欢,这说明他已经脱胎换骨。有什么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见不识更能说明问题的呢? 钱宏明的心儿在欢唱。但他没将得意形于色,他细心地调高了一些车厢里的温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钧着凉。柳钧现在是制造业发达的德国企业的高级工程师?钱宏明心算一下国内从研究生毕业升高工所需的时间,他不知道德国的工程师考核体系如何,应该是更严格吧。看起来柳钧一个人在德国打拼也混得很出色,无愧这一副好脑袋。虽然两人曾发毒誓从此恩断义绝,可那时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数。钱宏明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内心,他在为旧日的好友深深地骄傲。今日不辞辛劳驱车五个小时来上海机场迎接柳钧,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实,又何尝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见面的样子,柳钧不再与他水火不容,是柳钧成熟了吧。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柳钧心里怎么想,他希望两人恢复邦交,即使只是面子上的邦交。他在这世上谁也不欠,只欠姐姐和柳钧。他希望能有机会偿还心中愧意,他会说到做到,他已非过去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他现在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是,需不需要将六年前的那个道歉说出口?这是钱宏明再深呼吸也无法做出的抉择。他思来想去,心存侥幸地认为,他而今主动来上海接柳钧,应该够说明一个态度,以两人过去的深交,柳钧应该领会他的意思。 但钱宏明虽这么想,心里却一直放不下,一路纠结。到高速路口,他细心地下来检查一遍车况,刚坐回驾驶座,听旁边柳钧问他:“宏明,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钱宏明被问得一头雾水,见柳钧睡眼惺忪的样子,心里了然,笑道:“梦到我?我在你梦中是不是老样子?” 柳钧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久,才一个讪笑:“我做梦向你道歉,可就是听不见你回答我什么,我急了。这个道歉在我心里埋了三年,我不能不说出来。”柳钧说着坐正身子,换上一脸严肃,“宏明,原谅我过后好几年才意识到那件事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我不该为此与你打架。我向你道歉。” 钱宏明想不到,最大的受害者柳钧竟先说出道歉,他怔住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你没错,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该……”柳钧做个手势打断钱宏明往下说,钱宏明也是对过往的事情难以启齿,顺势转开话题,“那么你可以停止六年的自我放逐回国吗?” “我没放逐,你看,我过得挺好。你还是这么周到,宏明,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钱宏明没想到这个结能如此轻易解开,他不由眉开眼笑起来,“怎么会不是呢?我知道你回来,心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高兴。”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柳钧不再睡觉,两人一路说话,抢着说自己现在的生活,中间仿佛没有隔阂的六年。到达柳钧爸爸住院的楼下,钱宏明不由自主收起兴高采烈:“柳钧,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柳钧了然,道别后一个人拎包上楼。别说是钱宏明不愿见他爸,他自己当年也是带着深深的蔑视和仇恨离乡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风住院,他说什么都不会回来。可血缘就是那么神奇,接到姑姑打来电话,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时候他正啃鸡翅,恨不得把那堆鸡翅插在背后,飞回家来。而眼下,他等不得电梯,飞奔蹿上七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病房门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着什么的姑姑,柳钧心里莫名其妙的轻松:没有别人。 柳钧跟冲上来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头看去,爸爸似乎没老,反而胖了好多,一张脸还比记忆中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态,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几乎与常人无异。于是,柳钧面对爸爸一贯大嗓门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踯躅了。姑姑见此悄悄退出,帮爷俩掩上门。 柳石堂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开眼笑。“阿钧,爸爸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没派车去接你,让你一路辛苦。其实你不用来,你看,爸爸什么事儿都没,医生还让我明天下床试试走路。来,喝可乐,连你姑姑都还记得你爱喝百事可乐,你自己来拿。还有柿饼、豆酥糖、绿豆糕……” 柳钧满心波涛汹涌,可是挡不住爸爸汹汹来袭的关怀,尤其是爸爸的若无其事更让他无法没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头,抓一瓶可乐打开,猛灌两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还是那么周到。听了他对你病情的介绍,我才放心下来。” 柳石堂只顾着打量自己健康壮硕的宝贝儿子,嘴里满不在乎地道:“钱宏英做人上路。” 柳钧揣摩了下爸爸身体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钱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学会尊重别人,真正爱护别人。” “这事已经过去,我养活他们钱家,钱宏明不该今天又抓你告状。阿钧,爸爸只对不起你妈和你。” “宏明没有告状,他不是那种人。” “他什么人,他打小比你多一个心眼,要不然他不会一边跟你称兄道弟,一边拿我手里的钱上学读书。我不欠他们钱家,钱宏英比谁都有数。” “爸,可是生活并不只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弃利益来对待。” “傻话,没有利益开道,你走哪儿都不行。这世上我只跟你不讲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会问你拿。” “那么妈妈呢?你是逼疯逼死妈妈的主凶,那时候钱宏英才二十来岁,该负主要责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么利益来交换妈妈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妈妈,现在又不尊重钱宏英!” 柳石堂有万千理由,可是看着激动的儿子,他毫不犹豫将所有理由吞回肚子。“我最对不起你和你妈。我经常想起你妈,尤其是这回生病时候,要是你妈在的话……”他将本来急切地对着儿子坐的身子摆回靠枕,长叹一声,“阿钧,你看爸爸老了没有。” 见爸爸忽然无力起来,柳钧顿时失去所有意气,关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检查爸爸脉搏。“爸爸没老,而且小中风也没打倒爸爸。” 柳石堂满心喜欢,可已不敢造次,“老了,你看不出来。现在爸爸特别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想我们过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带着你游泳,想你妈蹲河边洗衣服监视我不许欺负你,想你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连游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没呛过水。经常夜里想得睡不着觉,睡着了做梦还是你们。阿钧,你在德国有没有想爸爸?” 柳钧低下头去,他在德国恨爸爸,岂肯想他。可他不愿撒谎。 柳石堂没有计较,他一生病儿子就回来,他已经满足。“爸爸体力也大不如前。去年开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单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资发不出,明天愁货款讨不回,后天愁没米下锅,愁死了。这不,税务又来找我,说我这个月再没利润的话,要把我的一般纳税人资格取消,怎么说好话都没用,你爸只有眼睛翻白进医院了。这一把老骨头都不经打啦。可是,工厂怎么能变成小规模纳税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吗。这几天会计已经做好年报,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让会计去交年报,交了评定下来,准定变成小规模纳税人。愁啊……” 柳钧听得云里雾里,基本上算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么大规模小规模纳税人,他却一点都不懂。“如果达不到要求,转为小规模纳税人就转呗,我们以后好好做,再争取做那个大规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规模纳税人就等于死。我们现在业内的价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产品的出厂价按原材料加价百分之十三来算。小规模纳税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记得是按每笔生意的百分之三点几来缴纳。这一刀斩走,我只赔不赚了,还开什么厂。” 柳钧这才有点儿明白,“工厂的利润那么薄?”他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产成品竟然按原材料来计价,而忽略各种加工所应有的不同的工艺规程,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我没理解错,那就是螺丝和螺帽,不管工艺如何,只要材质相同,用料一样,出厂就是一个价?” “对,要是做螺丝、螺帽就更没法活,那玩意儿现在论斤卖。” 一贯接触前沿机电研发的柳钧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现在收入不错,如果工厂那么困难,不如让它破产,你跟我去德国……” 但没等柳钧说完,就见他爸脸色大变,眼睛再次翻白。他慌了,连忙冲出去叫医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时候,姑姑和柳钧都担心得面无人色,尤其是柳钧,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受到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听到妈妈跳河的时候。他的手足都无处放,站不稳,坐不住,只会傻傻地盯着姑姑,听姑姑几乎是神经质地反复唠叨一句话,“厂子是你爸的命根子。厂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过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妇女过来,拉着姑姑靠墙坐下。安抚了好一会儿,姑姑才稍微镇静,告诉柳钧这位是傅阿姨,以前与柳钧妈妈一起在乡下做代课教师,后来柳钧妈妈抽调回城,傅阿姨一直没上来,眼下是柳家保姆。柳钧即使脑子几乎空白,看着这位与妈妈有关系的傅阿姨还是觉得亲切,尤其是傅阿姨说话字正腔圆,与过去也是做老师的妈妈相符。傅阿姨只是简单地说句客套话,让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来了,眼睛也能半睁,不同的是手上挂了吊针。柳钧很担心爸爸的状况,坚持要陪在医院,与傅阿姨两个在黑暗的病房里一起默默守了一夜。一夜有惊无险,柳石堂睡得很好,还扯起鼾声,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过来换班时候还没醒,一张脸白里透红。见此,柳钧才敢放心离开。 让柳钧没想到的是,走到一楼,竟会看到裹着羽绒服站在门厅的钱宏明。没等柳钧昏头昏脑地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钱宏明抢先道:“昨晚跟护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会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会回家休息。去我家吧,你家冷锅冷灶的,连吃饭都没人照应。” 柳钧不知钱宏明在楼下等了多久,心里非常温暖。多年前的惯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样,两手抓住钱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钱宏明笑了,也是小时候那种开怀的笑,为自己能帮到柳钧,为昔日重来。但柳钧走到车边,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带我去我爸工厂看看,听说情况很不好。” “先睡一觉再去,你这会儿不在状态。”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还需心药医。不怕,我经常熬夜。” 钱宏明点头上路。中途特意拐进一条小路,细心地替柳钧买来一包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没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车川流不息,一致如流体般汇入一座大门,场面端的壮观。柳钧看清,那儿是从小仰视的市一机。 “不是说国内国营企业日子不好过吗?看样子市一机还挺健壮。” “市一机早已不是国营,你离开后,市一机足足换手三次。先是省里来的一个高干子弟买去和日本合资,经营不下去后,转手给在本市挺有势力的女华侨,再是刚去年底,两家私营企业合资全盘吃下市一机。这两家私企据说是看中市一机在市区的地盘……” “啊,国外也有少许报道,预测中国推行按揭后,可能催热房地产市场。这两家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实力。” 钱宏明摇头,“房地产市场能不能热,不知道。那两家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们能不能笑到最后。我最佩服的是那女华侨,才不到一年时间,据说用国外借贷的钱通过跨国操作,这么一买一卖,转手就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钱。在国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挣快钱的行当?” “亚当·斯密说,金融不创造价值,不会增进社会财富。” 钱宏明只是一笑,不予争辩。这也是惯例。他从小用功读书,心无旁骛,不像柳钧涉猎广泛,谈吐旁征博引。柳钧从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断,钱宏明则是任其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虽然经常跟着柳钧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着。他想到,大家在买卖中谁都没有重视市一机那些新添的日本机床,可见财富的着眼点应在机床设备上。“到了,你还认得出这儿吗?” 柳钧大惊,这是他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前进农机厂,不仅是厂子的门面变了,新大门用红色花岗石贴得喜气洋洋,厂名变为前进机具厂,而沿街围墙变为两层楼的店面房,连外面的路也变了,不再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宽阔的水泥双车道,路边种着整齐的行道树。他呆了半天,才道:“只有那条水泥电线柱子没变。” 但等柳钧走进大门,看见一长溜的车间,才算松一口气,还好,里面依旧如故,连堆放边丝的水泥围子也还在原地,依然是围子前面一潭阳光下泛着七彩的油污泥水。仿佛那排店面房将时间的脚步阻隔在外面,因此里面的时间被神奇地凝固。而让柳钧惊讶的是,车间大门紧闭,里面没有记忆中热火朝天的样子。 依然认识柳钧的门卫打开的是四米高四米宽、锈迹斑斑的金工车间大门上的小铁门。伴随着小铁门嘎嘎转动声的是车间里被惊起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如没头苍蝇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这么多的声音,空阔的车间里还是寂静得可怕。当小铁门叹出最后一声“嘎”,柳钧无端地觉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阳光竟是那么温暖,然而如此温暖的阳光却穿不透肮脏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阴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车间里,向着柳钧卷裹而来。这寒意,自全身毛细血管侵入,直击心底,令柳钧不自禁地伸手扪住胸口打了个寒颤。 车间还是柳钧熟悉的布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污垢仿佛又厚了点儿。柳钧顺手操起工具箱上面散乱放置的螺丝刀和榔头,用力一次一次的凿下,凿下一次,推出结结实实的一块污泥。直至凿到三厘米深度,螺丝刀头才终于触到坚硬的水泥。 “你找什么?”钱宏明开了个玩笑,“寻找失去的记忆?” “不,寻找偌大工厂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们的制造车间,地面是光亮的油漆。” “产品不一样,岂能一概而论。你我大学时候经历的校办厂一样好不到哪儿去。” 柳钧一丝不苟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会这么以为,但现在我知道这是设备问题,你看,虽然这台牛头刨床保养得挺不错,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严重,这样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还有管理问题,管头不管脚。两个问题结合起来,工厂的出品必然马马虎虎。” “你不能对生产螺丝的厂家与生产航天器的厂家提同等要求。” “制造业只能有不同的标准,不能有不同的态度。” 钱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场普遍需求的是负公差、短尺、廉价,那么你是追逐市场,还是追逐理念?” 柳钧语塞,人非圣贤,谁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钱宏明,又环视空阔阴暗的车间,犹豫了,“坚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别人。”他伸出手指,边走,边从一台台古老的机床上滑过。这些机床他都熟悉,自他记事起已经待在这里,二十多年没移动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机床铭牌上标明的年号。比如现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车间最年轻的七三年的台式钻床,可偏偏这最新最简单的却是最不好用的。这样的钻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钧本着科学的态度,可不相信人定胜天。 冰冷的感觉从冰冷的铁疙瘩传来,十指连心,寒彻心扉。柳钧开始有些理解爸爸为什么一提厂子就心病发作,爸爸每天面对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怜的爸爸,看看眼前衰败的车间,柳钧的一颗心开始动摇。 钱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钧走向黑暗的车间深处,不禁想起前不久参观的市一机郊区新厂。一水儿的钢结构车间,每一处设计细节在他这么一个半行家看来,无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节能、安全、清洁。尤其是那一台台进口机床,不说别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蓝工作服,便已说明一切。想柳钧刚从同样窗明几净的德国工厂出来,对眼前的黯淡自然是无法适应。再说,这前进厂是他柳家的产业,一个血性男儿怎可能眼看家业衰败而无动于衷。 只是钱宏明心中计算,大门边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观,拿来支付全厂工资和各项费用应该足够,而且目前其他类似机械厂也没见如此凋敝,这柳石堂到底是怎么混的,竟会守着金碗没饭吃。按说,柳石堂也算是个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后不声不响承包了前进农机厂,不声不响一口口将整个厂子吞下,算是业内打滚多年谙熟门道的老法师,难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来柳石堂也不过六十来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来磨,柳石堂一力不从心,这种一个人说了算的小厂子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了。 那么柳钧作为一个有能力挽救前进厂的人,此刻会作何考虑?钱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钧外表强悍,内心温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后的柳钧变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柳钧非要坚持来前进厂转一圈,不会无缘无故吧。 钱宏明耐心等待柳钧折返,即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也只是看一眼号码而不接。车间太安静了,静得像死地,静得容不下杂音。好不容易等柳钧从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眯眼,看清柳钧脸上的矛盾。他没打听究竟,只问了一句:“要不要到旁边的车间走走。” 柳钧似是被惊醒,呆了会儿,才道:“旁边小的是翻砂车间,那儿一圈下来,你太太得赶我了,没挂上两斤灰出不来。我们走吧。” 坐上车子,柳钧不禁叹息。让爸爸拖着病躯将前进厂经营下去,看金工车间的情形,只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后多的是住院机会。但是让爸爸放弃经营,昨晚已经看到结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绝路。怎么办? 钱宏明替柳钧说出心里的纠结:“一边是亲情,另一边是爱情。忠孝不能两全啊。” 柳钧眉头打结,“怎么办,宏明,换作你会怎么办?” “对不起,柳钧,我无法给你中立者的建议。非常抱歉。” 柳钧本来等着一个推心置腹的答案,闻言一愣,随即释然,“看,我不分青红皂白找你一顿打,留后遗症了。宏明我跟你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们说话别这么谨慎。” “我真没怪你,又不是你的错。”但钱宏明依然没给柳钧任何建议,“我对真朋友才一丝不苟。” 柳钧白他一眼,死心塌地闭嘴。从小就领教过,若是钱宏明不想说,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话来。他只好自己斟酌,两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车窗外显得陌生的半新半旧的城市。 钱宏明见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唇边,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终依然没开口给柳钧哪怕一个字的建议。 钱宏明的家在七层楼中的六楼,三室一厅的房子用白墙、米黄花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装点得清雅,错落布置的家具看上去挺是讲究。柳钧不知道这样的装修算是什么档次,反映什么样的收入,他没有见过国内的参照物。若是拿自己的来比,显然,钱宏明家的家具不够质感,比如家具用的是不够环保的三夹板,家具配套的五金粗糙夸张,皮沙发坐上去刚强挺拔。但是因为有得体的软装饰陪衬,整间房子格调宜人。 钱宏明进屋就打开空调,脱掉外面的羽绒服,穿一件藏青羊绒衫忙碌着安排柳钧洗漱睡觉。直等安顿下了柳钧,他才急匆匆打着手机赶去上班。钱宏明唯一遗憾的是柳钧没大力赞赏他花大价钱下大力气经营布置的豪华小家。钱宏明心想,若是柳钧回流接手前进厂,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质要求高的单子交给柳钧去做,估计这个从德国来的工程师准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所有产品。但是……那样就得接触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愿。 他不明白,为什么姐姐钱宏英已经在房地产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观,却一直敷衍着柳石堂,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那种不堪的人,不堪的事,只有避得越远越好,姐姐为什么还不走开,受的屈辱难道还不够吗。但是姐姐不会听他的,他也不能强制姐姐,姐姐养活一家四口,至今一个人领一个保姆照料着半躺床上的母亲,和全躺床上的父亲。他没资格要求姐姐,只有背过身去咬牙切齿,转回头,又自觉每月将父母医疗费生活费全包。他只希望能减轻姐姐负担,以让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为什么柳钧回来,姐姐不仅最先知道,还帮忙张罗。他虽然心甘情愿地去接柳钧,可是对姐姐异常不满。为此,他更不愿与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柳钧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层楼梯探望爸爸。让他异常内疚的是,爸爸见到他依然眉开眼笑,而且是硬撑着眼皮,硬提着精神,对着他有些儿讨好地笑,没有埋怨。顿时,一腔热血涌入柳钧的胸膛,他不能再犹豫了。 “爸,我去看了厂子,经营很困难?” 柳石堂讪讪地笑,“还行,没事,害你担心。”柳石堂语速明显迟缓,“你去看老翻砂车间了没?” 柳钧才说一声“没”,今天盯在一边不肯走,怕柳钧又说错话的姑姑赶紧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车间,自打环保前年规定市里不许翻砂,你爸就把那车间洋枪换炮了,里面线切割什么的好几台,差点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钧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话,“你看,爸爸能捱,没困难,别担心,你回去后也别担心。爸爸做这行都几十年了……” “不。”柳钧嗓子发涩,一口打断拼命为他着想的爸爸,“爸,我决定了,我回来一年,一年里帮你拿出新产品,设计新流程,恢复正常平稳生产。我能行。” “什么?”柳石堂猛地坐直了身,却激动得一口气走岔了,咳得昏天黑地,差点儿又背过气去。 柳钧因屡屡刺激他爸脆弱的身体,被姑姑严厉地下了逐客令。柳钧不情不愿地离开,到门口时候回望,见爸爸咳得通红的眼睛兴奋地追踪着他,强撑着身子对他挥手。 柳钧心头发酸,这一刻,他决定原谅爸爸。 再次被钱宏明载上车,柳钧终于见到钱宏明的太太崔嘉丽。嘉丽长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个温柔的人。除了见面与柳钧说声“你好,宏明经常提起你”,随后就要么说“是啊”,要么说“不是”,余下的话都被钱宏明默契地包圆了,嘉丽只要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就行。柳钧觉得这一对怪有趣的,再说他心中答应了爸爸,终于卸下一个亲情的负担,满心轻松得很,寒暄过后就道:“宏明,我准备回国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会做这个决定。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回来,我凭多年与国外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你,眼下国内发展迅速,机会遍地,是我们年轻人创业争天下的最佳时机。再加你在这边有同学,有亲戚,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你的发展将如虎添翼。” “可是我只打算回来一年。” “我认为你来了就回不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 “哈,不会,一年,我不食言。” 钱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只是一年,你还是需要朋友的帮助。我请了在机关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学今晚为你接风,你以后肯定有需要他们的地方。” 柳钧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呵呵,没良心。”钱宏明欢快地与儿时朋友笑闹着,驱车来到一家簇新的“豪园”餐馆。下车时候他如数家珍地介绍,“这家饭店元旦前才开业,老板之一是买下市一机的其中一个股东杨巡。别看杨巡在本市可以横着走,可据说他开这家饭店的目的是拍东海集团宋总的马屁,给宋总姐夫一条好财路。” 柳钧又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这个RAM[2] 。” 嘉丽“咭咭”地笑,钱宏明自动替妻子说明:“她从认识我起就叫我内存。”钱宏明边说,便将手中塑料袋交给柳钧,“里面是三条瓦伦蒂诺的领带,你等会儿送给他们,我看你肯定焦急回家没带礼物。” 柳钧没推让,他又不是出生于真空,跟着精怪一样的爸爸早已知道礼多人不怪。但是对于钱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将好友晃得地动山摇。 愉快地吃完一顿晚饭,是钱宏明大包大揽地结账。然后一车三个人又摸到前进厂,摸进老翻砂车间,对着一车间的新式装备,柳钧大致确认前进厂的产品方向。只是柳钧很不甘心,做这样的产品,对于他这个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回去路上,柳钧一路要求钱宏明帮他寻找国外生意,钱宏明却左手习惯性地放在唇边,但笑不语。柳钧脑袋转了几个弯才想明白,钱宏明不愿因生意而与他爸碰头,刚想说“以后直说嘛”,但话没出口,他立即伸手将嘴巴捂住。前面还坐着嘉丽呢,看起来嘉丽不了解丈夫的过去,否则钱宏明何必讳莫如深。柳钧想明白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放在唇边,他忽然有些理解钱宏明这个手势的意义。 嘉丽却是好奇地问了句整的:“为什么不答应人家?” 柳钧忙道:“宏明心有余悸,以前帮我忙,我反而揍他一顿,他对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为不合作对象了。” “说什么呢,没这回事。”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嘉丽依然懵懂。柳钧看着纳闷,隐隐感觉嘉丽有点儿可怜,这两人从大学谈恋爱到现在已婚,丈夫对妻子熟悉到可以当代言人,妻子却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对等,这婚姻真奇特。 晚上睡前,钱宏明到客房道个晚安,柳钧一把将他拖进门,“跟你提个意见,做人别太累,别什么都扛着背着不肯卸下,也别什么都追求完美。” 钱宏明不以为然,“我还想在你接管前进厂之前给你上一课呢,国内不同你那边,你那边环境单纯,回来国内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苟同,我从来这个性格,你看,老师跟爱你一样爱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说柳钧背后拆你台,你会信吗?肯定不会,因为我们早日久见人心了。是吧?” 钱宏明微笑摇头,“不是。你举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义。当你的交往与利益相关的时候,一分一厘都得算清楚记明白,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今天不争论,我们把论点摆在这儿,一年后,你不是回德国去吗?我们再回头认证。” 柳钧只有无奈跳脚,“我有一个问题从小问自己问到大,我怎么会跟你是好朋友。我们人生观相同吗?No!我们世界观相同吗?还是No!不用一年后,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改变论点。” 钱宏明却笑嘻嘻地道:“那也没什么,求同存异。早点休息。” 嘉丽看着回来主卧的丈夫一脸轻松愉快,奇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讨论人生观、世界观。”钱宏明脱鞋上床,想了想,才又道:“柳钧手下留情,没跟我讨论价值观。” “不会吧,柳钧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会说这种话题?” “你忘了德国是黑格尔、尼采那些人的老家。明早想吃什么?” “明早我来吧,我去买豆腐脑……要不要煮点儿小米粥?” “又是豆腐脑又是小米粥还不胀死,咦,不偷懒了?” “你好朋友在呢。柳钧挺好玩的,整一个阳光大男孩。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吗?” “多,他一上篮球场,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们性格这么不一样,怎么会是好朋友。” 嘉丽的话让钱宏明晚睡着了半个小时,他回想半天,一个人在黑暗中讪笑。他从小不知多羡慕柳钧,那家伙要才有才,要财有财,天生好人缘,朋友遍天下。是他硬凑上去非要做了柳钧的好友,在闪亮的柳钧身边与有荣焉,然后一直好友至今。想到这儿钱宏明笑了,这样的友谊,按说并不符合他钱宏明一贯的交友原则,可它却存在了那么多年。那么他刚才或许是没必要扭转柳钧做人的道理,或者那是最适合柳钧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钧三度探父。看到爸爸身体迅速好转,他大为欣慰。与医生讨论结果,也是一样的结论,爸爸的生理机能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复。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两天后就被爸爸赶回德国,让他赶紧收拾来中国接班。 柳石堂满心欢喜,欢喜得无以复加,几乎等儿子一走,他收拾收拾出院了。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来了就不怕儿子再走。只是柳石堂从儿子的话里抓出几个可疑的蛛丝马迹,那钱宏明无缘无故为什么对他儿子这么尽心,有什么目的?他算是看着钱宏明长大,那小子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城府太深。就算跟他的傻儿子是从小的好朋友吧,可钱宏明那种人这么多年下来还能拿儿子当好朋友吗?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柳石堂心中警惕,想来想去不敢放儿子跟钱宏明太接近,回头问钱宏英打听到钱宏明住城西,他就给儿子在城东那个拖了好久才造好的高层高档小区置下三室两厅,火速装修。千万得将篱笆扎紧,以免他儿子吃亏。 即使有人还在对按揭将信将疑,琢磨不透,报纸上还在大力宣传按揭的好处,鼓励热爱储蓄的人们透支未来的钱提前购置现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却毫不犹豫新潮地选择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没钱,但一则他正在儿子面前装可怜,二则他一向认为钱一定要流动才能生钱,绝不能将大量的钱困在无法生息的固定资产里。国家去年新推的按揭办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将房子买下后,准转手将房子换三年抵押贷款。 柳钧则是将最多的时间花在说服女友,相约一年,相约电邮传书。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后还有感情,女友对他的一年之期充满焦虑,柳钧再诅咒发誓都没用。归期一拖再拖,柳钧购买的一些测量仪器早已委托物流送到老家,他却是迟迟拖了二十天,才与女友依依惜别。 柳石堂亲自去机场接柳钧。接上儿子的柳石堂还不急着回家,先得意地带儿子到去年克林顿刚光顾的绿波廊吃了一顿晚餐,又在国产五星级宾馆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亏待儿子。第二天才启程回家,一路亢奋得没闭过嘴。柳钧最先还劝爸爸悠着点儿身体,可爸爸说见他回来比吞人参果还灵,他心说,爸爸哪是得小中风,简直是甲亢。 下车,柳石堂就将儿子送进滚烫装修出来的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还没上漆,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套,倒是柳钧小时候用的钢琴已经安置在客厅。他有自知之明,儿子绝对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别说他没自由,儿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父子俩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对面而坐,讨论属于成年人的话题。柳钧手上拿着的是前进厂目前几单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来,奇道:“为什么都是出口生意,我记得以前大半是国内生意。” “你肯定还记得我一年到头在家时间不到两个月,其余十个月时间,三分之一在谈生意,三分之二在追货款。内贸难做,回款太难了。不仅回款难……我们干脆一边谈工作,一边我随时介绍国内情况给你。内贸还有一个问题是所需流动资金多。不像外贸是做订单,订单确定,信用证过来,我把信用证拿去银行换贷款,自己几乎不用出流动资金。内贸不一样,做内贸的流动资金在原料采购上压一块;采购来的原料在生产中又要压一块;成品库存还得压一块;最后是货款压一大块。最后这么算下来,流动资金得是月销量的三倍才能维持正常运转,这种流动资金要求有几个吃得消。换你会选择外贸还是内贸?” 柳钧渐渐将眼睛从纸面转向爸爸,连连点头。“这几年我总看报纸上说,市场在哪里,工厂搬去哪里,全世界都在觊觎中国的十亿消费人口,许多企业投资中国,还以为国内的公司更应该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想到……” 柳石堂心里满意自己的表现,脸上愈发雍容大度,“没做过嘛,当然不知道。可是手头这些单子我又吃不下……” “很简单啊,我们两个车间的加工能力足够了。” “问题是没人做啊。老一辈的技术再好也操作不了那些新设备,学都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招了几个中专生专门去学线切割编程,等他们学会,做熟,没几天就飞了,我连培训的本都找不回来。” “你是不是工资出得太低?设备问题不大,整个工厂只要有一个人会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设备的。说到底这种入门级数控设备跟傻瓜相机一样,简单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这句话。别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去培训这个编程,偏偏我们柳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只好请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资没法给啊,总不能比几个老技工高吧,总不能人工费用太高吧,你看这些报价,我做一个都没几分毛利,拿什么发高工资。我只有看着他们飞走。去年市道紧,干脆停着。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把这几单的样品拿出来跟外商去谈,谈下来立刻开工,先把所有费用转出来冲平。你一边帮我转起来,顺便看市面上缺什么,给我开发几个新产品。” “那要是我不回来,你又没钱请人开新设备,厂子是不是就一直开不起来了?” “哪会,市道总有变好的时候,那时候利润一高,我出人工费就不费劲了。人家别的大厂怕停,我这儿又不怕停,我没一分钱贷款,厂房设备都是自家的,担得起,只有税务恨没法刮皮。” 柳钧更是听得眼花缭乱,“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时的工人最低工资?不替他们交保险什么的东西?” “我又不是国营企业,我这儿当然是做一天给一天工资。你放心好了,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这条老路……” “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经跟不上,现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柳钧一点没意识到老爸就这么七拐八弯地将担子撂到他的肩上,也一点没意识到这担子岂是一年可以完成。他只是听着爸爸所说非常扭曲的现状,气贯长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不仅仅只是技术。 父子俩谈到很晚,柳石堂赖到实在没办法才走,给儿子留下崭新的捷达车钥匙和一只新出的诺基亚手机。还吩咐儿子不用做家务,以后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门打理。 钱宏明中午接到姐姐电话,要他晚上见面说话。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么事,晚上回家做好饭菜,与妻子一起吃了,就独自急匆匆赶去姐姐家。见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了一下脸色,见姐姐脸色平常,才放下心来。进去里屋见过父母,兄妹两个关门谈话。 “跟你商量件事儿。市一机准备整个搬迁,腾出来的地打算开发房地产项目。郝姐今天跟我说那项目主管让她过去管销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问你,申宝田和杨巡那两个人口碑怎样。” 钱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了会儿,慎重地道:“两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杨巡是外地来的暴发户,申宝田是上市公司,口碑也更好些。关键是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财力把那片地开发起来,听说他们两个买那厂差点倾家荡产,欠了银行好多贷款。” 钱宏英笑道:“你就直说吧,我能不能去那儿。” 钱宏明也笑:“姐心里早有主张了,还需要问我?你说吧,第二件是什么事。” “鬼祟,掏你一句话有这么难。我当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腾出来给我。我打算等郝姐一只脚去那儿站定了,请我们老总吃饭谈谈这事儿。现在哪家餐厅小单间豪华点儿?” 钱宏明闻言心里一颤,“我替你去……” “钱宏明,你想哪儿去了?!”钱宏英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那么贱?” “没,姐,我没这意思。你请老总吃饭总得送礼,这种事还是我们男人喝几杯下去更容易谈。” “钱宏明,你连我也哄着,我不是你那个小姑娘老婆。你给我实说你想哪儿了,今天不解决这问题,你别想走。”钱宏英将椅子一横,拦在房门口。 钱宏明拿姐姐没辙,左手搁唇边与姐姐对峙好半天,才犹豫地道:“我希望你断绝与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这不结了,你也不怕这句话闷心里闷出癌来。我跟柳石堂没关系,但既然他介绍朋友来我这儿买好几套房子,我没有不记情的理儿。再说了,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把我供出去,我得罪他有好处吗,鼓励他翻脸抹黑我吗?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别管,你不用去他儿子面前献殷勤帮我积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吗,柳钧见面先跟我道歉。谁都应该道歉,唯独不是他。” 钱宏英大惊,“不会老滑头生出的儿子是傻大头?”但钱宏英随即刷了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马后企图赎罪?”见弟弟低下头去,钱宏英也低头叹息。“我害了你。你回家去吧,我问清楚了。” “姐,别这么说。柳钧是个好人。” “知道了,你别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么。” 钱宏明只有离开,从小父母病弱,姐姐就像是他的妈,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但走出门,他发了半天呆,又不想这样子地就回家去,看看时间已经九点,他就转去夜总会,一个人闷声不响看完整场歌舞,才默默回家。那时候妻子已经睡着,红润的脸孩子般无忧无虑。 钱宏明喜欢这样,起码,家里是清静的。 柳钧清早被闹钟拽起床,即使有时差影响,他好歹也没让自己贪睡。套上运动服想出门找个地方锻炼,却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块没几块是平整的,他只好沿着自行车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远,都没见有树木葱茏的公共活动场所,更别提什么篮球场足球场之类的开阔地带。回来想找家清洁点儿的地方吃早餐,可路边有门面没门面的早餐店从桌椅到服务员的衣服,无不泄露着一个秘密:脏。柳钧心里奇怪,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油条生煎馄饨和做那些东西的高手都上哪儿去了?他只得循着热闹街道找去,终于找到一家窗明几净的西饼店,拎来一大袋熟悉的面包牛奶,才算解决生计问题。 柳钧回家路上想了好多,眼前的现状与他在德国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并不气馁。昨晚他从爸爸那里了解来的机械制造工业现状也是一样,还有其他已经和正在接触到的落后,而这些落后的现实却正是他的机会。他意识到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被社会强烈地需求,他为此而兴奋。 早晨七点半,柳钧穿上爸爸昨天带给他的崭新深蓝卡其布工作服,拎上笔记本电脑出门。他住的大楼是塔楼,五户人家环绕排列,中间是三架电梯。柳钧出门正好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长发女子已经等候在电梯门前。柳钧习惯地问候一句:早上好。却见那女子看他一眼,一声不响地挪开了一步,等电梯门开,女子抢先进去,远远地贴在角落,满脸都是警惕。柳钧忍不住笑了,告诉那女子,“我叫柳钧,杨柳的柳,千钧一发的钧,昨天刚搬进2401房间,请多关照。” 说话的时候,电梯门开开合合,有人不断进来。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没有正眼看一下柳钧的意思。柳钧心里挺不是滋味,但电梯下到地下一层车库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柳钧还是礼让女子先出门,于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了一眼。那女子出电梯后走得逃命似的,尖锐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阔幽暗的车库四面八方都传来回音,瘆人得慌。柳钧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寻找属于他的白色新捷达。这一路他心里挺不是滋味,难道他额头凿着“匪类”俩字? 也或许是他离开家乡太久,柳钧总觉得回家后遇到的陌生人都有点儿冷漠,脸上缺少温暖的笑容。反而是刚才电梯里遇到的警惕眼光到处都是:跑步时候前面一位中年妇女回头警觉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开,空无一人的西饼店里服务员抬眼先给的也是一个警惕眼神。柳钧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做人要这么累。 摸索着似是而非的道路来到前进厂,柳钧的心情立刻好转。爸爸效率好高,这么快已经把厂里的技术骨干召集在车间办公室,一屋子烟雾缭绕地研讨样品的试制。柳钧进门,就不知从哪儿弹来一支香烟,他连忙接过,夹在手指间,一口一声黄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家都戏谑地称他太子。 柳石堂跟着进门,见儿子穿着工作服与大伙儿没有隔阂地打成一片,几乎看不出儿子这个海外归来人士与技工们有什么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儿子出国见了世面之后眼睛朝天脱离群众。只是柳石堂心里有个小小的希望,若是儿子的脸不是晒得那么黑,那就高贵了。 柳石堂有意让儿子主持会议,确定样品试制办法。但是儿子的话说出来,他就皱眉了。明明一个最简单样品一个人可以包圆,因此可以明确每件产品的质量责任人,可硬是被儿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将由六个人各负责一道。儿子竟然还拿出秒表,说要现场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时间。柳石堂一听就觉得要坏事。果然车工老大老黄不满地道:“太子如果要计时,拿我们老人家的速度算计件工资,不如叫两个年轻的来试制样品,他们手脚利落,动作快,眼力好,做的东西好,又给你爸省钱。我们哪做得过年轻人。” 柳石堂也道:“阿钧,在场几位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手头技术一流,平常已经自己不操作,主要负责生产管理和质量管理。我们今天只管试制出样品,等样品通过,直接交给他们分派下去生产。” “我知道黄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艺的……”柳钧忽然感觉到谁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他忙将下面的话吞进肚里,看着爸爸发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说的话究竟错在哪里。他见到爸爸几乎没说什么,就与大家一起拿着图纸走进车间,开亮机床上面的照明,开始动手。他不明白了,明明黄叔徐伯他们在动手慢慢地调整夹具,调试刀具,可为什么他们却对他表现出不肯动手的样子。 黄叔第一个下刀,大伙儿围观,柳钧也在一边看黄叔几乎是几十年一贯地在这台五十年代的车床上操作。铁屑飞溅过后,第一个样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家纷纷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钧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铁疙瘩好不容易传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赞道:“无可挑剔。” 黄叔闻言,一脸得意,接过柳钧手里的半成品,拿到灯前架势十足地用自己的游标卡尺一量,骄傲地道:“厂长,我就这么再做九件,回头换个刀头车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这都来问我,寻我开心啊。” 黄叔斜柳钧一眼,潇洒地将手中半成品抛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一丝不差地正好扔进旁边的柳条筐里。柳钧不清楚黄叔干吗对他满是挑衅的意味,但眼看黄叔的这个动作,还是忍不住走到黄叔身边轻道:“黄叔,对不起,不管是成品还是半成品,都要轻拿轻放比较好。即使是钢铁制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响精度。” 黄叔老脸通红,又是斜柳钧一眼,尴尬地道:“呵呵,太子教训起我来了。”说着,黄叔转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团回丝,仔细地擦手,“太子,你来试试?” 柳钧打小就拿这些机床做玩具,重见这些老古董一样的机床早就跃跃欲试,又是被黄叔的阴阳怪气搞得火起,闻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镜戴上,说句“爸爸替我看着时间”,果真小心操作起来。一道工序几乎不费多少时间。但是柳钧抬头,却见周围已是空空荡荡,只余徐伯一个人。徐伯拿了柳钧做出的半成品测量,柳钧则是看着车间大门狐疑,爸爸和黄叔他们去哪儿了? 徐伯测量完,笑道:“出国这几年,这一手倒是都没忘记。别管他们,你继续车下面八只,我替你看着总时间,回头除以八就是单道工序的时间。” “黄叔生气了?”柳钧见徐伯点点头,他觉得黄叔没意思得很,就不再提起,“其实车床的原理都一样,我在国外也每天接触。徐伯,请计时。” 柳钧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边计时。等八只做完,又测量完毕,只有柳石堂一个人板着脸进来。柳石堂都来不及先看儿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钧不懂事……” 徐伯却把手中半成品递给柳石堂,打断他的话,“阿钧很有大将风度,处变不惊,做起活来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么样。他们几个都走了?” 柳石堂叹一声气,“阿钧,这种话以后你跟爸爸说,你是小辈,不能这么跟黄叔说话。还有以后不能像给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样给老师傅指派工作分发任务,老师傅与别人不一样。” 徐伯却在一边插话,“我看阿钧没说错,我们一向不习惯轻拿轻放,碰到精度高点儿的零件常有给敲坏的。而且阿钧即使指出老黄不足,也是轻声细语。就阿钧跟我说话的态度,也是跟小时候一样,很有礼貌。其余像分配工作这种事,当然是公事公办,没什么废话的。厂长你别教训阿钧。阿钧,来,我看你换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当着徐伯面说儿子以安抚徐伯的意思,见徐伯这么说,他便顺坡下驴。于是三个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没多少废话,用一天时间奔波在两个车间之间,将可以试制的样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来。熄灭灯火,走出车间,外面也已经是一样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饭,徐伯说家里老伴儿等着,硬是跳上自行车走了。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钧的脖子,直赞现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轻人还肯干又脏又累的机械,着实不易。 柳钧已经被黄叔吓倒,即使徐伯一径赞美,他也只敢连声说谢。直等目送徐伯走远,他立马一屁股坐到车头上,这才能长吁一口筋疲力尽的气。“爸,黄叔今天算怎么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着忙活一天,此时缩进他的车子里坐着说话。“老黄的师傅是手艺人,老箍桶匠,老黄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来,只向师傅学了一身手艺人的臭脾气。手艺人嘛,说话只说半截,后半截你自己领会。你说话前先递烟,派任务要客客气气地商量,有什么不满要转弯抹角地拿自己比划。老黄这个人只要撸顺毛了,是个干活拼命的。大家都肯听老黄,你看,老黄一走大家都跟着走。阿钧,你自己回家吃饭,我找老黄去。” “可是徐伯为什么讲道理?徐伯的技术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帮人,跟老黄那帮人不对眼。主要是老黄难弄,我今天叫了老黄的人就暂免老徐的人。你给我闯祸,少了老黄那帮人,下一步工作还怎么展开。阿钧,记住一条,能人都是有脾气的。” “慢着,爸,别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对一下用工。” 柳钧坐进爸爸的车子,打开电脑生成表格,输入自己记录下来每道工序的平均时间。柳石堂看着儿子眼花缭乱的操作,心说这有什么用呢?到最后还不得老黄老徐他们出面安排工作。可他愿意等儿子,看儿子显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没关系。 柳钧很容易计算完成,指着表格道:“爸爸看我把工序细分的原因。我将工序分为技术含量高的核心部分,与技术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划分的宗旨是尽量将核心工序减少,以尽量减少使用高工资高级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给低工资只会看机床的人。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车床的人把车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两个,一是控制工资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员。这是我们那边设计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点就明,“你这表格就是给每个样品计算的人工配置?” “是,我根据每道工序所需时间设计出来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钧将表格意图细细说给爸爸听,听得柳石堂连连点头,只赞这是好办法。于是柳钧直言不讳,“爸,能人都是有脾气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黄去了吧。” 柳石堂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是小厂,小厂老板是不能有脾气的。小厂,就意味着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黄去做事,都是我凭多年交情拉住老黄。老黄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让老黄一走,老黄又拉走一帮人,即使你再科学配置人手,我这儿的人手也会吃紧,我可没那么方便随时找到熟练人手。而且你想过没,你能让老徐一派在厂里独大吗?老徐一独大,保不准脾气比老黄还大。” 柳钧看着爸爸的车子绝尘而去,好半天没缓过气来。这算是怎么回事,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现实已经血淋淋摆在面前。他是适应,还是大刀阔斧地修正?可不管未来如何,他听凭爸爸找老黄送面子上门。 可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怎么刹得住老黄重拿重放的恶习?老黄若是回来安排工作,又怎么可能贯彻他的工序切分办法?还有,为什么老黄一开始就对他抱着审视态度,屡屡错会他的意图,总是将人与人的关系往敌意往对立上面牵引? 又想到,国内的人跟人关系何以如此复杂。包括电梯遇见的年轻女子,锻炼遇到的中年妇女,个个对他人充满极大的不信任,当然也是极大的不合作。为什么会这样? 柳钧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他只有没脾气地回家。 巧得很,柳钧又遇见早上的那位年轻女子。这回柳钧识相地贴电梯壁而立。一天车间泡下来,浑身油污,自己都嫌。而且,心里还很憋闷,全无早出时候的朝气,自然没了建立睦邻友好关系的热情。那女子依然对他不屑一顾,走出电梯,各自回家,电梯里留下一股高档香水与低级机油的混合怪味。但这回柳钧看到,女子进了02的门,就在他家隔壁,是个两室两厅的小套。 早有丰盛晚餐摆在桌上,就像家里进了田螺姑娘。看桌上纸条,是傅阿姨所做。柳钧迫不及待地揭开碗碟上面的盖子一闻,正是妈妈常年爱做的口味,正是在国外想了多年的味道。柳钧赶紧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时候才有余暇致电钱宏明,约请见面。他很直接地告诉钱宏明,“没管住嘴,白天得罪厂里的老师傅了。” 钱宏明更干脆,都没问具体如何,“我给嘉丽烧菜,烧完就出来。” 嘉丽倚着厨房门听到又有人约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嘀咕上了。最后听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饭才走,她就跟平白捡来皮夹一般的欢喜。“柳钧才回来就工作上了?” “自家产业,哪有什么休息天的。要说评劳模,所有私企老板都有资格。” “又出去干什么,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家好好休息看看书吗?” “男人必须让自己成为社交动物。”顿了顿,又笑道,“柳钧这家伙直爽是真直爽,说话不带拐弯的。一点不怕承认前儿言论的错误。” “嘻嘻,柳钧脸皮够厚。” “这不叫脸皮厚,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吗?” “不是,他听说我在炒菜,就问我们是不是准备迎接新生命了,柳钧不是个内心只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换作是他,从小丰衣足食,人长得高大帅气,成绩好,体育好,爱好广泛,想上大学有保送,想出国抬腿就走,回国是别人求着他回来,回来就给配上全套车房,他想不自信都难。” 嘉丽想了一会儿,“我更欣赏我们来之不易的生活果实。” “可人如果有选择的话,谁都好逸恶劳。嘉丽,还不递辞呈?每天孕吐这么不舒服,还上什么班。” “虽然工资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赚奶粉,赚小衣服小鞋子,赚学费书费……” “你是不是担心我爸妈那儿的医药费?”见嘉丽点头,钱宏明心里暗叹,但脸上并没露出来。“别担心,你没见我们积蓄一直呈等比上升趋势吗。我们说好的,我努力养家,你努力持家。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你每天这么辛苦,我不忍心。” “我们这样的小康家庭还上演苦情戏,别人怎么活。快辞职吧,可以重新捡起你的绘画摄影爱好。” 解决了妻子的担忧,钱宏明一回头又解决朋友的烦恼,他就像一个救火队员。他微笑把盏,听柳钧痛诉手艺人的怪诞。 柳钧一顿痛快说出,心中的闷气才得宣泄,“宏明,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这种人多了,才变得出言谨慎?” 钱宏明笑道:“我其实一直想打断你。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出的工资够高,你还需要看他们脸色吗?面子再大,都不如钱大。你与其花时间操这份闲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产品上去。你爸钻在里面拔不出来,你也画地为牢,舍本逐末吗?” 柳钧恍然大悟,喜形于色。钱宏明继续循循善诱,“别被人人都会拿来吓唬你这二毛子的所谓中国特色打倒,说到底,最强大的还是经济规律。” “对,我要把今天这种事变为暂时现象,变为历史。下一步我还是多花点精力寻找适销对路的,又有点儿技术门槛的产品。宏明,你让我茅塞顿开,谢谢你。” “给个实际行动。”钱宏明指指场中那架夸张噱头的雪白钢琴。柳钧心领神会,仰头想了想起身。很快,钱宏明看到整个酒吧的人惊讶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钧,大家没听错,柳钧一本正经弹出来的正是大家从小耳熟能详的“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钱宏明刚想笑,忽然意识到柳钧这是用音乐向他祝贺,恭喜他将荣升新爸爸。一会儿,耳熟能详的主题变得有时藏匿,有时隐现,音乐时而欢快,时而沉静,时而跳跃,时而诙谐,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纯净而璀璨。音乐是那样的美丽,钱宏明即使不懂,也是听得会心微笑。 柳钧起身的时候,全场向他鼓掌,他并没太当回事儿,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只是大声告诉大家,这是他送给好朋友新爸爸钱宏明的礼物,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钱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后他不管有儿子还是女儿,都得让孩子学钢琴。 柳钧才刚回座,酒保送来两杯威士忌加冰,附赠一张名片。柳钧眼明手快一把抓来名片,见上面罗列一大堆头衔,下面才是“杨逦执行董事”。柳钧不认识,他也不想结交女孩子,将名片递给钱宏明。钱宏明却是相当识货,抬眼环视,就找到窗边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风头正劲的杨家四小姐杨逦。钱宏明与柳钧简单说明一下,当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谢。 柳钧没有动弹,只是扭头看去,见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对他横眉冷目的邻居。他哑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邻居也对着他捂嘴而笑。柳钧这才肯起身加入钱宏明的行列。 杨逦大方地笑道:“对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当坏人。我们那幢楼眼下装修的人家多,早出晚归经常会遇见面目可疑的人,结果把你也错认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大嫂任遐迩姐,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钱宏明在一边微笑,看着柳钧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众星捧月。杨家大嫂任遐迩坐钱宏明身边,伸过头来轻轻问道:“钱经理,你朋友还单身吗?” 钱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细琢的杨逦,也是轻道:“柳钧是个大好科学青年,未婚,刚德国回来。” “有女友吗?” 钱宏明不清楚柳钧心里会怎么选择,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来。” 任遐迩扭头就是一句:“柳先生学成归国,怕是德国那边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伤了吧?” “怎么会,我跟女友约定一年后回去,一年很快。”柳钧根本就没把任遐迩的话当什么大事。钱宏明却见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变了变,不禁心中暗笑,城中从此患钻石王老五之祸害矣,他才不信柳钧的一年之约。而柳钧正焦虑于前进厂的改造升级,既然杨家掌管着市一机的一半,他当然不肯放过如此难得的机会,他向头衔一大串的杨逦提出问题,“市一机目前最看好的市场是什么?” “目前我们看好汽车零配件制造。怎么,你也有这打算吗?” 柳钧见杨逦说得有点儿迟疑,以为杨逦怕他刺探情报,就豁达地道:“这在国际上是一个大市场,我也有意帮我爸爸发展这方面的产品。” 钱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机的机床设备在全市领先,柳钧,以后大家都是朋友,新产品试制中可以问杨小姐商借加工设备,如果有技术问题,你们也可以互通有无。”柳钧连忙附和。 杨逦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欢迎,我们可以合作。” 柳钧热切地道:“那么我明天可以去参观市一机的设备吗?谢谢,谢谢,拜托,拜托。” 大伙儿都看着柳钧大男孩似的表情发笑,还是任遐迩道:“我明天先联络一下,如果决定下来,基本上会安排在下午,时间上没冲突吧?” “谢谢任姐,谢谢毛毛姐,谢谢杨小姐。”众人见此,哄堂大笑。柳钧也跟着“嘿嘿”笑几声。大家又闲聊几句,钱宏明与柳钧回桌。柳钧才坐稳就道:“刚才那位杨大嫂是不是犯了全世界已婚妇女爱拉郎配的通病?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有中国特色。宏明,这种事以后请帮我一口拒绝,早拒绝比晚拒绝少伤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几个选择,主动一些。再说,杨小姐的各方面条件不错。” “她不好玩!”柳钧不愿多谈,就转了话题,“宏明,其实中国特色还是不能忽视。明天我爸将拿着样品去谈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规。包括生意谈下之后,爸爸需要安排生产,我刚才也决定了,不参与。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掺和到陈旧的系统中去,去试图改进沿袭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准备将我的工作与爸爸的工作平行展开。如你所说,我们可以诱使陈旧系统自发抛弃陈规陋习。就这么决定。” 钱宏明听着觉得有道理,可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难以开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对。 柳钧看着钱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难样儿,哈哈大笑,“我这么做有理论依据。有些困难,我们不一定非解决不可,我们得计算解决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绕开困难。未必前路只有一个选择。” “理论是理论……”可是钱宏明依然说不出自己心惊肉跳的理由,反正总觉得哪儿有不对。这时他手机响起,他一看是姐姐的号码,心跳更是加速。果然,话机里是姐姐急促的声音,他爸不行了。 “柳钧,你结账,我爸有问题。”钱宏明跳起身就走,几乎是横冲直撞地,一不小心装在装饰栏杆上,痛得他捂着胯部好一会儿直不起身。柳钧见此招呼小二,拍下一百元钱,紧跟着冲出去,正好将钱宏明堵在车门前。 “你坐后面,我替你开车。” “不,柳钧,这事你别插手。快让开。” “你不在状态。”柳钧身强力壮,将钱宏明大力顶开,抢了驾驶座位置,“废话少说,快,给我指路。” 钱宏明没再拒绝,绕到副驾,看柳钧一气呵成,几乎是漂着飞上大路。远远看见红灯,柳钧随口问一句:“要不要闯红灯?” “别。”钱宏明左手握拳,紧紧顶在唇边,满眼都是紧张。一半是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为柳钧的车速。几乎是绿灯才一亮,车子便“轰”地飞出,连平行的一辆出租车都被远远抛在他们后面。钱宏明感受到飞机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这样的速度,才跟得上钱宏明的焦躁频率。 很快,车子就到钱家楼下。钱宏明冲上楼去将父亲背下来。柳钧慢慢走出车外,这才感到浑身不对劲:多年以后,他再次见到钱宏英。钱宏英也看到他。但大家都立刻转头忙忙碌碌,谁也没吱声,反而异常的安静,静得极端反常。安置下后,钱宏明返回副驾驶座,轻轻对柳钧道:“不用开太快了,好像……” 柳钧没应声,依然冲刺。 到了医院,车未停稳,钱宏明二话没说,打开车门,背上已经瘦得没几两肉的父亲直奔急救区。但是钱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车门,却没跟上,一屁股坐在车头,筋疲力尽地垂头掩面。 柳钧依然坐在驾驶座,怔怔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仇人。他心里有只魔鬼在跳跃,他克制再三,才没将手挪向手刹。良久,他叹了声气,将车钥匙拔下,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将钥匙插入钱宏英手掌,便转身走开。 走来几步,柳钧乱哄哄的脑袋里才想到,刚才钱宏英一直与钱父坐在后座,看她那样子,钱父可能无救。他千不该万不该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到同样是瘦得没几两肉的钱宏英在寒冷的夜晚只穿了单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柳钧心一软,将身上西装剥下,走回几步草草披到钱宏英身上,自己赶紧避瘟神一样地闪了,跳上最近的一辆出租车。 钱宏英大惊,抬眼茫然地看着出租车尾灯渐行渐远,可她无力做出任何反应,依然没举步走去急诊室。而肩头的西装已经为她冰凉的心带来丝丝暖意。 力气终于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上。钱宏英慢慢走去急诊,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诊室门口走廊发呆的弟弟,而急诊室里面的病床上躺着他们冰冷的父亲。姐弟齐齐看着里面,都没有一句话,却也没一滴泪。快十年了,他们几乎日日夜夜都提防着这一刻,可等这一刻终于到来时,他们反而只有全心的麻木,和浑身的疲惫。 人流在他们的身边来来往往,他们被一寸一寸地推向墙边。他们早已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可是两个人都是空洞着双眼,眼光没有焦点。荧白的灯光打得他们面无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柳钧瞪着双眼,两只手将键盘敲得如急风暴雨。可是鼠标点向发送,他才意识到这个家并没联网。他瞪着给女友写的长信,将饭桌擂得山响。他非常后悔,他今晚怎么会做了这么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事,简直是鬼使神差。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倾诉一途,可是这一途也给堵了。他没有使用电话,因为在电话里,他肯定只会坚强地道一声天凉好个秋。他抓着头皮坐了好久,毅然起身,冲出门去,绕小区夜奔。 杨逦夜归,正好见到柳钧从大门前跑过。微醺的她开心大笑,认定柳钧是个单纯而有才华的大男孩。刚刚任遐迩还跟她提起柳钧不错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么男人的味道。 杨逦心里分外惦记刚才另一个男人那张压抑着惊惶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处似曾相识。那个男的叫什么?她刚才都没留意。她从包里翻出酒吧里接到的名片。钱宏明,呵呵,并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并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儿还来让她痴痴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轻轻弹去眼角的泪滴,高跟鞋敲打在车库的水泥地上,一声比一声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断丝连,妄图牵手渐远的回声,绝望地缠绵在杨逦的身后。 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杨逦的大哥杨巡听得有这么一个身家清白的大好青年,特意放下手头工作,赶来市一机亲自考察。待得有人通报进来,他亲自站到办公室门口,一边拿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透视柳钧,一边接了柳钧新印名片的第一张。 柳钧也在打量眼前这个人,很不明白这个老大为什么要兴师动众接待他,难道是为他妹妹杨四小姐?柳钧见杨巡深凹的眼眶中目光敏锐,大约不到一米七的身体充满爆发力,一看就是个精力旺盛手段强硬的人。 两人进办公室稍微寒暄了几句,杨巡便认为自己已经摸清这个几乎清澈见底的人,就一个电话找来总工汪总,让陪柳钧下车间看设备。杨巡料定五十几岁、资格极老的汪总会不服气这个安排,那么他正好再认识一重柳钧的德性。 柳钧当然看得出汪总的不情愿,连老黄都要在他面前不服气呢,何况年龄大他一倍的市一机总工,这一行,一寸老一寸宝。因此他出门就很实在地道:“不敢有劳汪总,请汪总另外安排一位工程师领路。这么大的市一机,走一圈都够累。” “呵呵,不碍事。市一机不止这么大,还有郊区的分厂。”柳钧这么识相,汪总就心平气和,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目前市区的工厂用的都是老设备,郊区分厂用的大半是日本进口的设备,你打算从哪儿看起?” 柳钧想了想,道:“我们可以不可以先从测试设备入手?” 汪总深深看柳钧一眼,带柳钧去往一处爬满藤蔓的二楼房子。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做这一行的都不需要打听履历,打听资格,只要一句对一句地研讨起来,你懂什么,懂几成,彼此一清二楚,无法作假。从测试中心出来,汪总根本就无视了公司的规矩,连正在线生产的产品都带着柳钧详看。 杨巡得知一老一少一路喋喋不休地又奔去郊区分厂,惊讶之余,对柳钧又有一层新的认识。他一直对于买市一机地块而搭配上的市一机工厂头痛万分。他不懂行,他的合作者申宝田是做衣服的,也不懂行。他家唯有杨逦学的是跟机械有点儿擦边的,可杨逦自大学毕业后就没想再碰一下机器。他唯有与申宝田摸索着管理。可是他手头只有能人已经辞得七七八八的市一机原职工可用,从那些原职工身上他实在挖掘不出闪光的潜能。柳钧与汪总的良好接触让他想到,或许外来和尚能念经? 柳钧跟着汪总在日本人主持建造的分厂如鱼得水。他非常遗憾地看到,有几台精良的数控机床冷冷清清地停着,打听之下,原来日本人撤走后,市一机一帮技术人员多方探究都摸不清其运行办法,原来的加工结束后,他们只好无奈地让设备闲置了。想重新启动,除非出大价钱请设备制造方的工程师过来调试,而制造方绝不公开其核心技术。在公司并不生产高精尖产品的前提下,两位老板自然不肯下此血本开动这几台数控机床。柳钧第一次亲眼目睹技术壁垒。 “市一机被一帮志不在制造的老板给弄死了。”汪总说起来无限感慨,“可是因着这些进口设备,我们却轻易获得高新技术企业认定。非常讽刺。” “汪总,请恕我多嘴,无论如何,即使眼前这几台闲置,市一机的设备相对目前的产品,依然是大材小用。” “可是谁来主持开发新产品呢?领导们一茬一茬地换,注定他们的想法都是短期行为,他们眼里有更高利润的其他产业。而我们研发新产品这种不一定成功,却一定高投入的傻事,谁愿意。” “悲哀。” “是啊,很悲哀。但我最悲哀的是我们的工资留不住年轻技术人才。我看着他们进来,领着他们长大,虽然我不怨他们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贫,可是每次在他们转行或者辞职的单子上签字的时候,我都心疼。这一行的人才与计算机行业不同,这一行没有奇迹,没有跨越,需要的是踏踏实实长年累月的积累,积累十年八年才是出成果的时候,可是他们都不到五年,全走了。不仅是市一机,我看是全社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机械工程师断层,与当年文革时候差不多的断层。你说,以后怎么办啊,我们国家靠卖衣服鞋子给外国,有救吗?” 柳钧无言以对。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总面前无颜开口。这时杨巡电话过来,请他和汪总去豪园饭店见面。柳钧出于礼貌,将手机递给汪总,让汪总先与他老板谈。他听汪总推说很累了,不肯赴宴。他接回电话,就告诉杨巡他最好朋友的爸爸昨天去世,他今晚没法见面,改天他请杨总吃饭。 汪总等柳钧放下电话,推心置腹地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跟你朋友请假两个小时赴宴?” 柳钧奇道:“什么机会?” “你来市一机,不是与杨总谈合作?不管怎样,杨总资金实力还是有的。” “不,不是,我有四处看同行的爱好。所以非常感激杨总和汪总的盛情款待,将市一机对我完全开放。” 汪总惊讶,却看着柳钧笑了,伸手拍拍柳钧肩背,道:“难得,难得,不过怎样把兴趣爱好坚持下去才是更难得的。有机会还是好好跟杨总交流交流,即使做技术的,也需要学会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谢谢汪总提醒。我们那边也讲究沟通,讲究团队协作,但是把七分时间精力花在做人上,会不会太多?” “不会太多,在国内做事,你以后慢慢会知道。回家吧。以后有好玩的想法尽管找我,我回家整理一些目前市场需求但是市一机不肯下决心上研发的项目给你。” “谢谢汪总,您太好了。” “学了这个,谁不想做点儿什么出来。你有精力,又有自家财力可以支配,多让人羡慕。但这条路不好走啊。” 柳钧心里又冒出那个一年之期,可是面对汪总的殷殷期盼,他心虚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抱着打一枪就走的短期心理?他忽然感觉自己比较可耻,这明摆着是在不负责任地利用汪总的希望和汪总的热血。他心里有点矛盾。 钱宏明想不到会收到杨四小姐主动打来的慰问电话。原来杨逦在大哥办公室听说柳钧好友的父亲去世,她立刻想到那个好友肯定是昨晚脸色忽然大变的钱宏明,还帮柳钧对大哥做了解释。钱宏明心说柳钧真热门,连他这个朋友都沾光。一会儿柳钧打来电话,他就抢先道:“杨逦刚才打电话慰问我,看不出她原来是个周到人。” “他们一家人很不错,今天市一机几乎敞开了让我参观,还有一位很好的总工一路陪我讲解,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他们一家都很看重你。” “我的荣幸。”柳钧当做不知道钱宏明话中有话,“晚上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唉,你知道我在哪儿?还是医院。我妈听闻噩耗也进医院了。既然你送上门来,赶紧拿出纸笔,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家没米了,你帮我去超市买一袋,一定要买泰国米,而且得标明原产地泰国的;半升装牛奶,必须是光明牌的;两种绿叶蔬菜;野生海鱼,一斤左右。唉,最好你还会烧菜,嘉丽最近闻不得油烟味……” “方便,我家傅阿姨烧一手好菜,我搬去给嘉丽。明天的菜我也可以根据你的指示留条给傅阿姨。早餐除了牛奶,我再帮嘉丽买点儿面包蛋糕。宏明,你真是个好丈夫。你自己怎么吃?” “我在医院食堂随便吃点儿,嘉丽情况特殊,麻烦你,谁让你有车。建议你有机会请杨家兄妹吃个饭。” “当然会,但是不是有比吃饭更好的办法?比如我可以对他们目前在做的一个产品提一点儿建议,那也是报答的一个途径。” “饭桌上说,不是很融洽自然?” “国内的吃饭很浪费,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食物……” “你听我的,这是国情。” “好——吧。我怎么觉得有《围城》里借书还书的味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不用了,柳钧,很感谢,你已帮我做够多了。”钱宏明顿了顿,电话两头的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们不打算大操大办,生前尽孝,人死灯灭,就这样了。” 但放下电话的时候,钱宏明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说他不想操办?因为穷,他从小到大吃尽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家产,正是遍告众人的时候。可是,他不能随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见不得别人得意。他若敢高调一下,家里不知多少老底会被挖出来曝晒。而他,有被曝晒的底气吗? 他打完电话回到母亲病床边,静静注视母亲枯槁的脸。医生早在若干年前已经通知他,母亲能捱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可不管怎样,只要父母有一口气在,做儿女的怎可能不尽心尽力。比如姐姐,真可谓灯油耗尽。 他还想到昨晚姐姐交给他一笔钱,让他照着相似的牌子买一件西装还给柳钧。那时候姐姐身上还披着柳钧的西装,一直连连叹息,第一次开口说对不起柳钧,说她披过的西装柳钧肯定不会再要。可钱宏明想到,若不是父母病弱,姐姐原本是学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学,可以骄傲地做人,何须活得如此卑微。姐姐心里肯定比他更不敢大操大办父亲的丧事。但他不知道,姐姐的心里怨不怨。 可是,只要母亲还有一口气在,即使医生说他母亲这样活着是生不如死,可血缘,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钱宏明即使耗尽财力人力也要奉养着病母。只是,这一年年来,医药费几乎是直线地往上飞涨,让他倍感吃力。他拼命工作,拼命上进,也不过是赶着刚刚够付医药费。 他对着病床,又是一声叹息。 柳石堂出差回来,带来三单生意,据说可以紧着做上半年。回来当天,他就将老黄、老徐等召集起来,将工作安排下去。一切照旧。 柳钧冷眼旁观,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只是他心里升起一个大大的疑问,爸爸其实完全可以自己应付得很好,问题并非爸爸在病床上所忧虑的那么严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床上的惨样,他又没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在给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 等他爸爸忙完,他才捧一大堆资料抓住爸爸说他的打算。“爸,这些是市一机的汪总工程师借给我的资料……” “你认识市一机汪总?”柳石堂大惊。 “市一机杨总的妹妹是我邻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总带我参观了市一机。我们不……” “等等,你说的可是杨巡?” “是的。” “杨巡给你这么大好处,你有没有表示一下感谢?” “口头谢了,回头准备另外……” “赶紧给我电话,我们请杨总吃饭。哎哟……太巧了。” 又是吃饭!柳钧莫名其妙地看着爸爸兴奋的脸,“爸,跟你说事呢,别打岔。请客的事我早跟杨小姐说了,回头等我帮他们解决一个产品质量问题,再一并吃饭。爸,看这张图。” 柳石堂点头,心里默念着“杨小姐,杨小姐”,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儿子,眉开眼笑。 杨巡,杨小姐,还有汪总工,这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吗?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直到儿子敲打他,他才回过神来,可他虽然两只耳朵听着儿子的说话,人却心不在焉的。杨老板啊! 柳钧终于忍不住了,“爸,你听着没?” 柳石堂连忙道:“听着,听着,你不是想做这几个高难度产品吗?我先打听打听市场,行,咱就上。” 柳钧横他爸一眼,“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这张计划,爸你看看,大约需要多少研发资金。” 柳石堂笑眯眯接了一叠纸,但是稍微仔细一看,他笑不起来了。“阿钧,怎么要这么多特种钢?这种的国内不能生产,贵得要死。还有这个,这个,要这么多干什么?” “刚才我就是在跟你说嘛,你没用心听。这个产品是一个系列,汪总说目前国内用的都是靠进口,市场不会小。市一机曾经想做,但是满足了尺寸,就满足不了强度,产品总没法过老外检测关。我之所以选这个,因为正好我接触过这种产品,算是投机了,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用材,和大致处理步骤,不用再像汪总他们从无到有地摸索。但是我需要获得一系列的试验数据,这些数据无法投机取巧,只能一次次地试,并结合数学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温度处理后的拉伸、压缩、扭转数据,并分析金相,在模拟工作环境下测试疲劳强度。只有掌握这一系列数据,我们才能做出最适合的设计。” “阿钧,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费用也大啊。你……这不是你们德国公司,钱多。” “我已经考虑到,所以我取样点设得比我们常做得少很多,分析计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工资支出,我因此添加了好多。至于开支,我愿意投入我这几年的所有积蓄。但是我需要跟爸爸签个合同,按照我们的投入比例确定未来的利润分配。” 柳石堂被儿子所有的话搞得一愣一愣的,但显然有个关键问题他可以非常轻易地解决。“阿钧你不用跟爸爸谈分配,我的都是你的,只要你拿着爸爸就开心,一样。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产业全转到你名下。”柳石堂太了解儿子,早知道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了,所以他完全可以慈父到底。 柳钧的脸却变得黑里透红,爸爸这一说,就显得他小人之心了。柳石堂见此忙替儿子开解,“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知道外国人都是亲兄弟明算账。但我们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们没账可算。” 柳钧收起愧疚,严肃地道:“爸爸,我继续说。我们相对市一机已经有相当大的优势,那就是我们能保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虽然研发耗费高,耗时长,可我们一定出成果,有回报。别人做不了的产品,我们能做,这就叫技术门槛。门槛,是利润的保证。我们再不能做这种按照原材料重量计算价钱的低附加产品了,那没出路,只要遇到经济环境变化,首先覆灭的总是这种企业。” 正经工作面前,柳石堂也变得一脸严肃。“你给爸时间,我好好调查调查你说的产品的市场。爸明天继续出差,这边厂里的生产你看着。其实也不用多管,多打电话给爸爸就行。” “爸,如果市场不错,虽然研发费用很高,可是这笔投资值得,你会不会支持我?” 柳石堂痛苦地揉了半天脸,才道:“爸砸锅卖铁都支持你。只要这个厂的壳子还在就行了。” “爸,谢谢你。这将是我第一次独立试制产品,我一定做好。” 柳钧一激动,就给他老爸一个大拥抱。柳石堂被搞得面红耳赤的,“跟爸还说谢,说什么谢,呵呵。”可是柳石堂心里却是滴着血地盘算研发费用。粗算下来,他所有的积蓄,儿子所有的积蓄,加起来都还不够,他还得卖掉一些资产,甚至借债,才够这笔研发费用。可是,他决定相信儿子,儿子的选择一定有儿子的理由。但柳石堂很快就想到一个现实问题,“会不会你千辛万苦做出来,人家一拿去就可以照样模仿了?” “要模仿,市一机早模仿了,可他们再模仿也没法解决强度问题和接触漏油问题。除非获得我的实验数据,要不然没法模仿到位。” “噢。”柳石堂这才放心,“你的数据就跟云南白药配方一样,回头我们开个银行保险箱,把数据存那儿。” 柳石堂又拖着儿子问了起码三个小时,直把事情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到这时候他也热血沸腾了。眼看这是个回报极高的项目,即使赌注极高,可赢面也极大,那么为什么不下赌注?柳石堂是对儿子这个洋博士多少有一点儿迷信。他可以不信国产土博士,可他一定信洋博士。 柳石堂出差去了。因为打听的事情关系重大,他找的人挺多,朋友介绍朋友的,走得越来越远。好在前进厂一切按部就班运作,无须柳钧操心。唯有一星期后原材料用完,别人不敢越权操作这种大笔钱进货的事情,只有交给柳钧。柳钧问了爸爸,径直找去爸爸常联系的一位据说经常提供最低价的奸商。柳石堂提醒柳钧必须小心那奸商,在电话里好好教了几招。于是柳钧紧盯着奸商装车,过磅,发货,然后坐上前面一辆货车押货指路。没想到车到红绿灯时,他们前车过了,后面一辆车被红灯堵住。他们这种货车路上又不能等,到处都是交警提着罚单。好在等柳钧的车子到了前进厂,十来分钟后,后一辆也摸上门来。上地磅过秤,稍少了点重量,大约是汽车跑掉了点柴油。过完地磅,司机就将车在院子角落一停,到处找厕所解决问题去了。磨磨蹭蹭回来开进车间卸了货,出去空车过磅,前后加加减减正是原来重量,这一趟差事才算完。 但是柳石堂出差回来一看车间生产报表就发现问题。同样的原料,第一批由他进的原料生产出来的产品多于第二批由柳钧进的。柳石堂把成品、废品加起来一核算,皱着眉头叫儿子来回忆当时情形。托儿子记性好的福,柳石堂很快凭经验找到问题症结,正是红绿灯前的堵车,这短短十几分钟,那奸商回去将部分货换成水,才会交货过磅后不急着卸货,而是先借口找厕所,让车子在角落把水放完。纯粹是欺负柳钧经验不足,看不出其中门道。柳钧听得目瞪口呆,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等他跟着爸爸打上门去找那奸商算账,那奸商却笑嘻嘻的目光闪烁着,自觉拿出一沓钱来交给父子,就像只是与柳钧玩一个游戏。 柳钧直到走出奸商的门,还在觉得莫名其妙,为了区区不到一万块钱,那奸商就敢放弃诚信,甘冒随时可被识破的风险。他想不到一个生意人会做出如此的短视行为。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可柳石堂却说这很正常,小生意人本小利薄,现在又是竞争激烈,不弄点儿歪门邪道,永远没有做出头的日子。而且柳石堂还说,现在已经好多了,起码找上门去还能讨还一点,以前更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骗子。 柳钧后知后觉地想到,才那么一小点儿利润,就能让一个跟爸爸长期合作的商人做出下三滥的事情来,那么他如果辛辛苦苦研发出成果,利润如爸爸市场调查下来的那么喜人,会不会有人为此不择手段?毫无疑问,会。 柳钧不敢大意,开动之前先与爸爸仔细研究保密办法,用爸爸多年江湖经验务求保证所有研发资料的万无一失。柳石堂更是警告,连死人都不能相信。柳钧心说这生存环境怎么就跟原始森林一样。 经过柳钧和杨逦的多次沟通,大忙人杨巡和钱宏明终于在一个共同的日子,有空一起在豪园饭店吃饭了。 柳钧非常感激杨逦尊重他的朋友,赴宴前特意去挑了一束百合。钱宏明一看,就把自己包里的香水交给柳钧,让柳钧一并做人情。钱宏明半个月又是出差又是去医院伺候病母,一张脸明显的憔悴了,可再累,与杨巡见面吃饭的机会他不肯放弃。 两人被门口迎宾小姐送进一处包厢,据说是杨巡的专座。等小姐一走,钱宏明就道:“我妈怕是也不成了,以前喂饭还能张嘴开眼,我爸去世后她没求生欲望,不肯张嘴,需要鼻饲。受罪啊,我都不忍心看。有时想想安乐死很人道。身不由己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哪下得了决心。” “是啊。”钱宏明闷了好一会儿,“前天陪夜,一直盯着妈手上的吊针看。其实只要一夜,把这条维生的路断了……是个大解脱……” 但钱宏明没说下去,因为包厢门开了,杨巡兄妹进来。杨巡先找站在比较远的柳钧握手,而且握着不放,“汪总告诉我,他们已经照你给的提议重新设计出模具,果然少一道工序。他们都说没想到能这么做,原以为太冒险,可能做不出精度。汪总一直要我挖你进来。来不来?” “我在德国的公司只请一年假,女友也在德国等我。对不起,杨总。” “别回去啦,我在美国待了几天就想回家,美国菜一点都吃不惯。你回国一年打算怎么安排?”杨巡按柳钧坐在他身边,扭头跟钱宏明打个招呼,“小钱,请坐。别客气。杨逦招呼。” 钱宏明见柳钧都腾不出手来献花,就借花献佛了。明明钱宏明说都是柳钧所送,杨逦却逮着钱宏明道谢,钱宏明心里挺莫名其妙。 柳钧有问必答,“我打算在一年时间里帮我爸开发几个当家产品,最好是能让……” “哦,什么产品?” 柳钧感觉到杨巡紧紧盯着他看的眼神有一种压迫,让他无法不开口,“是汪总他们以前做过的,RF系列。” “是这个。去年底汪总一定要搞,搞去我五十万,连个门都没摸到,扔下一堆废钢,一万多一吨买来的当一千多一吨卖掉。立刻被我喝止,又不是瞎子摸象,有这么盲目乱搞的?怎么,你摸到门边了?” “五十万肯定不够的,翻倍都不止。” “你意思是你已经摸到门道,预估要花多少钱?” “没有,我爸还在跟我讨论,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就对了,你爸应该是这态度。作为技术人员最需要研究的是怎么样尽快把技术转化为效益。公司不是大学,不是科研机构,没国家出钱撑着,耗不起啊。” 至此,杨巡已经认定柳钧乃是一个书呆子,顿时兴致疏薄,认为这不是个妹夫人选,也不是个他需要的人选。不一会儿,杨巡就与钱宏明谈到了一起。钱宏明头脑活络,见多识广,很对杨巡胃口。杨逦在一边儿看着,总觉得钱宏明神色之中有一丝淡淡的疲倦和一丝淡淡的忧伤,这让钱宏明显得异常神秘。 因杨巡一开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场便谁都不提喝酒。钱宏明明显感觉得出其中的轻慢意思,不过形势比人强。柳钧反而觉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这顿饭确实效率高得惊人,几乎是最后一道菜上来后没几分钟,杨巡就放下筷子签单,说他去赶下一个场子。钱宏明一个眼色,让柳钧也停筷,一起结束晚餐跟出去送别。钱宏明没想到的是,杨巡竟然开的是一辆陈旧的普桑,档次还不如他的桑塔纳2000。再看同时告别的杨逦,竟然也是开的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杨巡明明已经上车,却忽然招呼柳钧过去说了一通。“我没想到才不到十年,变化有那么大,以前你们留学生回国就跟凤凰一样,现在看看也没啥,连我家也有留学生了,我还准备出国生儿子去,哈,变化太大了。”柳钧被杨巡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杨巡已经扬长而去了。 钱宏明走过来由衷道:“跟我饭桌上的判断一致,跟杨巡做生意,别指望能双赢。这人是吸金机器,非人的机器。柳钧,你以后若与他有什么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他不会跟我合作,他在饭桌上已经不理我了。而且听他车子启动的声音,他的车子保养得很差,说明他完全不喜欢技术,当然就不会在技术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冲动。再一条,其实杨四小姐注视的是你,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了,奇怪。”钱宏明看看笔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钧,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钧同时出现的时候选择他,感觉怪异,“我准备回家,与嘉丽说一个小时话,然后去医院接班。你呢?” “我这几天建设实验室。你尽管忙着,嘉丽那儿我会替你照顾。” “我以后慢慢谢你,最近我焦头烂额。啊,索性赖账吧,你也不会介意。” 两人大笑告辞。柳钧直接去了前进厂。除了他从德国快递回来的测试设备,前进厂几乎没一件可以用作这项研发的东西。有些东西他没法做,只有与市一机接洽,花钱动用市一机的实验设备。但有些简单的、借用不便的却是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柳钧今天做的是一只大烤箱,普通热轧钢板焊成一只大箱子,衬以石棉保温层,里面则是严严实实地砌了一层防火砖。柳钧出来吃饭的时候,这只大烤箱里面的电热丝已经通电,温吞吞地烘干箱体。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干,接下来他一个人在晚上安安静静地做这只笨家伙中唯一的精细活儿:安装热电偶和温控。这是他试验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须保证测量温度的绝对精确。前期的精确,才不致误导后来的计算。 柳石堂对儿子的工作不仅仅是不放心。他偷偷潜入前进厂原翻砂车间一角,偷窥儿子的加班加点。儿子的精神自然是没话说的,他还没见过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里愁啊。比如说儿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俩一起去上海买的。在现场他指向那只热电阻,儿子就说热电阻的精确度没热电偶高,测温范围也没热电偶大,否定。回头柳石堂偷偷一看热电偶的说明,上书一个“铂”字,心说难怪这么贵,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后柳石堂又指向一只价位稍人道的温控,儿子又说不行,说这种信号滞后严重。还给他解释电热丝的单位时间发热量是多少多少,减去箱壁的散热,温控迟滞时间内可以使箱内温度变化多少,严重影响测试效果,云云。热爱儿子的柳石堂在热爱技术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唯有割肉一样地掏钱,掏钱,掏钱。 柳石堂无法不心疼,他当初为争取儿子回国继承家业,原定拍出一百万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经花在房子和车子上。既然儿子有志搞开发,他做爹的当然乐见其成,因此又咬咬牙,再给五十万。原以为再加上儿子自己掏的钱,这些应该已经足够,可是看而今这样子,研发项目越来越有无底洞的趋势。柳石堂愁得没法安坐,只有过来偷看儿子做事。看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好歹心里踏实点儿。 柳石堂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柳钧面前,被柳钧吃惊地捕捉。 柳钧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心事重重。“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石堂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做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柳石堂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日本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见过日本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做基础,还得四脚拿地脚螺栓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同样是一根轴,但是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模仿,明天我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中国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我知道爸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柳石堂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爸爸总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说完,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柳钧怔怔看着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柳石堂没有回头。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柳石堂听了会儿,破天荒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柳钧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 可是,柳钧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着嘴过来,不大看得懂柳钧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太子还要自己动手?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柳钧告诉自己要镇定,他没抬头,好歹掩饰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地道:“外壳的加工,我都交给车间了。唯独温控那一部分,全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不劳黄叔。”他说话时候,更告诫自己:专心、专心、专心!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我们大老粗听不懂。”老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钧手里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钧这种知识分子动手方面的短板,正好出言打击,看柳钧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说他操作不规范。正好,柳钧用剥线钳剥出一段铜丝,准备以铜丝缠绕方式固定补偿导线。这种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钧做出,老黄已经在心中默念最细节的步骤,对照检验柳钧做得对不对。他看到柳钧做得很细致,几乎是没必要的一丝不苟,那态度,就跟柳钧要求他不要扔铁疙瘩一样多余。但是老黄有耐心,前面有一处弯头等着柳钧,看这太子此时看似稳当的拍子还能不能压得准。果然,他见到柳钧缠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停顿,老黄在柳钧身后轻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黄很快失望。他见柳钧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铜线,在接触点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死结紧紧压在凸面的顶部。老黄的脑子不用转弯,立刻就明白这个死结的妙用:定位。令老黄沮丧的是,这一步骤,他事先没有想到,而这一步骤,眼下看来,却是章法不乱的最佳处理办法。他死死盯了会儿太子头顶那个明显的发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柳钧听得脚步声,说了一句:“黄叔慢走。” “嗯,你当心手指。” 柳钧惊讶,抬头看向老黄。走向门口的老黄的背影,与刚才爸爸的风格有点像,都是背着手,低着头,似乎心中充满煎熬。柳钧不明白老黄怎么忽然收起了趾高气扬,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那句话算是合了难弄的老黄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过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老黄这一打搅,柳钧的心情平静许多。丢弃杂念之后,手头工作便得加速。十二点钟之前,他将大烤箱安装完毕。柳钧拍拍手站起来,手里扯着一枚插头。拉向插座之前,他心里忽然有丝儿踯躅,会不会电流接通,大烤箱闪烁出耀眼的电弧?他又蹲下身去,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儿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总有他人正好是强项,他无需这么担心。正因为而今事事独立完成,他才必须细致再细致,防患于未然。 电,通了。即便是电子在导线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现依然如故。只有温控的液晶显示屏开始缓慢跳动数字。初始加热,柳钧不敢让炉壁骤然升温,他在边上干着急也没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正好大车间中班的职工下班,其他工人见了柳钧都笑笑,唯有老黄经过柳钧身边,一改前几天双眼直盯到底的气势,而是瞥柳钧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谁了,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走开。 柳钧还是礼貌地来一句“黄叔,再见”,老黄却是含含糊糊地说声“你也早点回家”,跳上自行车走了。下班人流过后,整个前进厂完完全全地安静。柳钧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黄还真改变了一点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带着点儿沮丧。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柳钧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样不清楚老黄为什么忽然翻脸给他下马威。他对老黄这种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头痛得很,也没兴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箱温终于缓缓上升到柳钧设定的第一个测试点,50摄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数字停在50,而不再变动,柳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但没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摄氏度的温度计,伸进大烤箱观察孔取样。两种测量数值对比,不断调节温控的温度显示值,使两者显示完全吻合。这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调,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需要一颗耐心与稳控调整的波段渐渐吻合,当然,也是因为柳钧手头可以动用的资源实在太少。 然后,100摄氏度,150摄氏度,200摄氏度……随着温度的升高,箱体里面渐渐有暖光流动。最后300摄氏度的显示数字依然一举吻合,说明烤箱计量调试彻底完成。柳钧大悦,测试总算赶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结束。他兴奋地跳将起来,过河拆桥,大脚一扫,做了他一夜宝座的木板箱呼啸而出,重重砸在污浊水泥墙上,四分五裂。虽然脚趾头踢得隐痛,柳钧依然无比开心,打扫完战场,以三步上篮之势飞跃而出,正好抓住车间门框,半空一个鲤鱼打挺,跃出门外,却是抓下一蓬陈年老尘,顿时灰头土脸。 此时的柳钧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跃欢笑,可是夜深人静,连门卫都已熄灯睡觉,可地球的另一边不还是白天吗?他冲进办公室,一个国际长途打给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几句对不起就挂了电话。柳钧心里怪失落的,一肚子兴奋无处发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张一号图纸[3] 大小的进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写下一段:成功的测试,良好的开局,提前一天圆满完成首项任务,绝对高品质完成任务,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务,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无法浇灭柳钧的兴奋,他开着车在空旷大街上蛇形。此时,天际稍稍发白,有环卫工人推车出来打扫。柳钧大声向环卫工人道“早安,我很高兴”,被环卫工人当醉鬼,冲他的车尾巴吐口水。柳钧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个长长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压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么他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准备工作就此完成,一个重担卸下。等一觉睡醒,新的项目即将展开。不怕,他行。 [1] 玻璃天花板:少数族群晋升到组织高层所面临的障碍。 [2] RAM:存储器。 [3] 一号图纸:8张A4纸组成的纸。 1999年 新产品被模仿,陷入恶性竞争 在柳钧按部就班,如机器人一般照着设定采样表不厌其烦地获取数据的时候,春天来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厂车间,也从角角落落伸出无数的嫩绿,连墙上星星点点的苔藓也被春风染了绿色。但是钱宏明的母亲永远看不到了。自打钱父去世,钱母的病躯每况愈下,今日终于在儿女与儿媳的环视之下,完成最后一次心跳。 看着闪亮的跳跃的光点渐跳渐弱,只有嘉丽转身面壁,一颗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钱家姐弟面无表情地捕捉着任何最细微的变化,在光点终于落在横轴线上,不再跳跃的时候,姐弟对视一眼,姐姐轻轻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钱宏明都来不及伸手搀扶,钱宏英已经一头撞在床栏上。 钱宏明忙冲上去抱起,医生就将钱宏英接手了。 看着医生忙碌,钱宏明轻轻对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辞职。”见妻子眼泪汪汪看着他,很是犹豫,他又补上一句,“一定。”钱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医,知道姐姐没事,只是操劳过度,因此并不太担心。反而,心里头升起一阵阵的解脱感。他和姐姐从此都解放了,压在身上十多年的大山彻底消失了。 钱宏英很快苏醒,但没力气起身。扭头看着一边的母亲,她悲从中来,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哀号。嘉丽不顾自己的身体,抱着姐姐劝慰,但钱宏明没上去劝,他听懂姐姐的哭声,他让姐姐哭个痛快。等了会儿,看姐姐平安无事,他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奔走于各个窗口,办理一个月前才刚办过的各种手续。嘉丽觉得他冷静得过分。 送走母亲,钱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楼,外面是和煦的阳光,远近有怒放的鲜花。再阴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风里。钱宏英在上车前忽然道:“把我放那丛杜鹃旁边去。我晒会儿太阳,你们走吧。” “你今天虚弱,还是去我家住着。阳台上有的是太阳可晒。” “用不着。”钱宏英红肿的眼睛贪婪地看着那丛杜鹃,“我都不知道杜鹃能开得这么好看,我要看杜鹃。” “我明天再陪你来,这花一时半会儿不会谢。今天你虚弱,我不放心你。” 钱宏英坚决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为他人负担。你放我去那儿,我要好好晒太阳,人都快发霉了。” 听姐姐这么说,钱宏明反而眼眶红了,嘉丽更是扭开脸,拿纸巾擦拭眼泪。反而钱宏英若无其事,两眼只有绚烂的杜鹃。坐到花丛边的水泥椅子上,钱宏英催小夫妻离开。但钱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抢办母亲的后事。 在殡仪馆,钱宏明也终于哭了。一个人埋头大哭。其实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唯愿所有的记忆如眼泪般流走,他不愿做任何清点。 钱宏英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跟着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虽然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可脸上依然血色全无。她坚决谢绝弟妹的邀请,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嘉丽打的送她回去,陪着她进门,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钱宏英进门,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将账结清楚,将保姆辞了,连最后一顿晚饭都没请吃,宁愿为此多付出两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离开,钱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话不愿说,电视不愿开,饭也不愿吃,闭目享受清静。一会儿,她又哭了。这回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哭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冻醒了,又继续睡。似乎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长久的、不被打扰的觉,这回全补齐了。 等终于醒来,钱宏英却发现眼前全不是回事,怎么白茫茫一片,她心惊,才要起身,边上传来弟弟的声音。“姐,姐?”钱宏英扭头,看到弟弟墨黑两只眼圈。“我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没想到你额头滚烫,连背你到医院你都没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几天?” “不想知道。你别担心,我睡得特别好,现在浑身舒服。妈的事,办了吗?” “办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个事,我们把老屋卖了吧,我前天中午走进去,都觉得阴气很重。” “不要迷信。我现在穷得叮当响,卖掉老房我住哪儿。” “现在不是有按揭吗?首付不多。” “你别烦我,我现在不想管这麻烦事。让我好吃好睡没心没肺几天。” “我替你办。” “买房卖房你有我清楚?滚,别娘娘腔,让我安静睡觉。” 见姐姐这样,钱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钱宏英抬眼见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人好几年没这么轻松地笑,笑起来没个完,傻瓜一样。 “宏明,我昨天坐花丛里想……啊,前天?我们以后好好干,好好挣钱,一定要买大别墅,种满各色各样的花,我们住那儿,混得像个人似的。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房子,我一定请人给写张条幅挂在客厅,就叫‘钱府’,呵呵,不要脸吧。纸要大红洒金的,镜框也要涂金的,到处金碧辉煌,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钱宏明听着只是笑,脑袋里想象着这么一幕幕俗嗒嗒的景象。笑得钱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说说罢了,那种别墅怎么买得起。你得争气,你买了我可以经常找借口过去住。”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坚信。” “我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种很多花,还得种很娇贵的花,你还要养金鱼,养猫,养狗,以后你开车出去,前面是你和嘉丽,后面是好几只狗狗和你孩子。呵呵,一定要热热闹闹,健健康康,满屋子都是烟火气……” 钱宏明一直微笑着听姐姐倚床头胡诌,听到后头,左手又不知不觉放到唇角。他听得满腹心酸,却不敢搅了姐姐的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直到钱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别装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呗,你也不怕一张脸笑僵了。” 钱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没睡,你挤过去点儿,我趴床边睡会儿。吃不消了。” 钱宏英忙挤到床边,拍拍空出来的一半床铺,“来,上来睡,别怕害臊,稍微睡舒服点儿。” 钱宏明答应,脱掉西装,脚搁凳子上,人睡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几乎是一边躺下去,一边呼噜声起。钱宏英看着眼圈儿红了,细心替弟弟掖好被子,实在忍不住在弟弟耳边唠叨。“以后别硬装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钧出来玩,玩它个昏天黑地,别一肚子装满责任……哎,睡吧,不跟你讲话了。好好睡。” 钱宏英反而睡不着了。她瞪着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柳钧就拉伸试验借用市一机场地咨询汪总,希望汪总帮忙接洽。汪总非常帮忙,直接找上杨巡寻求解决。很快,汪总就给柳钧电话,让柳钧联络一位叫余珊珊的女孩子。柳钧好奇,明明是测试中心的工作,怎么由一位进出口贸易部的人员来负责联络。汪总也不知,说是可能外资撤走后,进出口部的人赋闲,正好被杨巡捉差。 柳钧总觉蹊跷,对于涉及保密的事情,心中不敢大意,向爸爸咨询。柳石堂认定余珊珊这个名字一看就是施美人计的好料,国企没这么跨部门调度的。柳钧好笑,叫珊珊的其实未必如花似玉,叫小玉的未必小巧玲珑。但他因此长了个心眼,提醒自己处处留个心眼。 很快他就见到了余珊珊。余珊珊果然是施美人计的好料。头发还不如柳钧的长度,剑眉星目,却有一张樱桃小嘴和雪白细腻的皮肤。虽然也是穿着卡其工作服,可长腿细腰,一点不会让人忽视。但美人计的好料未必肯物尽其用,余珊珊见柳钧上门,并未撒出千万柔丝蛛网,而是公事公办地告诉柳钧,她已经联系测试中心,柳钧可以在晚上五点至八点这个时段进入测试中心;使用每种测试仪器按照单位时间计价,价目表如图;柳钧方面每次进入测试中心需要有她在场,不得擅入;柳钧方面每次进入测试中心人数不得超过三人。如果答应,请签字画押。 柳钧对其他都没异议,唯独时间安排,但旁边早有其他男科员冷冷地道:“别不知足啦。要不是小余亲自出马,帮你说尽好话,靠老汪你猴年马月才进得去测试中心。好好谢谢小余吧。” 余珊珊干脆地道:“不用谢我,我好不容易逮件事情做做,捡根针就当棒槌使了。柳先生你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请在这儿随便坐会儿,我等会儿带你去测试中心。”说完,奉上青花瓷龙井茶一杯,就做自己的事情了。态度不瘟不火,一点没有常规美人计的套路。 柳钧出去买来一袋面包,正好是五点差五分。柳钧出去进来的这二十分钟空挡,进出口部的人立即对柳余两人进行了拉郎配,气得余珊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因此柳钧再度进门,余珊珊几乎是横眉冷目,“柳先生请跟我来。”说完一个箭步冲出门去。柳钧连忙紧急启动,可还是赶到楼梯口才追上余珊珊。柳钧简直是莫名其妙。 余珊珊与测试中心人员办理具体手续的时候,柳钧见本该五点下班的汪总走进来。汪总倾听了具体安排,对柳钧道:“这个时间不很方便,不过这个时间段比较清静,受干扰少,出活。” “是的,谢谢汪总安排。只是影响到余小姐的作息。” 汪总打量余珊珊,市一机不小,余珊珊认识汪总,汪总并不认识余珊珊。他见余珊珊是个十足美女,心里产生与柳石堂差不多的想法,在他眼里,杨巡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但此时又不便提醒柳钧,只得道:“你的试验进行得顺利吗?” “才刚开始,你看,刚做出这些样本。”柳钧打开手提箱,里面密密麻麻的小钢料一件件标号明确,排列有序,以细铜丝固定在铁皮板上,这样的铁皮板足有三层。 “噢,都已经热处理。”汪总内行,一看各小料的颜色就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材质不同,也可能热处理的方式不同。再看标号,他不禁一笑,都是用字母和数字表明,其中看不出任何任何钢号和温度之类的内容。谁若想知道这些小料的实质,大概只有打开柳钧的脑袋,“好,我当年也想过这么撒大网捞小鱼,可惜经费远远不够。还是这句话,羡慕你们,有爱好,又有实力。” “其实实力有限得紧,我爸非常担心严重超支。我这几天一边管着大炉子,一边优化试验步骤,决定冒点儿险,采取排除法……”柳钧说到这儿,忽然见到余珊珊认真地听着他说话,连忙刹车。 汪总也看到了,拍拍柳钧的肩膀,道:“借用测试中心不易,借用的费用也不低,我不占用你时间了。你也少说话多办事,时间都用到刀刃上。” 汪总说完告辞。柳钧感激汪总的侧面提醒,果真封上嘴,机器人一样地干起来。不过干活之前,他默默将面包袋放到余珊珊面前,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测试工作是很机械的活儿,取样,测试,记录,几乎不用动脑筋。柳钧的脑子闲得发慌,实在忍不住想找人说话,正好杨逦姗姗而来。 “咦,柳先生亲自动手?”杨逦穿浅灰全毛套裙,高跟皮鞋,亭亭玉立,“需不需要一个帮手?” “呵,杨小姐,有劳亲自探望。嘿嘿,不敢劳您大驾,这种环境穿硬底皮鞋和高跟鞋都很危险。” 杨逦眉毛一挑,单刀直入,“是不是怕泄露商业机密?我自报家门,大本化工四年,毕业后从没从事专业,除了三大力学还说得出名字,具体早已忘记。余小姐,你呢?” “别别别,我没这意思。你看,这种粗活哪能让女孩子做。” 余珊珊早应声回答:“机械,大本,四年,毕业后下车间三个月,以后再没摸过绘图板。” “哎哟,姑奶奶们唉,你们尽管看,即使拿摄像机录下来都无所谓。不过我还真奉劝杨小姐,千万别穿硬底鞋和高跟鞋进车间和测试中心,危险。我是字字忠言逆耳,句句良药苦口啊。” “柳先生不用假想四面楚歌。”杨逦微笑,看着脚底的地面,小心走近柳钧,但一点没忘揶揄。 “我何止四面楚歌,我早风声鹤唳了。你们工科女生个个给养得大熊猫一样,不敬着你们我还有小命吗?”柳钧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从杨逦那边传来,禁不住看杨逦一眼。见杨逦精致的脸上泛出笑意,笑得含蓄而雅致,心说这杨氏兄妹有点儿不同。于是问了一句实心实意的,“你们读四年工科,就这么放弃了,可不可惜?” “女孩子做工科,有前途吗?德国做机械类工程师的女孩子多吗?工作环境有这边的脏乱差吗?”杨逦问。 “可是当年考工科,应该是缘于对专业的热爱吧?” 杨逦哂道:“当年报考时候,谁知道化工是什么。等知道的时候,晚了。总不能把一辈子都押在这四年上吧。看上去柳先生是真的喜欢机械。我们同学出国留学后都改读电脑商科,基本上没有留在本专业的。” “太可惜了。”柳钧叹一声,“我同学也差不多。”若是刚回国时候,柳钧还会问个为什么,一个月下来,他已经看多听多,再多理想,又怎敌得过生存逼迫。比如前进厂,听爸爸的意思,找来工程师的工资可能还不如线切割工。唯有带来项目的工程师才获优遇。可机械不是一天能吃得出一个胖子的行业,环境不支持,又怎能要求工程师耐得好几年清贫。再说,没有财力支持,熬得清贫也未必轮得上一个项目。说起来,有粗仿项目可做,已经是不错了。 杨逦一边聊天,一边仔细看柳钧做着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看半天都摸不着头脑。于是她问余珊珊,“小余,我的专业是近机类[1] 的,到底是不足,你学机械,你看得出柳先生在做什么吗?” “我只看到反复的拉伸试验,至于每个数据对应下的淬火、退火还是回火,甚至渗碳合金钢中添加铬、镍、锰等元素,只有问柳先生自己了。即使给每个金相都拍下照来,也未必能弄清温度和含量。” 杨逦见柳钧听后含笑,她也微笑道:“难怪柳先生不怕我们看。” 柳钧笑道:“汪总看得出门道。余小姐也已经摸到门边。” 余珊珊忙道:“柳先生你不可以害人。凭我大本四年,我即使火眼金睛看得出你热处理的办法,也没法处理你的这些数据。我的高等数学程度还不够处理这些。” “对不起,余小姐。实在是回国后遇到的都是反对声音,一见你和汪总都是内行人,心里不知多开心。” “那你更要保护珍稀物种,不要给我们造成困扰。” 杨逦看着余珊珊,若有所思。她有意自言自语,“难怪大哥为这个项目投入五十万没听见一声响儿。” “这不是汪总的错,而是整个行业的指导思想有问题。在我工作的实验室,里面除了机械博士,还有数学、物理、化学等多种学科的博士,包括电脑博士也不少。这边吧,你看,我连个帮手都找不到,找来的帮手非常浮躁,跟他说好指定的加热时间,他给拖延了十分钟多,还大言不惭说没什么,差不多,马马虎虎,我只好报废一批。有些东西,不是五十万能买到。”柳钧说着,腾出手指了指脑袋,“态度问题。” 杨逦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大致听懂了柳钧的意思,心里总结出一个初步的概念。 果然,第二天柳钧再来测试中心,余珊珊只将他领入,而不再陪伴,下班走人了。柳钧虽然高兴没有人打扰,可这么一来更没人说话,他寂寞得发慌。第三天就拿来CD机和音响,一个人鬼哭狼嚎,自得其乐。 另一边,是杨巡的办公室。杨巡和跟屁虫一样的副总工透过偷装的摄像头观察柳钧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看清显示的每一个数据,但是那副总工也是说的跟杨逦差不多的意思。除非剖开柳钧的脑袋,这种边缘观察没用。杨巡这才死了一颗心。不过他把这事跟献宝一样说给他的靠山,东海集团的宋总宋运辉,好歹这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话题,可以在宋总面前提起并获得回复。但宋总还没怎么提起兴趣,宋总的太太梁思申却好奇起来,数学处理数据?这可是一个好玩的话题。梁思申指示杨巡随时汇报。可是杨巡的监视摄像头拍了好几天,还是“啪”一下拉断,“啪”一下拧断,“嘎吱嘎吱”地压扁,他都不知道柳钧哪来这么多的傻耐心。 但即使杨巡看不懂,他却有过人的常识来判断柳钧的行为。他相信,若无过人的利益和可以预见的成功摆在面前,这么一个毛躁的小伙子能在蓬勃的春天里老僧入定一般地做同一件无趣的事吗?更可以相信的,以柳钧父亲,营收有限的小老板这种为人格局,如此一掷千金地投入,这其中能没有原因?不,有且只有一个原因:巨大的利益预期。就是因为这样的揣测,杨巡即使日理万机,依然心痒难搔地放不下柳钧这一头。虽然摄像头的设置根本没什么意义,杨巡却令不许拆除,他有时间总要看一眼,看看究竟发生了点什么。 当然,杨巡看到的依然是一样的场面。 而其实,这一切在柳钧眼里,早已变得完全不同了。随着一个个数据的获取,原本冷冰冰的数字在柳钧眼里都变得有了生命。窗外春意勃发,都不如他手底下数据喷发的蓬勃生机。有机地串联这些数据,成了一项极富挑战,又极其有趣的工作。而柳钧也终于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帮手,这个帮手其实完全不懂机械,却有一颗细致的心。那是他有次与前来打扫卫生的傅阿姨提起工作中的烦恼,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傅阿姨说这些。傅阿姨就自告奋勇说她有足够耐心。于是一老一小两个人成了最佳搭档,傅阿姨帮柳钧守大烤箱,一丝不苟地根据柳钧的吩咐调节温度调整时间,并替柳钧妥善保存所有记录。 这期间,最煎熬的是柳石堂。所有的人都有欢乐,唯独他没有,他只有每天心如刀绞地看着花钱如流水,他每天率那么多人赚的钱远远不够支付儿子一个人消耗的。他最先还问儿子一句“有眉目没有”,后来别说儿子嫌他烦,回他一个白眼,他自己也嫌自己,在儿子面前太没骨气。可不问又不行,他可以答应,可手头的钱不答应。 终于煎熬得吃不消了,柳石堂决定婉转谏言。他走进目前是儿子专用的办公室,见儿子只穿短袖T恤还满头大汗,他不禁看看自己的长袖,想说的话却有点儿说不出口。儿子都辛苦成这样,他再盯着问,不是逼迫儿子吗。可他实在忍不住啊。于是话到嘴边,完全变了味,“阿钧,你几天没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啦?” 柳钧一拍脑袋,连忙看手表,算一下是德国的早晨,女友应该起床,就立刻拨打过去。没想到早晨却没人接听。柳钧的脑袋终于从计算公式中拔出来,发了好一阵子呆。 柳石堂看着不忍,心说洋婆子出了名的开放,儿子几天没盯着,那边还不出轨。但儿子这模样又让他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好违心地道:“你最近连星期天都没休息,头发都长成野草啦。今天别做了,去理个发,找同学朋友玩去。” “关键时刻,扔不开。” “每天都是关键关键,说有一个月了。” “爸,忙你的去。谢谢。” 柳石堂不果而出,想半天,只有打电话给钱宏英,让钱宏英吩咐她弟弟,拉柳钧出去玩几天,即使花天酒地也好,好过现在都没一点男人气。 可钱宏明何尝没找过柳钧,他还没答谢柳钧照顾嘉丽那么多天呢。但柳钧都告诉他,现在闭关进行时。 柳钧等女友上班时间又打电话过去,可即使国际长途的音质再不好,他依然敏感地发觉,女友说话有点儿吞吞吐吐。他想了好久,写一封长长的传真,发给女友。没等女友回复,他就得去市一机。前所未有的,柳钧有点儿累了,倦了,情绪异常低落。 可这回余珊珊将他领到测试中心后,却没离开,捏一本书坐旁边看。柳钧真郁闷无诉,就没话找话了。 “余小姐,你怎么还不下班?” “上头指令,让管严实点儿。呀,是不是你试验进入关键阶段了?” “是的,取样与计算相匹配,已经有大致眉目。” “那么你可以去理发了。” “不,我要蓄发明志。你不问问我究竟进展到什么程度吗?” 余珊珊动作明显地将椅子移开象征性的一尺,“你今天很古怪,我跟你保持距离。” 柳钧郁闷地看着余珊珊的不合作态度,扯着长长的头发,犹豫了一下,道:“我女朋友那儿好像有问题了。” 余珊珊拿圆溜溜的大眼睛瞪柳钧一眼,这回是无声无息地退开足有两米。“危险分子,你好好做工,赶紧完成,立刻飞过去看你女友。” “有没有点儿同情心?” “你都还没哭,难道我越俎代庖?你必须承认,我给你出了个最好的主意。” “但是小姐,我现在需要同情,需要可怜。” “你太赤裸裸了,像男人吗?” 柳钧怒目而视,余珊珊好汉不吃眼前亏,“哧溜”一下蹦到隔壁,将门紧紧顶住。柳钧反而哭笑不得,刚才憋的一口气不知不觉消散无踪了。国内到处都是工作不专心的,眼前这个余珊珊,应该是背负着施放美人计的大任吧,却比谁都对他冷漠。好在他也不计较这些,又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也看不上这种毛躁的。 但今晚上注定不安宁,一会儿,走廊传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还有另外稍轻点儿的脚步声。柳钧没抬头,反而是余珊珊探出脑袋,见门口出现杨逦和一个帅哥。原来是钱宏明约不到柳钧,又不愿去前进厂见他,只好求助于杨逦带路,找来市一机。 钱宏明看到的是披头散发的柳钧。又黑又瘦,再加披头散发,完全可以去拍灾难片。“市一机厂区很有历史,有几棵树确实挺老,可明明还不够茂密。” “够栖息就行啦,野生动物生存环境早一年不如一年。杨小姐好,每次见到你都很开心,让我有回到文明社会的感觉。” 杨逦听到最后才明白两人在互相取笑,“我们都说柳先生够有耐心的,一个人守着测试中心,准时来准时去。” “不是一个人。”柳钧指指半开半闭的门,“还有一个被我吓进去了。杨小姐,其实你这么美好的身材,背后是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与其掩耳盗铃,不如早点拿出来给我惊喜。” “呸,真不要脸,谁说是给你惊喜的,我本想藏起来,免得让某些嗅觉灵敏的野生动物找到。给你吧,我猜你回国好几天,一准儿想牛排了。”杨逦手中拿的正是从本城一家台湾人开的馆子里打包来的牛排。 “杨小姐,我爱你。”柳钧打开,厚厚两大块黑椒牛排,浓香四溢。钱宏明道:“我替你记录数据,你快吃。” 柳钧看看那扇门,走去分了一块给余珊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呃,我不饿。谢谢。” “都是不得已的,立场那么分明干吗。吃吧,你们老板请客。” 柳钧做一个鬼脸出去,这个鬼脸配上一头长发,相当卡通。余珊珊惊住,愣愣地看了柳钧背影好久。 柳钧出去,看到杨逦站钱宏明身边,窃窃私语,似是讨论记录上的数据。他狠狠咬一口牛排,这家人对他造成的困扰已经够多了,似乎前进厂也有几个工人被买通了,最近一直企图走进原翻砂车间,偷看测试温度。为此柳钧和他爸讨论再三,决定布下迷魂阵,爸爸不时得掺买一些不同的钢号,免得被市一机的工程师去供应商那儿按图索骥,摸到门道,这太容易了。那种钢材特殊,做的供应商没几家,一问就问出来。为此,不得不又增加研发预算。柳钧对这家人不知多少腹诽,有这精力,又有市一机的排场,何不沉下心来好好提升自己。 柳钧都不敢慢慢享用,飞快吃完,就回到阵地。但还是不放心地问:“宏明你看出什么花头没有?” “杨小姐刚才也考我这个问题。我对这些数字全无概念,没法在脑袋里画出关联图。” “杨小姐,你打听的是秘密,是属于我的知识和汗水。不应该。” 不仅是杨逦,连钱宏明都被柳钧的直言不讳惊住。里面的余珊珊也是听得分明,咬着牛排看外面的好戏。杨逦粉脸通红,但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们都早知道这些数据在外人眼里不代表什么,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动物。” 柳钧耸耸肩,不再继续,而是埋头做事。“宏明,我感觉你有话要对我说。” 杨逦立即笑道:“柳先生下逐客令了。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杨小姐请外面等我会儿,我很快。”钱宏明看得出杨逦的愠怒,等杨逦佯笑出门,他就压低声音,对柳钧道:“你爸找我姐……” “靠,我已经严令他不许找你姐。”柳钧顿时跳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急躁,我话还没说完呢。比如刚才,你侧面讽刺一下杨逦就是,何必扔出这种重话。” 柳钧抓抓头皮,“对不起,我今天心烦。我女朋友有问题。但刚才这两个都是严重问题。” “更严重的还在后面。你爸打算咬牙卖掉他的宝贝街面房,支持你搞研发。正找我姐帮忙找买主。” “什么?”柳钧惊呆了,研发的明细成本一项项在他脑海里飞过,他心烦意乱地大致计算数字。 钱宏明拍拍手,打断柳钧,“别想了,抓紧做事。这儿都是计时收费的。” 柳钧喉咙里咕噜几声,还是发了会儿愣,才道:“知道了,你回吧。嗯,别忘记嘉丽。” 钱宏明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快动手,我看你做顺了再走。” 钱宏明看着柳钧恢复状态,才过去和一直置身事外的余珊珊打个招呼,悄悄离开。但是钱宏明一走,柳钧就扔下手头东西,走过去对余珊珊道:“余小姐,今天我们到此为止。” 余珊珊立刻起身收拾东西,“我还以为你不会受情绪影响的呢。” 柳钧欲言又止,实在没脸解释,要爸爸偷偷卖房子资助他,这算是什么嘛。他灰溜溜收拾一下,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垂头丧气,走了,直接找去爸爸的家。 傅阿姨给开的门。柳钧道了谢进去,坐到茶几上,正对着他爸。 “爸,我有个想法。我研制的本是一个系列,但现在准备把其中一个条件成熟的先拿出来做成品。这样可以用产品滚动养开发。我唯一担心的是质量。这种产品精度要求很高,凭我们的设备,和我们职工的质量意识,还有爸爸你的管理意识,我如果继续搞研发,而不顾生产,我怀疑精度根本就上不去。怎么办?” 柳石堂刚被前面一句话弄雀跃了一下,立刻又被打入尴尬境地。“如果做新产品,只要你定下一招一式,我们当然都照着你说的做,爸爸自己去现场盯着。” “有个大问题。做样品,可以用我那只大烤箱解决。但批量就绝对不行了。除了市一机,哪儿有可靠一点儿的热处理车间?另外,我们连高精度数控车床也没有,我倒是在市一机郊区分厂见过合适的,日本进口的。可是我实在不喜欢与市一机打交道,他们杨总虎视眈眈,随时想扒我一层皮似的。” 柳石堂却听得又兴奋了,“真的能出产品吗?只要能出产品,生产不是大问题。” “不,生产是个很大的问题。研发才是第一步,我研发得这么辛苦的目的是做出高精度产品,如果生产抓得不紧,做不出来,全部报废。你不也市场调研了吗,傻粗仿的卖不出价。爸,你想想,哪家厂有热处理和进口高精度数控车床的。” “除市一机,本地还真找不出几家来。除非东海集团,可人家那地方肯给外加工吗?”柳石堂将兴奋压在心里,到处打电话找朋友打听。多年机械做下来,他在同行中多的是朋友。起码,打听个事儿,都是很灵的。 柳钧脑子转得飞快,既然决定先做一个产品替爸爸解困,那么此时就该调转枪口,开始想产品试制的流程。但有些数据一时想不起来,他记得傅阿姨那儿有记录,就走去傅阿姨的小房间,“傅阿姨,方便吗?请教个事情。” 傅阿姨忙出来道:“阿钧这么客气,你尽管说,尽管说。” “傅阿姨,你每天记录的本子借我看看,我知道你每天带回来的。” “好,好。”傅阿姨连忙转身进去,但很快又一脸尴尬地摊手出来,“我今天正好没带,瞧我这记性。” “那算了。打扰傅阿姨休息。这几天你很辛苦,早点儿睡。” “呃,好的,好的。你也早点儿休息,这几天都比刚回来时候瘦好多了。” 柳钧回到客厅,耐心等爸爸打完电话,“好像没几家合适的?” “有是有,不过都是些规模企业,我们这儿如果没有量的保证,他们不会理我们。”柳石堂说到这儿,见儿子不大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国内工厂都差不多,一般80%的生产量交给大订单长户头,打成本,剩下的20%给高利润的小订单,出利润。如果我们的单子太小,他们换工序换模具都要时间,耗不起,把利润都吃了。尤其大公司更不喜欢小单子。可是我们一开始肯定不可能有大单,不大可能交给那些公司做,要不我们价格吃不住。大概最合适的还是交给市一机,市一机这几年搞得有点伤筋动骨,只要有利润的,什么都肯做。” 柳钧心说真有特色。他想了会儿工序,“可是如果我们把产品交给市一机去做,包括热处理那道也给他做,照杨总兄妹这几天表现出的德性,他们一准儿明天就把产品抄袭了。有没有办法控制我的知识产权?” “啊,你以前不是说没法仿制吗?” “样品给他,热处理又需要他来,我们哪有什么保密可言。但他最多是仿冒一件产品。可是我们可不可以与市一机签订合同,确认我们提供技术,提供设计,提供质检,他们提供生产,最后我们合理分成?” “你说的那种高精度车床大概要多少钱一台?” “一台哪儿够。爸,我们现有的钱肯定买不起的,只有交给别人去加工。” “合同没用,阿钧,这是个很重要的教训,你一定要记住。数控车床买不起,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做热处理?关键工序一定要捏在自己手心里。” “合同怎么会没用?不遵照合同办事,我们可以上告法院。” “没事不打官司,有事也不打官司,什么事都自己解决。以后你会明白。我问你,我们自己做热处理呢?” “爸爸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外行话。一块铁放进去要加热多少时间,批量生产的话,为配合一台车床,你就得有多少热处理空间。买不起车床就更建不起热处理车间。” “那还要做什么?什么都不用做啦,今天做,明天就给仿,我可以跟你赌。” “爸,又不是原始社会,市一机再无耻,合同还是要照做的。” “看到厚厚一摞钱,谁还管你合同。何况那杨巡是摆摊出身,更不是个讲规矩的。换我也不讲规矩。” 柳钧被爸爸的话一再地搞得目瞪口呆,也觉得爸爸可能言过其实。“可是爸,那你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吗?” 柳石堂想半天,“我明天想想办法,不是借钱,就是问别人家借热处理。你告诉我热处理车间必须达到的条件。” “如果这么防不胜防,他们两家之间不会串通吗?” “我们尽量找家规模小的,需要改造的话,我们自己来。生产的时候,我们自己去人控制。” “自己人?如果这么防不胜防,除了我们俩,花多少钱可以把自己人买通?” 柳石堂一拳砸沙发扶手上,闷声不响。确实,当利润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有人连不要命的贩毒都会去做,何况是买通几个人。柳钧见此道:“爸,我们同时立刻申请专利。合同加专利,双保险。” “合同没用,专利就有用吗?一样没用。” “我们要相信法律。” 柳石堂根本就听不进儿子的话,他这么多年做下来,难道还不清楚合同专利算什么玩意儿。他心里的算盘子拨来拨去,自己造热处理车间,靠眼下手头的一些钱,即使把店面房全卖了,把自己住的房子也卖了,也造不起,恐怕都还不够最基本的土木建筑和配电设备。而问人租借,改造,弄不好一笔钱投进去,转身,那些数据就给出卖了,也是一样的成本高昂。其实,与交给市一机做所冒风险差不多。他想来想去,一时想不出办法,就叫儿子先回去休息,他独自安静想个最佳措施来。 柳钧看时间还早,先拐去工厂,打算拿上资料开始考虑第一件产品的设计提纲。而既然人到了前进厂,那么当然不能让处于保温状态中的大烤箱闲着。一顿子忙碌下来,柳钧刚坐到而今算是他专座的铁砧上,忽然想到傅阿姨的笔记。可是环顾周围,都没一件看上去像是笔记的东西。柳钧脑子里“轰”的一声,空白了好一会儿,立刻给爸爸打电话,让傅阿姨接听。 傅阿姨一直说她记得应该收进包里的,若是包里没有,那么一定留在车间。可如果车间也没有……傅阿姨被柳钧问得哭了。柳钧没好意思再问。放下电话细细地又贴地再找一遍,乱糟糟的长发几乎成了扫把。还没等他全找遍,爸爸电话又来。 “阿钧,我这边又问了,也找了,没有。要不要紧?” “我翻翻工作笔记,看那些数据敏不敏感。总之流失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拿脖子夹着手机,急忙翻看记录。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事,当然一目了然。“爸,还好,不是好事,但也坏不到哪儿去。这段时间里的数据跳跃性很大,想整理不是易事。算了。” “你是不是怀疑?” “没有证据。何况傅阿姨在我们家做这么几年,其他方面一直不错,应该相信她。爸,答应我,没关系的。” 柳钧再就着工作笔记仔细回忆,想来想去,只能叹一声气,将此事放在一边。这才想到,女友的传真不知道回了没有。他赶紧跑回办公室,见到女友长长的回信。这一天,终于还是有阳光照到他的头顶。柳钧心花怒放。 又让柳钧开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傅阿姨就交给他那本原以为遗失的笔记本。 虽然笔记本失而复得,可柳钧不敢大意,当天就两手准备,找去工商局咨询专利申请的事宜。虽然工商局的人问三句答一句,可他好歹还是拿来了资料,又找到工商认定的专利代理机构,办理专利申请代理。 柳石堂看着儿子欢欢儿地做着,心里一点儿都没底,可是又没有别的招儿。而儿子的绘图设计已经开始。他看到儿子是用一种叫做CAD的软件在那只笨重的电脑上绘图,完全不是他认熟的设计图纸。儿子的本事,让柳石堂非常自豪,因此有事没事就站在儿子身后看着,都不知道看点儿什么。不过凭他脑袋里残留的看图知识,他知道这种图纸与往常见的一样可以看懂。 儿子的图纸出来后,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绘图,晒图。而今这种事儿都有专人来做,不像过去厂里必得养着绘图员,建个飘满氨水臭的晒图室。 图纸出来,正好柳钧不在,柳石堂拿去给老黄、老徐等人看。老黄等人一看上面标注的公差,就将图纸塞回老板怀里,说都不用说了。那精度,不是靠几台脱了一半漆的老爷机床能做出来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脸,“阿钧说只有市一机的日本车床才能做。自己厂里反而只能做一个粗坯。” 老徐道:“要是关键工序都在市一机做,不如落料开始都交给市一机,省得当中还要运来运去,增加关节。” “老黄你说呢?” “让太子算算再定,别工艺还没设计出来,我们一帮不相干的先热闹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们怎么会不相干,阿钧书读得再多,车间里的经验总是不足,还得我们老的帮他修正。” “老板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机子车一个零件,他可能没我做得好,可设计工序一点不会错。老板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时不知道老黄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呵呵,老黄抬举阿钧。小孩子本事有点,离独立还差得远,还得你们叔伯帮他。” 柳石堂话音未落,柳钧大步进来,“正好黄叔、徐伯都在,您两位帮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钧其实已经与汪总约好时间,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尊重两位叔伯,他就多给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们正看你绘的图纸,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排工序。” 柳钧应了声,从杂乱无章的工具箱顶找来一截石笔,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无从下手,只得踢开一块钢板上的杂物,在钢板上写出他设想的工序。徐伯看着连连点头,对柳石堂道:“老板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黄却拿脚尖指着一个工序,轻蔑地道:“这一刀下去有六七个密力吧,什么刀这么结棍?” 柳钧从小在车间打滚,知道密力是英语“millimeter”的音译,毫米的意思。被老黄这么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脑袋结棍,妄图一刀切掉六七个密力。谢谢黄叔指点。” 柳钧放洋几年,学会与人对着眼珠子说话。老黄可不习惯,被柳钧盯得“呵呵”讪笑,反而像做错事似的目光东躲西藏。柳石堂看着觉得奇怪,本以为儿子会被老黄修理,没想到两人似乎早已暗度陈仓了彼此的意思。柳石堂挺开心的,这说明儿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样的本事。唯有徐伯讪讪的。 柳钧快手快脚地落料,可还是慢了一步,等他拿着做样品的几块钢料走进车间,老徐那个班已经下班,全车间都剩老黄的人。柳钧对老黄很是头疼,可是既然进了车间,就只有先找老黄。连他爸都承认那是老黄的地盘。 老黄一手拿图纸,一手拿钢铁,看了会儿,道:“你来,我看着。” 柳钧依然是实话实说。“不是数控的,我没法在这儿的车床上做到同轴。需要黄叔出马。” 老黄斜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找了台机子,踢开他徒弟,开始转换刀头。 柳钧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黄要扔东西的时候,他就快手接住,轻轻放下。惹得老黄不时怒目而视。柳钧只好当做没看见,头皮则是隐隐发麻,担心活火山老黄再次喷发。偏生缓冲剂老爸已经出差去了。 老黄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个,虽然不肯依了柳钧的心思轻轻放到地上,可好歹递给柳钧,让柳钧自己去处理,在旁人看来,柳钧便是成了老黄的跟班,老黄心理极其满足。 等全部十套样品的粗坯做出,老黄整整操作了四个小时。柳钧衷心赞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是实话。” 老黄斜柳钧一眼,“下一步怎么做?我得盯着,别我做得好好的,后面让人做歪了。” “我明天约了市一机的汪总,去他们郊区分厂做加工,黄叔要不今天早点儿回去,我明早七点来这儿接你。” 柳钧着实不明白老黄为什么要跟着,可饮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黄骂他没良心,又为难到他爸身上。他发现接班人这个活儿挺难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个小头目时候的日子难多了,越来越没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黄,柳钧也不会客套,老黄又摆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两人一路闷到市一机,接上汪总。汪总坐上就戴上老花镜,拿柳钧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细瞧。汪总是行家,又是领头试制过这种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这条辅助加强筋的设计,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让成品体积缩小不少。” “无数试验加计算,总算得出这个最佳值。可怜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并不能依循同一思路,还得调换材料和设计。我这几天先出第一套,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一个一个来。” “低粘度机油留得住吗?” “留得住,我已经计算每个联结部位的热膨胀系数,而且已经通过试验验证。” 老黄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人说的话,都不是他平时接触的。 “我爸工厂的加工能力不够,最后可能得请市一机代工。可听我爸说,估计我们第一批还没做出来,这个产品就得给抄袭了。我做那么多测试,取得无数数据,最后用得上的只有一组,抄袭太容易了。是吗?” “对的,基本上是这个情况。市一机不抄,其他厂家闻讯后也会从市一机挖个人去抄,防不胜防。” “我有合同有专利呢?” “合同,呵呵,专利这东西,你还没申请吧?小心着点儿,弄不好今天申请,明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钧最先还以为是爸爸奸诈,想得太多,没想到汪总也这么说,“我爸肯定后悔研发投入那么多。” 汪总了然地笑。“所以当初杨总一看见研发费用升到五十万就不干了,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绝不肯做亏本买卖。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个短平快,量攒大点儿,价格适当点儿,考虑一次性把研发成本做回来。等第一批做完,估计各地仿冒的都冒出来,你的价格就上不去了。” 柳钧听得愁眉深锁,几乎哑口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估计第一个模仿的就是市一机。杨总已经虎视眈眈,措施多管齐下了。” 汪总“嘿嘿”一笑,“我今天出来就是带任务的。不过你只要捏紧最后一道工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爸厂里没热处理车间。” “你爸也没钱造。”老黄听到这儿,才插进话来,“你们想第一批放量,难。原料采购的钱哪儿来?” 柳钧想了半天,才道:“我不会让我爸后悔。” 汪总善意地道:“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这辈子都不会悔。” 柳钧忍不住问:“杨总难道不觉得明目张胆地窃取别人的知识和劳动是不道德的吗?” 汪总叹一声气,“所以我一直羡慕你,你起码还有点儿自主权,我现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机以前是很有几件自行研制设计的好产品的,哎……” “如果都不研发,我们国家的制造业还有前途吗?总应该有办法的。” “小柳,你有点理想主义,难得你爸爸会支持你的理想主义。不过我还是提醒你,真正进入实际操作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多与你爸爸商量后再做决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来咨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黄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的汪总,又看看披头散发的柳钧,心说这两人搭上钩了。老黄后来一直斜眼看着柳钧开车,心中若有所思。别人,老黄不服。但是这位汪总,却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个行业的内行人都拿汪总当祖师爷敬着。以前市一机多少新产品都是汪总领头开发,老黄从来只有仰望的份。因此,车到分厂门前,老黄独自对柳钧道:“汪总说的话,你要听。汪总是个大有身份的人,比他们杨老板有身份得多。” 柳钧点头道谢,一个人去后座拿十套样品。老黄没有犹豫,走去伸一援手。老黄第一次见识到日本人盖的厂房,最让老黄吃惊的是车间光滑如镜的地面,几乎纤尘不染,与前进厂的油污遍地大相径庭。柳钧看出老黄的困扰,就给他解释,“这儿有些设备的防尘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车间里面的通风管道需要特殊设计,像那边那台停着的,如果底部基础没有做过特殊处理,这样的平板车过去的震动都会让它精度偏移。”柳钧不用再说下去,老黄也已经明白,这种地方那是断断不能扔成品的。即使柳钧不再解释,老黄还是抑制不住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一般地机械。 在如此亮堂的车间里,老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周围没几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么多光洁漂亮的机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甚至连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黄见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该怎么磨这些刀具。老黄就一直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柳钧,调动全身感官接触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钧没有说明,老黄也知道这些机床比柳石堂宝贝一样藏在原翻砂车间的机床要好得多。而老黄见到,柳钧与这边的工人一唱一和,异常融洽。 十只样品加工多久,老黄就看了多久,都没离开样品十步远。看了那么久,老黄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加工的原理还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设备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师学徒多年操练才有的操控能力,现在都交给了机器,所以眼前一个个毛头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废品率极低,而那些老黄引以为骄傲的多年经验,在这儿看似完全无用。在这个大车间里,老黄心头阵阵危机感不可遏制地升起,他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老黄不禁想起他那个曾经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师父,曾几何时,多少人打破头想做他的徒弟,而师父也是骄傲于一技之长,钻在手工手艺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现在将旧机床打磨得炉火纯青。而早在若干年前,到春节时,师父家已经不再门庭若市,只有他这个当年不招待见的徒弟还拎着礼物上门。多少集体国营的机械厂倒闭后,个体厂家争着抢人,可没人愿意抢师父,而退休工资又是少得可怜,如今师父只有栖身城市的一处冷僻街道,摆着门面只有一米来宽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头老太送上门来的小活计。 看看眼前簇新的机床,和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的柳钧,老黄第一次意识到,他将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师父的覆辙。 虽然十件样品都试样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钧和老黄都是情绪低落。唯有汪总一直询问一处他认为设计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设计原理,柳钧手里握方向盘,口头表述不清。但是老黄插嘴,“汪总,虽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应该问阿钧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适。” 柳钧和汪总都是一愣,汪总连忙解释:“我没其他企图,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我不问了。小柳,你设计中运用到的数学知识,非常有趣,我听着很受启发,回头你推荐几本书给我。我看市一机没几个人能领悟,你不用太担心他们抄袭全系列。” 老黄八面玲珑,立刻接着道:“我是粗人,说话直接,但看起来是多虑了,别人我不敢保证,汪总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汪总是公认有资格的人。但是汪总啊,我们老一辈的不能不承认,我们落后了。阿钧,你今天听我耐心讲两个老故事,我师父和我……” 汪总虽然被眼前这个油污满身的粗人顶得不愉快,可他这辈子经历的风浪多,涵养好得惊人,脸上纹风不动。但听着老黄现身说法,讲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动容了。老黄讲的又何尝不是他汪总。 “以前背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不会讲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语录。你爸的前进厂跟我们一样,也老了,过时了。该怎么救前进厂,阿钧,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 “老黄,你是个通达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话,你两个故事就说明问题了。”汪总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们有着过人的智慧,可没想到老黄有这等见地,“小柳,市一机目前已经被类似问题困住。因为决策层的短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全力启动开发新项目,于是老的没法在开发新产品中获得提升,新的没法获得实践经验,看上去整个技术部门人浮于事,更被决策层视为鸡肋,决策层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术团队开发新品,宁可花钱买图纸来消化,或者抄袭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还是技术人员心态的变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术人员的那种理想主义荡然无存,不再讨论爱好,不再追求上进,心态变得异常庸俗。目前已有恶性循环的倾向。这已经不是市一机的问题,而是行业内的通病。刚才老黄说得没错,短视,总有一天会被世界抛弃,市一机目前的这条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发之路,从大方向来说是正确的。但是眼下大环境不佳,自主研发会很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也要心有坚持。” 柳钧最没想到的是老黄拿自己挺尴尬的故事来鼓励他不能走原路,必须创新,这几乎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动辄得咎的老黄。而汪总更是看得高远。他刚才一颗焦躁的心安定下来,他想,坚持到底,相信这个社会总是遵纪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这个社会不会永远短视地停留在模仿层面。 但是,钱宏明在酒吧里捏着一杯黑麦啤酒,对着刚刚理了头发的柳钧连连摇头,“连契约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还能相信精神?” “我选择相信契约。如若不然,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说我该看着你,让你从一次次的违约中汲取教训呢,还是阻止你,不惜与你翻脸?” 柳钧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会事前将契约做得妥当。喂,你胖了。” “有这么快?嘉丽才胖得多,整个人都快变圆的了。我最近日子好过,丈母娘过来照顾嘉丽,我也顺带有好饭好菜吃,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两头出差?” “出差相比无望的负担,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姐现在卖了老房子,按揭买入新房,每天生龙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装修,人也还胖了。不说这些,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帮你一起参详。我看别的先不提,我们可以先把市一机杨总当标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点儿什么。” 钱宏明不同于柳钧,他对人性的认识与柳钧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惮以最坏恶意推测中国人。再说已经见识过杨逦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已经说明杨巡的态度。他料定,等在柳钧前路的将是无数贪婪的大嘴。以柳钧这种在国外实验室里养傻了的技术型脑瓜,他估计柳钧对付不了,必然处处碰壁,他得帮柳钧防患于未然。柳钧,大约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恶意来推测的朋友。 但是钱宏明没想到,柳钧不断用老黄态度的改变,和汪总始终充满理想主义的支持来说服他,告诉他,人是充满善意的,只要加深认识即可。钱宏明差点儿拍案而起,他从来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绪,他今天却实在被柳钧惹毛了。他拿拳头敲着小桌,愤怒地道:“柳钧,我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跟别人一向惜字如金。那么你看在我今天说那么多话的份上,你听我的!不,你听朋友的!做技术我不是你对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点,从现在起,你、是、开、始、与、生、意、人、打、交、道。” 柳钧见钱宏明如此激动,不禁瞄向钱宏明的大酒杯,显然此人不胜酒力。可是他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钱宏明的帮助。也唯有爸爸和钱宏明才会无私地硬塞给他帮助。虽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从钱宏明的安排和指点。他们确定下一步该如何与人合作。 回头,柳钧不让钱宏明酒后开车,他将钱宏明送到楼下,这条路,他因为之前照顾崔嘉丽,早已走得熟门熟路。夜,有暖风扑面,正是敞开着车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时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黄和汪总的善意,都增强了柳钧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儿子的样品试制工作进入倒计时,立马掐着秒表出门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这回的生意竟然与过往完全不同,不仅是渠道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接触的都是专职的小职员,这回则是高层主管,下面无数的关卡还得层层检测,套路乱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对方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他们非得见到样品,还要求由他们自己的质监部门拿出样品的种种检测数据。更不用说那些外资采购办。柳石堂虽然知道儿子的设计也是经过无数试验而来,可还是被前所未见的阵仗唬得有点儿担心,在他眼里儿子还是个孩子,孩子嘛,出点儿小差小错都是难免,他不知道儿子的玩意儿经不经得住这些个严格的考验。 儿子终于拿着滚烫下线的样品来了。十件样品,加上防锈包装,整整占领一后备箱,再加半个后座。柳石堂看见儿子好歹是理了头发干干净净地来,先放下一半的担心。然后看样品,这真是他从来都钦慕不已的精致。别看依然是铁疙瘩,可在行家眼里,一个铁疙瘩中能看出无数美妙的设计。柳石堂还在戴着手套细细地看,旁边儿子开腔问他要不要戴领带。柳石堂回头一看,儿子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人高马大,俨然是个帅小伙子。柳石堂笑了,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连忙说,当然要戴领带。但是柳石堂心里却是被儿子问糊涂了,正正规规穿西装难道还有不配领带的时候吗? 柳钧与爸爸一人拎一套样品进去人家的企业。先去一位负责开发的副总的办公室,那副总正拎着电话不知跟谁说闲话,指指沙发让父子俩坐,看样子没有暂停的意思。柳钧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总打完电话。柳石堂却跟献宝似的从报架取下几张旧报纸铺地板上,将样品外面的包装打开,放旧报纸上。柳石堂非常满意地看到,那副总急促地结束电话,绕过办公桌,蹲下细瞧。 于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绍,“我儿子,德国博士,这是我儿子最新设计的样品。我们整整为此投入五百万。” 副总不语,戴上柳石堂递来的纱手套,亲自拆开来细细地看,尤其是用两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轴瓦轻晃。看到副总的这一动作,柳钧就知道这位副总是个行家,那副总一眼就抓住套件的关键。“强度过关吗?” “不仅强度过关,疲劳测试也没问题。这是我们自己的测试报告。” “打印的,嘿嘿,装备换了嘛。”副总接过柳钧递来的报告,却并不忙着看,而是先看柳钧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处查看报告。但是副总看了好一会儿,却慢吞吞问出一句话,“真的投入五百万?” “还不到点儿。”柳石堂正要表功,却被儿子抢了去,他郁闷得不行,连忙背着副总给柳钧递眼色。 “还不到?”副总惊讶地转回身看向柳钧。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来,估计要远超。只是爸爸的经费快被我榨干到卖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养研发。” 副总看看单纯的儿子,再看看圆滑的父亲,不禁笑了。这样的回答,想让人不信都难。副总不由得在心里对柳家的前进厂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总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换不来。 于是,副总一个电话,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试,接受样品测试。出门左拐,走进楼梯,柳石堂眼看左右无人,就揪住儿子道:“阿钧,以后技术的问题你回答,其他都爸爸来回答。” 柳钧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记不住所有的谎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时间多问你几遍,你肯定露出马脚。不如老老实实讲真话,没有心理负担。” “生意是生意,生意场上没真话。你得答应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钧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跟爸爸进去中试,就见爸爸与一位主责人员交谈时候,飞快塞给对方一只红包,对方笑纳。然后每接触一个测试员,爸爸就塞一份礼物,于是换得大家“老柳、小柳”地亲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试宾至如归。柳钧非常吃惊,爸爸这么做是在干扰测试结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认为“礼”所当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锅菜,柳钧趁无人当儿焦急地对爸爸道:“你不用行贿,我们的样品绝对过关,而且刚才他们副总说我们的产品性能更优于他原先的设定。你何必呢。你这么做,得出的数据反而缺乏说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资金吃紧,真该让你头破血流撞几次,吃几个教训。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几个数据过关吗?我首先要插队,要不然猴年马月他们都不会主动测试我们的样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们给我客观公正,不要胡乱凭常识填几个数字,而懒得开动机器。” 柳钧惊愕,“不会吧,即使有一两个蠹虫,不至于全部贪婪。” “有一个贪,足以带坏整个部门。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快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也来食堂吃饭,见到柳家父子,特意关切地拐过来招呼。“小柳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 “是的。”柳钧想站起来说话,被副总亲切地按住,“贵公司很有规模。而且从贵公司启用我们的产品来看,贵公司强大的不仅仅是规模,而是实力。” 柳石堂心说,小子还是很会一边拍甲方马屁,一边吹捧自己产品的嘛。副总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后如果还不累,我派个人带你全厂到处转转,你应该喜欢看厂。” “不会累,我最喜欢看厂。” 副总对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让位给接班人了。” 等副总走开,柳钧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实力,不需要歪门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么。他打算晚上跟我单独谈,怕你在场拎不清,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支开你。实力是实力,门道是门道,两者缺一不可。” 柳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里却又自觉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测试在大伙儿的积极主动之下,迅速完成。柳钧看着每一个数据出来,当事人都郑重其事地签名画押,他心里觉得异常讽刺。而当然,这些红包投资都最终计入他们前进厂的报价单里。 傍晚,柳钧被副总派遣的职员领着参观工厂。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这样一家国营大厂里,见到的核心设备也都是国外进口。而国产的新设备,用领路职员的话来说,质量比改革前造的还差。总之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让柳钧有点儿六神无主。他试图找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可是没有,他无法想通这一切。 回头,父子俩拿着第一张订单和爽快开出的定金,又携产品去谈出口采购。不等柳钧说出汪总的提议,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产品非做量不可,一举在抄袭模仿者成事之前将研发费用赚回,将利润赚足。当然,有样品在手,有满腹经纶的儿子现场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术问题,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来,找谁制造的问题,摆上议事日程。虽然内贸有少量定金,外贸有信用证可以贷款,可七折八扣下来,应付生产有余,添置新设备依然不够。柳钧绝没想到,同样的机床,在国内竟然卖如此高价,简直是抢钱。而更高精度的机床更是遭遇技术壁垒,无法进入中国。这就意味着他设想中有些产品的开发将不得不无疾而终,因没有高精度的母机,就无法加工高精度的产品。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人定胜天这么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现有科学技术提高母机性能而实现。 对于国家而言,落后就是这么被全世界联手抬价,毫无办法。而对于柳家父子而言,落后就是意味着不得不拱手将加工交给市一机,不得不让市一机分享高额利润,不得不向市一机袒露所有技术数据。 柳钧并非没考虑过让一家工厂机加工,让另一家工厂热处理,而且他也曾经由爸爸领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适设备的工厂却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适的产品。柳钧的考察非常仔细,经常在车间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员的野蛮态度,比如不按照说明的频率更换刀具,致使加工精度总是游离于公差极限;比如加工件并未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致使表面氧化严重。他与汪总提起此事,汪总给他讲了市一机当年因为合资日方苛求质量,一丝不苟地规范操作步骤,导致全厂工人罢工的“光辉事迹”。如今市一机员工的近规范化操作,那还是当年日方在质量上决不妥协的态度逐步培养起来。 原来,整个行业落后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态度。 交给市一机,似乎是柳钧唯一的选择。而市一机被杨巡和申宝田接手后,因一直拿不出拳头产品,生产计划从来排不到两个月后,杨巡也揪心,既然柳钧这边抛出加工大单,双方一拍即合。对于市一机的郊区工厂的部分设备而言,这是起码满满一季度的产量。 但是,合同并不容易签署。面对柳钧递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杨巡特意与制造业从业多年的合伙人申宝田会商。申宝田对于柳钧拿细致入微的操作办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见怪不怪,他接触的外商往往都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只要与要求合拍的利润也能保证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与合同约定市一机不得单独从事类似产品生产的条款,申宝田持保留意见。 杨巡却是微笑,“申总,你何尝见过类似条款真正见效?” 杨逦更是补充一句,“甲方只是一个书生,和一个书生的父亲,滑头小老板。” 申宝田道:“起码按下一个人,滑头小老板可能比较懂规矩,书生有时候反而难弄。呵呵,杨总你有办法的。” 杨巡出门,对妹妹感慨,“你看,钱有多要紧,我投入的钱少,市一机的日常管理就得我全担。” 杨逦笑道:“还好申总没要求吃饭,你快回家抓紧团聚去吧,大嫂出国待产,你就好几天见不到了。” 但是杨巡一头扎进合同里,满心都是合同条款,“你说,我该耐心等着柳钧的全系列都做出来,还是一开始就拿下?” “一切取决于市场。” 杨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说的就是你大嫂经常提起的正确的废话。他们柳家父子出门才多少天,就拿来这样的大单,这市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我现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钧的全系列出来,恐怕我有这耐心,其他人没这耐心,等全系列出来,全国人民都会做了,我还做什么。但只拿他一个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杨逦犹豫了一下,“大哥,我们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又已经掌握柳钧的思路,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研发?” “这事情除非你负责,或者老三回国负责,就跟柳钧一样自己手头抓住最重要资料,否则,我绝不投入。你试想,我投入一百万,辛辛苦苦研究出来,人家出五十万就可以轻易把我的人挖走,资料也全部带走,我敢投入吗?我当初就是一看不妙,赶紧叫停,我不能出钱替别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专业扔了。” 杨逦脱口而出,“这种竞争真低级。” “你说什么是高级?赚钱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没什么低级高级之分。” “梁思申那种……”杨逦小心地道。 杨巡立刻无语了。梁思申是他的心病。 因此,柳钧拿出的原始合同几乎只被很小限度地修改。因为杨巡需要柳钧最详细的操作步骤,并且还需要观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骤在实际生产中的应用情况,他相信柳钧研发的产品能获得超值利润和良好市场反映,绝对是因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签订后的生产安排上,杨巡亲自坐镇,支持柳钧的精细要求。这让柳钧非常意外,也顺带认识了杨巡管理上过人的变通和魄力。 正式生产之前,柳钧获得难得的休息。他对座驾已经忍无可忍,趁此机会带两盏充电式应急灯,携汽配店里淘来的部件,给车子做改装,做得满手油污。钱宏明来电时候,他只能拿剥线钳顶一下按键,耳朵凑到放置在车顶的手机上听。 “晚上有没有空,杨四小姐家凑了一桌桥牌,你来,我们搭档。” “没空,我不喜欢她。你什么时候过来?记得进大门后右拐,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我在A柱3号改装大灯。刚刚在厂里花一天时间,已经把离合器整顺畅了,你要不要试试?都快赶上双离合了。” “会飞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信不信我们找个地方赛跑,保证加速秒杀你。等我回头再改一下吸气,保证直线踩着刹车也跑赢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买辆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实负责扯皮条,杨四小姐说你对她有误会,既然大家已经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桥牌消除误会,方便以后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会打桥牌。” “你较真干吗,桥牌只是个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欢她,只要大家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你们未来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融洽一点岂不是好?” “嗯,等我换好大灯上去。” “装大灯要不了太久。”钱宏明不客气地指出柳钧的故意磨蹭。 “切,我这种人会只换一只灯这么简单吗?我还加装整流器。不信你自己过来瞧。总之我答应好的事,不会赖。” 不等钱宏明来,柳钧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脸都没转,就问一句:“杨小姐?宏明出卖我。” 杨逦“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绍你一家店?我们一家都去那儿修车,很不错。我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再晚也会等着你。” “需要声明,我不是修车,而是改装。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的时候,手头忽然一亮,抬眼,原来是杨逦帮他拿起一盏应急灯,体贴地替他照明。“嗳,谢谢。这灯很重,你还是放下吧,太累。” “还行,只要你动作够快。你装的这是什么?原厂不是应该设计全面的吗?” “这叫整流器。装了后你会明显感觉油门反应加快。原厂嘛,有商业考虑,这种低级车它不会太考虑你的驾驶感受。” “你在德国用什么车?听说德国奔驰宝马满街跑。” “对喽,我开二手的宝马M3,经过我和朋友们的一再改造,功率是这辆捷达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坏原来的动平衡?” “车就是拿来玩儿的,而不该敬而远之地供着。再说,我是谁啊。” 杨逦被柳钧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里很少遇见这种天生心理优势的人。没有心理优势的人即使富了,做出来的事也很难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优势的人……她见过,人家却看不上她。 柳钧装好整流器,抬头却见杨逦在发呆。他举起墨黑的手指在杨逦粉脸前晃,“想什么?”杨逦吓得跳起来,一松手,应急灯掉地上,碎了。柳钧坏水儿得逞,得意地捡起应急灯扔进垃圾袋里。“杨小姐你让开点儿,我试一下性能。” “咦,你是谁啊,这种小改装需要试吗?直接开了上路才是。” 柳钧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车,将门踢上。“吃饭了没?我请你吃牛排,你领我去那家你曾经替我打包的那谁谁?我上去洗个手。” “嘻嘻,我读书时候,系里有个海外归来的老师,想牛排想得又出国了。但我们都说他是不适应国内的钩心斗角,败走麦城。” “好理由。以后我如果败走麦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说你,你反应这么灵敏,可见你适应国内的环境了。” “过奖,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么。你们都太复杂。” “嘻嘻,这么大的块儿,还想混充小白兔吗?人其实都是缺乏沟通,才会导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远猜忌,不管沟通不沟通。因为他的内心不真实,他连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别人?我选择真实地生活,给自己给别人一份尊重。” 杨逦一时答不上来,怔怔地回去自己家里更衣。直到梳洗妥当,才想起这个书生乃是从哲学的德国回来,难怪说出来的话这么拗口。她不由得笑了,这个又玩汽车又玩哲学还会弹钢琴的大男孩非常可爱。末了,杨逦在心里又补充一句,比那个渐渐胖得圆头圆脑的钱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钧说什么都无法喜欢杨逦这个人,见到一个资质粗陋的人玩弄小聪明,简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亚一样滑稽。请杨逦吃牛排,实在是基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目的,要不然对不起宏明的关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杨逦开车门时候才意识到杨逦将原先的衣服换了,这么隆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态度愧疚起来。于是他上了车,就主动耐心地给杨逦讲解改装后的优点,对此,杨逦作为一个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领会的。一路谈得很是愉快。 进了牛排馆,柳钧一吃就是两块,两只大盘子放到柳钧面前,甚是喜人,杨逦看着抿嘴而笑。杨逦最后见柳钧用面包将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骇笑,这人怎么一点儿体面都不讲。 两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钧忍不住问:“杨小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机加工套件,最后会不会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杨逦没想到此人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竟是好一会儿没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测,你的加工件最后工序出来那一天,我们市一机得有不少工人技术人员被其他厂家重金挖角,从此脱离市一机。这是你害市一机的。” 柳钧无言以对。都一样的德性,杨巡又怎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们可以用保密条款起诉辞职的员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起诉什么?” “那么,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条款,既然你们做不到,为什么还签字,不怕违约吗?或者说,你们压根儿没把合同当回事?” “我们对合同的执行态度,你在这几天的生产会议上应该已经有所体会。大哥手头不是只有市一机一处产业,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机,我们已经非常尽力。关于保密……而且,我们也预计将成为受害者。那么柳先生,你还准备怎么指责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须是得到签约双方绝对理性地执行。要不然就是违约。” “柳先生,你讲不讲道理?” “杨小姐,合作关系中的契约,难道不应该得到绝对尊重吗?”扭头见杨逦怒火中烧,柳钧忙道,“好吧,好吧,我闭嘴,我们之间就契约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对契约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约的惩罚。” “柳先生,你这是威胁。” 柳钧愁眉苦脸,连理性的对话都能被理解成威胁,他还有什么话可说。本来钱宏明好意,安排他与杨逦睦邻友好,现在看来不行了,反而越闹越僵。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杨小姐,我说最后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诺。人应该负责地履行自己签名的承诺。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守承诺,没有品格?” “不说了,你自己理解。对不起。”柳钧头大万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释。他脑袋里却是隐隐地想到,如果市一机因被挖角而违反保密条款,却又因特殊国情而无法起诉追究那些被挖角的员工,那么市一机违反保密条款,是不是可视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理解杨逦的愤怒了。而他心里更加坚定地意识到,汪总说得对,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须想尽办法创造条件,把住热处理那一关的秘密。 钱宏明早到,没想到见到的是电梯里冲出来的一对冤家,杨逦还双眼含泪。 钱宏明给柳钧使眼色,希望柳钧跟上,在有他在场的场合里缓解矛盾,但见柳钧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钧进了杨逦的香闺。 钱宏明有的是办法,他反客为主拉杨逦坐下,递给一沓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钧这糙哥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从机场接回来的是亚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钧第一次回来时候照的,相片中的钱宏明和柳钧一黑一白,反差鲜明。原是钱宏明前阵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将照片洗印出来。 杨逦也是话中有话,“我三哥也是留学生呢,都没这样儿。” 柳钧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不愿承认错误,连口头认错也不愿意,“我确实回国后与整个社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学的原因,宏明你应该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较真的。” “对,你学校时候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欢你。你还率全班高大男生为一位柔弱女生找一帮在学校附近出没的小流氓打架。虽然受记过处分,大家还是选你做班长……” “好汉不提当年勇。回国后我最大感受是,竞争真低级,不仅是手段低级,最大问题是大家潜意识中也都以为这样子是理所当然。或许有些人心里不那么认为,可是他如果不随大流,就会被无序竞争淹没。” “这应该不是回国才会遇到的问题,走出校门的每个学子都会面临这样的角色转换,几乎是觉得世界观人生观完全变了,可是头破血流几年后,也基本上蜕变为社会人了。柳钧,你是迟了几年进入社会,因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顺。杨小姐你说呢。” “我前两天才跟大哥说过竞争太低级。”杨逦脱口而出,但随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适应规则。” “我如果选择死不悔改,我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很艰难?”柳钧依然很直接地问杨逦。 钱宏明在一边儿打圆场,“柳钧,跟杨小姐说话,口气婉转点儿。” “杨小姐应该看得出我对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场。杨小姐也未必希望别人当她小姑娘。” 杨逦愣了会儿,摇头,“你真傻。我那么多出国留学的同学,他们更多学会的是在中外文化间左右逢源,在中国打外国牌,在外国打中国牌,就没见像你这种给你牌都不要打的。谁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体会。” “你是我回国后说国内竞争很低级的第一人。谢谢,杨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杨逦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对”。钱宏明在一边儿扭头偷笑了,这小子不傻嘛。一会儿其他几个牌友来了,柳钧看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杨逦亲自送到门口,倚门道:“我想,人还是应该坚持高贵的人品。”说完,她一笑关门。这下轮到柳钧发呆了。 屋子里,钱宏明就一个比较复杂紧急的订单,问杨逦可不可以在市一机帮开个后门,挤进本月生产计划。杨逦非常爽快地答应。杨逦一直非常好奇柳钧高中时率众打的那一架,抓住钱宏明问了个仔细。钱宏明没想到杨四小姐的风向就这么轻易地转向了,心里有点儿失落。反正无伤大雅,他告诉杨逦,柳钧高中时候公然有女友,老师都不管,只要柳钧替他们抱回数学竞赛的奖杯就行。但是奇怪,出国后回来,反而少了点过去让女孩子尖叫的风流。 杨逦却想,不,不,这样才够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于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于是柳钧第二天一早出现在市一机分厂车间的时候,见到杨逦一身休闲打扮,早已在车间守候。柳钧只是挥手打个招呼,就严谨地投入到忙碌的现场质量监控工作中。即使分厂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来的企业,但柳钧很快就发现无数在他眼里属于非常原则的问题。他找现场生产管理反映问题,懂技术的生产管理就与他争辩工人们这么做对质量没什么大影响,他们都有经验,要柳钧不要太死板。柳钧也有技术,他以一手数据告诉生产管理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产生后果的几率。生产管理却说,这种几率在允许范围之内。柳钧不屈不挠,硬是拉着生产管理计算后果将对成本的影响,要求生产管理非改不可。生产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杨巡来了,杨巡一见后果会影响成本,立刻大声呵斥要求改进。于是,柳钧纠缠了一上午的问题就在杨巡的三言两语中解决了。柳钧心里好生无力,叹息人们宁可乖乖屈服于强权。 可杨巡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儿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现场管理怕被杨巡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柳钧跟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根弦,没人盯着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柳钧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柳钧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柳钧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还跟柳钧吵架。柳钧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 晚上,杨巡吃了应酬,略带醉意过来巡视。他来,那些管理人员自然是前呼后拥地伺候。但是杨巡精明,即使周围机声嘈杂,他依然听出柳钧喉咙的沙哑,看出柳钧满脸的疲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精力,杨巡相信这里面一定出了问题。杨巡直截了当地问柳钧今天什么感想,有什么需要改进。 柳钧看看杨巡身后这些刚刚与他搞过对抗,牛皮糖一样不愿精益求精的人们,他现在总算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但是他没有犹豫,质量面前他没有同情。“废品率超过预期,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得更好。不过根据合同,我只跟贵公司要成品。” “哦,有些什么问题?你一整天就在车间里待着监管加工?” “是的,虽然废品率与我无关,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质量更符合要求的产品。问题有……”柳钧不客气地列出一二三四的问题,眼看着杨巡周围的管理人员脸上变色。 杨巡听完,就一声“他妈的”,轰轰烈烈地骂开了。管理人员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杨巡骂他们,他们却看向柳钧。柳钧感觉自己快给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万剐。柳钧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愿好好做事而宁愿挨骂。他从杨巡的骂里听出,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柳钧百思不得其解。 杨巡骂完,扔下一句“我两个小时后再来”,拉柳钧出去吃夜宵。走到外面,杨巡就道:“小柳,你技术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跟工人能讲道理吗?这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后回去,次品率有没有变化。” “可不是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你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们回头怎么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哪儿见到过下面的人与老板同心同德?”杨巡上了柳钧的车,非要坐到驾驶位上。柳钧正要回答有,杨巡却又跟上一句,“别说是你们德国。”柳钧顿时哑然。 杨巡自言自语,“这车子还真让你改得很顺手,难怪杨逦把你夸得神人一样。油门踩下去反应很快,省力不少。” “杨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骂一大批,不怕他们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说过,一个中国人是龙,三个中国人是虫。我不怕他们,他们组织不起来,我也不怕有几个人跳出来闹,我一个厂多的是人,不缺一个两个。如果只有百来个人,我倒是不敢骂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是真经。”柳钧无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车间工人挟持着。 杨巡冷笑,“你以为你会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学会做人吧。” 柳钧继续无言以对。他想起刚回来时候发现的问题,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善意,人们对周围的人抱有天然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他有无数理由想告诉杨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实却是,人们反而尊重发飙的杨巡。看来不仅市场竞争是原始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处于蛮荒状态。人们只尊重强权,不尊重人性。 “我明天可能进不去车间了,他们不会抵制你,但可能将我当做告密者处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现场质监肯定会更添难度。” “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照这样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质保量按时交付吗?我只是一个担心市一机无力执行合同的人。我听说交给国内企业的大单,必定需要有专人紧盯质量,要不然交付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今天我已经发现问题,那么请问杨总准备如何解决?” 这下轮到杨巡语塞。他是个明白人,比柳钧更清楚,今天的一顿骂,可能有一天两天热度,转身热度就会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没法再来续骂。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与这个柳钧差不多。“你有什么办法?” “由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人,根据实际工序,重新制定考核办法。” “不可能,我们这儿换工换得快,经常不到一个月就换产品,考核怎么做得过来?”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工作,需要有个又懂管理又懂技术的人牵头精算。” 杨巡在豪园门口停下,却不急着下车,认真思考柳钧的话,他相信这是柳钧从老牌资本主义那儿得来的经验,他一向深爱这种老牌资本主义久经考验的好经验。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头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摇头,这样的人才,还需培养。以前有一个人,这样精算了他的商场,他立刻将她培养成自己的太太。而今应付柳钧的这单生意,显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国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机的生产流程。 杨巡想了半天,走出车门,对在夜色中活动身体的柳钧道:“你继续去车间,质量问题,暂时用我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结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谢谢。我还有一个操心,等这一批加工结束,市一机会不会照合同约定,永不做这件产品?” “合同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杨巡都没将这话当回事,“听说你昨晚跟杨逦争这些事,我跟杨逦一样态度,工人如果流出技术秘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帮你打死那人。” “谢谢,我明白杨总的意思了。我也将严格按照合同来办。” “还有什么操心事?如果没有,你还不加油研制新产品?” “我没信心。我研发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来无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继续研发还有什么意义。” “研发不是你的兴趣吗?” “我的兴趣是在更高端的研发,目前这种还算不上。看起来国内还没好的环境。” “环境靠自己创造,我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不干事找理由。你既然认准,就一心一意干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有什么好说的?” 柳钧没想到杨巡会鼓励他坚持,他不知道杨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起码杨巡这话说得没错。 豪园基本上是杨巡的食堂,他进门,领班就上来一五一十告诉他谁谁来过,目前还有谁谁在包厢。柳钧见杨巡几乎没安坐一会儿,没好好吃几口菜,端着酒杯进进出出地会那些谁谁去了。留下柳钧自己好好吃了顿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两人回去分厂,让柳钧彻底无语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说明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们真是不点不亮的蜡烛吗?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让他们自发产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吗? 杨巡见柳钧满意点头,他就夹骂夹表扬地说了管理员们一通,走了。走的时候,杨巡跟柳钧说得很精确,这帮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热度。柳钧默然以对。 柳钧第二天一早赶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令柳钧吃惊的是,杨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打卡钟旁,监督工人上工。这等精神,令柳钧佩服。 “杨总,你没睡足八小时。” “睡足八小时?谁规定的?”杨巡看看打卡钟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半。再看看背后还有疏疏落落几张卡的挂盒,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几张卡都收了,告诉保安:“通知考勤去车间找我。” 在车间里,杨巡结合昨晚情况,又将车间管理人员骂了一通。柳钧听着,几乎是昨晚调门的重复,但是,有效。 杨巡毕竟是诸事繁忙,趁早过来一趟,做完规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钧在分厂。 柳钧很明显感受得到中层这些管理人员对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说,他有要求,中层都怨声连天地执行。柳钧实在头痛这样的对立关系,每次开口说话提出要求,都变得万分艰难,都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中层忌惮杨巡,工人们可没太多计较。一会儿工夫,杨巡昨天和今天的发飙就在整个分厂传开了,柳钧成了大伙儿的眼中钉。柳钧巡察到一位工人身边时候,那人一声“呸”,吼道:“看什么看。” 柳钧只好当做没听见,捡起半成品查看。这辈子,他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那工人依然骂骂咧咧。“滚开,别挡我的光,做坏了你赔?好狗不挡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干吗,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势吗?别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话没说,不管手头正加工着一只部件,野蛮关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冲柳钧扑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实战派,才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以为对付一个书生不在话下。不料柳钧从小也不是个善茬,更是科班修炼散打。那么打就打,柳钧回国后也正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发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还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钧的,但是看这等架势,都怕被拳风扫到,只敢在旁边吆喝。引得管理员飞奔过来劝架。 但是两个打成一团的人谁也不肯罢手,非得最终分出一个高下,整个车间才又恢复平静。那工人被柳钧单腿压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着气道:“靠,练家子?” “想怎么办,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甭问,凭什么我们做死做活,赚的钱都给你们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几?” 柳钧很是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松开腿,一把将那工人拉起来,“记住,你是我手下败将,有种的你该知道怎么做。还有,我凭我的技术和勤奋赚钱吃饭,我的钱来得并不可耻,你不用仇视我。” “就这样?” “对,就这样,可以理性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动手。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干活。” 那工人用回丝擦血,看着柳钧回去继续检查他的产品,便不再说话。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被车间几个老谋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帮大伙儿出头。既然落败,他自然无话可说,私了的后果就是以后看见柳钧只能百依百顺。 但是柳钧虽然赢了,也很骑士地大方了一把,心里却并不痛快。他其实更想骑在输者身上,打得那人满脸开花,因为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窝囊坏了,他似乎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谁都可以轻视他欺负他,连这种二愣子也骂他,可他却不得不为产品顺利出炉而顾全大局,假装宽宏。不,这不是他的个性。 柳钧知道此刻有几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他埋头做事,故作镇定可是心里很烦,烦得差点错过口袋中手机的振动。幸好那边有耐心,没挂断。而更让他心中温暖的是,电话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说话的女友。 可是他对着电话还是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休息。”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怎么回国几天,也变得入乡随俗了。他刚想改腔,那端却是悠悠儿地跟他说对不起。柳钧立刻明白了,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滑下,脸扭向窗外。洁净的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阳光。柳钧的心里此时却什么都没有,更没有阳光。他不知道有两行眼泪滑过面庞,串珠儿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柳钧就像一个小小的苍白少年,面对四面八方压来的挫折打击,手足无措。 有工人来来往往,经过柳钧面前,看到柳钧的眼泪,都惊讶了,这人不是才刚打赢的吗?打赢的人还跟小姑娘一样地哭鼻子?众人挤眉弄眼地走开,消息疯狂地在整个车间里传开了,很快,也传到总厂。 柳钧发了好一会儿呆,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没说什么,想装若无其事。但是他抬眼,却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对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还做着哭鼻子的动作。他本能地往脸上一抹,没想到竟抹来一手的泪水。柳钧脑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踢向身边铝合金窗。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两排铝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轰然倒下,连柳钧都被吓了一跳。可碎裂飞溅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钧,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干活!”声音嘶哑,如同狼嚎。众人脸上有震慑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话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发疯,拳脚招呼上来。竟然真的没有人组织起来架走这个危险分子,也没有管理人员上来找柳钧谈话。 柳钧踩着碎玻璃左冲右突跟疯子一样期待着人们的反击,可人们都采取漠视的态度,令柳钧有劲无处使,撩起一脚,又踹倒一扇铝合金窗。混沌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别再闯祸。可是又不知哪儿来的蛮力在推他,怂恿他继续大闹天宫。终于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钧的脚掌。疼痛让柳钧冷静,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渐渐回到身上。他弯腰拔出玻璃,谁也不看,走出车间。他尽力地,将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给人们一个坚强的背影。 到了车上,柳钧逼迫自己冷静。可是他想发泄,想找人说话。他心里飞来飞去都是女友的号码,可是他知道没用。他除非立刻追过去,可是,当前关头,他能离开吗,他离得开吗?他连三天都不能离开。他只有打个电话给钱宏明。但钱宏明接起电话就急促地说,“我在开会,我在开会。” 柳钧蛮横地道:“我有话说。我女朋友……黄了。” “嗳,等等,我出去说。”钱宏明急急走出会议室,“十分钟。我早不看好你们,离那么远,又不是牛郎织女。你可以难过,但你不用难过太久,这种结果是必然。” “我不应该离开德国。” “你有选择吗?” “没有。” “可以挽回吗?” 柳钧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电话没人接,他叹了声气,“没有。”顿了顿,又道:“我在车间里当众哭了,也当众发疯了。” 钱宏明一听觉得问题严重,“你给我一个小时,我回头找你。你镇定,镇定,什么都别做,等我过去接你。” 钱宏明的关心让柳钧温暖,他犹豫了会儿,决定自强。“你不用来,我就近找家医院包扎一下。晚上再说。” “你行吗?别逞强,状态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没问题,我已经发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么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 “很多事让我很胸闷。不说了,我血快流干了。宏明,幸亏有你这个朋友。” “去吧,国道向西,有家医院,记得打破伤风针。” 放下电话,柳钧默默开车去医院包扎。回来,又若无其事地投入车间做事。离奇的是,虽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说出口的,那些人虽然有所嘀咕,却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费劲讲道理。 直到快下班时候,杨巡匆匆忙忙地出现,见到的已是平静的柳钧。但杨巡早已听说柳钧的失态,也被手下领着看到踢翻的窗户,他禁不住在窗户边比画比画,骇然,这么粗的铝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气? 杨巡找到忙碌的柳钧,拍拍肩头问:“他们又惹你?” “没事。杨总,我会赔你铝合金窗。” 杨巡点点头,“不下班吗?还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点再走,中班要上两道新工序。杨总,没事。” 杨巡放心离开,但心里更瞧不起柳钧。男人,居然当众落泪,这算什么?自控能力实在太差,不是当头儿的料。 柳钧也对杨巡很失望。分厂发生事情,作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许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却掌握着如此庞大的工厂,能行吗? 然而,柳钧无法对市一机的内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最终拒收,可是拒收却将陷他于无法向甲方交货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现场不受欢迎地继续监督。结合此前为寻求加工企业而考察的其他厂家,柳钧终于认清国内的工厂。 柳钧认定,若想在国内制造好的产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机床,管理也必须上一个精度。但是谁来管?哪来既懂前沿制造知识,又懂管理知识的人才?柳钧还想到,他原本设想用一年时间改变前进厂的面貌,让爸爸不用为前进厂的生存担忧,可现实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发——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后他回去德国,爸爸还能将产品持续生产下去吗?显然,他高估了现状,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钧认真考虑钱宏明以前提出的问题,钱宏明说过:“我认为你来了就不愿回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是的,钱宏明事事料中,连女友问题也于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钱宏明接到柳钧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钱宏英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嘉丽满脸同情,“柳钧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劝劝他哦,柳钧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柳钧从女友那边受的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钱宏明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姐,柳钧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钱宏明没想到姐姐帮柳钧说话,不禁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柳钧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钱宏明见到柳钧的时候,没有提起柳钧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只会更打击柳钧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钱宏明。 在停车场,钱宏明见到一瘸一拐的柳钧,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钱宏明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走,去喝两杯。”两人在酒吧坐下。钱宏明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钧似乎更钟情酒吧,却喝不了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宏明,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国。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说具体点。”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不能以理服人。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钱宏明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 柳钧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赌气,可又想证明我能做好。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开朗。非常汗颜地发现,其实我也在浮躁地做着短期行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变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吗?” “你有选择吗?什么都不用说,留下就留下,不用给自己给别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讲。”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愿留在这个环境里。好吧,我势利虚荣,我喜欢生活工作在德国,虽然我也很爱中国。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为我回来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发现已经与故国格格不入,我在中国反而跟一个大傻瓜一样,所有的人就差当面跟我指出我在国外待傻了。我这半年下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问为什么了,放弃工科人士该有的一丝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讲原则。” 钱宏明一只手转着酒杯,想了很久才问:“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柳钧不情不愿地道:“据说忠言逆耳。” 钱宏明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烦闷、不甘,却囿于常理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喊冤更会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这些矛盾算什么。你也别怪工人没责任心,他们平时遇到太多不平,可他们处于如此的底层,为了生活却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凭什么要他们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对待他们,我的经验是不要抱怨,用物质的方式体现尊重,即使见面递一支香烟也是好的,最终日久见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柳钧抱头,从指缝里瞅着钱宏明把话说完,心中更是郁闷转向憋闷。原来他这么多日子来的烦闷还都是挺优越的表现。但他听得出,钱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无话可说了,拿起酒杯跟钱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钧想到上午飞踢铝合金窗的事情。 钱宏明依然是转动着酒杯,但笑不语。柳钧见此,懊恼地拿两根手指狠狠叩击桌面,也说不出话来,直叩得手指疼痛。钱宏明阻止了柳钧,“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钧“刷刷”抽出钞票,招手叫小姑娘来结账,钱宏明没阻止,但吩咐一声:“开张发票。”等小姑娘拿钱走后,钱宏明道:“如果留下来,一定要学会在任何场合索要任何发票,无论是个人消费还是公司消费。不要以为这事很庸俗。具体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税法。” 柳钧又忍不住叩击桌面,但选择闭嘴,而不是反驳。相比钱宏明,他对国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不过他没让钱宏明送,自己开车怏怏回家。进门,却发觉他爸半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抬起头来。柳钧头大,他可以面对朋友直诉胸臆,却未必愿意对老爸说。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后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着他,是想说什么。他还在想着装醉避免爸爸追问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哑着嗓子开口,“阿钧,脚真受伤了?你晚上怎么都不开手机?让爸看看。” 柳钧无法躲避,他爸早已飞快冲到他的面前。见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脱下鞋子让爸爸看个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点血而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午女朋友跟我说分手,我很有情绪,就这样。” 柳石堂心里很是复杂,可还是没说什么,只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许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样,市一机都不是你的,你别在那儿耍脾气。”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会尽量理性。爸爸,最近我会考虑一下我们厂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先给你提个大概,我们一定要高瞻远瞩。” 柳石堂一听,立刻无比欣喜。话还没说出口,早被儿子推着出门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儿子像推轱辘一样地推着,不断吩咐儿子受伤后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直至被关进电梯。但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又扒开电梯门,急着道:“你隔壁住着的一个姑娘找过你。” “知道了,杨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儿子从电梯门掰开,塞进电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着电梯下楼,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开了。 柳钧看看手表,看看杨逦的门,回去自己房间,翘着一只脚,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头绪。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围的人看不懂的德语将心里的问题一条条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时工作一样,他都是那样一目了然罗列问题,以免遗漏。然后找出符合逻辑的原因,最后给出办法。他还是没法像跟钱宏明说的那样,不给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坏都是真实的、清楚的。 写出来,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着了。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闷闷不乐。 钱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从客卧出来,见他就问:“柳钧什么事?” “他有点儿赌气,打算留下。” 钱宏英“噢”了一声,一笑,进去洗手间。钱宏明见此,忽然想到,姐姐会不会是柳石堂的帮手?年初为柳钧回来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钱宏明心中不快,不愿姐姐总与柳家牵扯不清。他决定以后有关柳钧的事不再与姐姐提起。 柳钧继续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上班。他并没有到处敬烟,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场合吸烟的人。然而“日久见人心”还是一天天地变得具体。在工人们眼里,柳钧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柳钧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柳钧抱持恶意了。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小毛小病,柳钧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上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柳钧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柳钧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钧的工作。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柳钧稍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柳钧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柳钧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钧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柳钧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下馆子,而且经常被他们调戏着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 柳钧最先挺烦这种吃饭,常常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柳钧,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钧这个人其实表里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柳钧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柳钧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钧,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全国一盘棋,他们有经验。柳钧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不仅柳钧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时候还累。柳钧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他当然还请了杨巡,但杨巡没有出席。 与市一机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钧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做废铁卖了都难说。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柳钧不得不与爸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箱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合眼,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柳钧等两个年轻人一天两夜下来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可是柳钧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 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一样,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话说,不给好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柳钧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历练中学习着知识,懂得未来成本核算的时候需要添加这种看不见的人情成本。但是柳石堂却告诉他,这一单生意里面看不见的成本还算是少的,有底的,因为这家企业效益好,基本不赖账,最多最后三十几万多拖几天,或者给张承兑汇票。遇到赖账的,那货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说起以往讨账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地告诉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他绝对倾向做出口产品,钱给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两批的货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国内的代理自己过来验货,虽然柳石堂带着儿子殷勤款待,可毕竟省心省力了许多。两批货色验货无误,集装箱发货,也不需要父子两个跟车押运。回头,就兑了信用证,货款两讫。相比之下,看不见的成本如凤毛麟角。对比如此显著,柳钧第一次深刻理解爸爸爱做出口加工的原因。 柳钧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然而车间平时玩的较好的技术员一个电话打给他,他老板压下任务,他们已经照着前进厂此前提供图纸的复印件做了两百多件半成品,而今这批半成品正等待进热处理车间尝试获取各种温度各种表面强化处理后的数据。挂帅的乃是总厂的副总工程师。 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觊觎这种高新产品的利润。甚至连杨巡着手的切入点都不出柳钧所料,唯有热处理是杨巡无法探知的。面对如此明目张胆而又出于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钧只会冷笑,拎起电话就打给杨巡,问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杨巡一口承认,“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试制的消息了吗?” 柳钧闻言哭笑不得,贼喊捉贼呢。但他还是晓之以理,“杨总,如果我们继续第一批这样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细水长流,岂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资巨大,最多试制出整个系列中的一件,市场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手握一手资料,你耗资巨大试制出来的产品很容易被别家剽窃,你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杨巡道:“我打算投入二十万试试,如果超过二十万还没得出结论,我立刻放弃,我们继续过去的友好合作。” 柳钧只能顿足,在心中大骂无赖,难为杨巡还能将这等无赖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是柳钧好歹获得一个结论,杨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万。以市一机这种不经高深计算,拿整个套件做实验的傻办法,这二十万很不经用,很快就会见底。他心说拭目以待。但是,难道真的他将如杨巡所言,如果杨巡砸二十万剽窃不成,他未来还得乖乖回头与杨巡合作吗?不!柳钧告诉自己,他必须开始长远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柳钧无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对面,摊开笔记本电脑,与爸爸算这一次研发与外加工周期的盈亏总账。财务拿来这半年厚厚六本凭证,三个人一条条地确认是否属于研发专项,由柳钧一条条地输入excel表格。大多数条目由柳钧自己经手,比如材料、市一机测试中心场地费等,有些是柳钧看见条目就觉得不正常的,比如临时人工费、来路不明的车旅费、业务招待费、奇高的运输费等。柳石堂解释,比如那些红包,无法从账面上支出,只能钻税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账,又最好能税前列支的项目套出现金来做小金库,还能少缴一些所得税。这就是一般纳税人的好处。 柳钧不禁想起钱宏明要他处处索要发票的提示。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现款?如果是以个人收入名义支取,柳钧虽然不知道这边的税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个人所得税不会低。那么,用于公司经营目的的这笔支出就很亏了。但如果遵纪守法,不私设小金库,不塞红包,就没生意没收入。真是一团乱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同时,柳钧看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他用于测试的材料,必须一五一十地缴纳增值税,却没地儿抵扣,缴得非常冤;他们所获得的利润在缴纳所得税时,还得按照一定比例缴纳明明该是国家福利支出的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甚至还有根据所得税税额提取的教育费附加,城市维护建设税。他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大笔投入的研发和生产应该不会让爸爸亏本,看到这些支出,他有点儿不确定了。 一笔一笔的费用全部列出,他计算出来,果然,亏本。幸而是小亏,也幸而还有系列中的其他产品未来还可以挣钱。他满怀歉疚。柳石堂打发会计回去,就笑道:“你愁什么啊,我们才做了三批,就能马马虎虎打平……” “是小亏。如果再分摊厂里的日常管理费用,和我的个人支出,噢,惨不忍睹。我以后要节约,大大地节约。” “别担心,爸爸是做好大亏准备的。目前看来势头很好,你再拿出一个产品来,我们就可以盈利了。你别看眼前,要看长远。” “说到长远,杨巡已经看到我们尝到甜头,产品竟然卖出高价,他一定会投入不止二十万,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后在他们那儿做一件,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模仿一件,我们还有什么长远?这么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们在研发中投入的资金和脑力。我们是不是该大笔资金投入,开始提升我们的加工能力?” “我们自己加工,他们不会拿成品去测绘模仿?也只要破解一道热处理就行。” “我还有其他研发!而且我们还得赚精加工的高额利润。即使我们小亏,但市一机这回凭他们的好设备做我们的产品,赚得不错。爸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卖了,投入到设备升级中去,我们再不能钻在低级加工里面没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儿,骑自行车。” 柳石堂脸扭得跟牙痛一般,“我们以前已经计算过,这是笔非常不小的投入。我们投不起。” “一步一步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刚才我跟杨巡说我正在申请专利,从申请日起我已经有优先使用权,是受到保护的,他不能再擅自生产这种产品。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肯定说这是他们自己发明,与你无关。什么专利不专利。” “对,就是这么法盲,无知无畏,他不会停止侵权。” 柳石堂犹豫了下,道:“侵权这种事,你以后别当回事,基本上没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我已经研读过白纸黑字。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没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诉,事实上纵容了杨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权。” 柳石堂皱眉看着儿子,可他手头还真没有哪个人起诉被侵权的例子。他提醒儿子:“无风不起浪,不要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学生管理公司,他们也知道专利,可他们都还在拼命仿冒呢。你还是别指望的好。” “有一分可能,做一分努力。爸爸,回头我会根据资金情况给你一份发展计划。首先,我必须开始看新工厂的建设用地。而且看起来我还得好好学习税法,刚才看财务说起减免来吞吞吐吐,可见并不熟悉条规。但现在,我得跟汪总打个电话,打听杨巡他们实际研发的投入和进度。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他们歪打正着。” “新工厂的事,你让爸爸好好考虑。”柳石堂经验老到,他很清楚,资金投入给研发,那是随时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投建新工厂……没有可靠的保障,不问清楚政策会怎么变,谁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爱儿子。 柳钧当然不会逼迫爸爸即时做出这等重大决定,他立刻给汪总打电话。但是汪总接起电话,却七扯八扯地一会儿说他认为可行,又一会儿说他不认可,然后“哼哼哼好好好”地将电话挂了。柳钧一头雾水,放下电话想到汪总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后汪总就打他手机,而且开口就直奔主题,“小柳,你也听到消息了?” “是的。汪总,他们打算怎么做?这是侵权啊。” “我没负责此事,杨总可能不信任我。不过我根据你曾经说给我的原理,和看看他们那个研发小组大概做的几件事,我估计他们想摸准路子,有得摸索了,没那么容易找对门路。不像你从开始时候已经找准大致方向。” “杨总跟我说,他准备投入的上限是二十万。” “看杨总的热衷程度,不会只有二十万。但以他的性格,也别想超过五十万太远。小柳,你别纠缠这些了,我看你还是应该多关注自己的发展。毕竟你自己的发展是主要的,余暇才收拾那些烂摊子。” “可是我如果不断被侵权,还怎么做?” “你要时刻跑在前面……唉,我说得理想主义了。”汪总在电话里长长叹息,长长无语。 “是的,我心有不甘啊,他们在糟践我的心血。” 汪总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国家现阶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对知识产权的侵犯,这是发展的需要。否则专利都被老外捏着,我们就举步维艰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识产权,国内自己的研发也会被侵犯,比如说我就被侵犯了,我现在已经被影响研发的热情,而且可能被影响研发的成果,直接影响到我未来对研发的资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国家应该是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吧,唉。说真的,在我这个过来人看来,我们现在在技术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钧很是无语。“可惜,汪总,我们厂没规模,否则我一准挖你过来。” 汪总开心地笑了,“别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维方式已经很不一样了,我只会给你当绊脚石。你只要让我旁观就行,我随时提供经验。” “汪总,每次跟你交谈,总是让我对人性充满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总更开心了。结束电话后心情一直很好,看见柳钧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轻时代,多年以来,他还是难得一次对别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为前提。 柳钧得到汪总提供的情报,放心不少。转头又专心投入新产品的设计。柳石堂则是又开始出门洽谈生意。 但是,好景不长。两个星期之后,还是汪总在下班后打电话给柳钧,告诉他研发小组已经拿出样品,各项机械性能与他的设定几乎没有差别。柳钧闻言如遭闷棍,“怎么可能?” “已经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忆一下,热处理过程中有没有被偷窥。” “没法偷窥,现场只有我看得到温度显示,也只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么,他们最多只能记录时间。或者,市一机的领头人是个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这么快得出结果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撞大运;二,他从你那儿得到明确线索。我看只有后者,前者的几率太低。” “不是几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对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热处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几个,那概率没法计算,天文数字。难道……” “我再提供你一个线索,他们试验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组合,从你那儿泄漏出去什么资料,才会需要这个组合数量。” “是的,是的,谢谢汪总,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汪总,我只要能证明,我一定起诉。我不能坐视。” 汪总叹息,“我提供你线索的原意是,让你就此找出泄漏点,也好亡羊补牢,避免以后再被偷窃。至于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这精力和财力吗?打经济官司,拼的是财力、财力、财力!”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坐视。” “小伙子,要学会忍,学会咽下一口气,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钧在心里强烈否定。 下一刻,柳钧立刻与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气。那边柳石堂听说此事,勃然大怒,“难怪,难怪,我本来谈得好好的,转头他们就翻脸,说别人报价比我低,还骂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杨的吃我豆腐。” “根据汪总说法,他们的成品今天才试制出来。那么他们的销售跟进是不是太快?或者说明他们对剽窃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凭什么胸有成竹?” “内贼?阿……阿钧,傅老师?你还记得有天你问她要笔记本她拿不出来?”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么知书达理,总让我想起妈妈。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钧,穷啦!她儿子野鸡大学毕业后一直游荡,她老公工作的集体企业倒闭,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贵病,好像是糖尿病。钱对他们家比性命还要紧。可你当时好像说过笔记本里看不出花头。” “我想来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会泄密。我刚想起一件事,当初为了节省成本,我用的是一边计算一边排除,所以越试验到后面,采样数据越定向密集。这等于基本上为市一机剽窃最终数据划定一个范围了。爸,对不起,你回家吧。” “嗯,别说对不起。我还想清楚一点,既然他们能这么容易解密,下回他们是不是还能凭借差不多的办法很轻松地剽窃我们下一个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发展到今天,我们下一个部件去哪儿加工都成问题。爸,我们回家商量,得修改计划。”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忙道,“阿钧,你千万不要去找姓杨的,他们那帮老乡非常团结,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会吃亏。听话,你答应我,等我回家再说。” “知道了。”柳钧虽然这么答应着,但是怎么肯听话。他当即就打电话给杨巡,但是杨巡不接电话。柳钧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拨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却说杨总不在,回头会告诉杨总。柳钧怀疑杨巡根本就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他就直接告诉接电话的人,“根据合同,市一机不得生产跟我工厂一样的套件。你请转告杨总,只要杨总生产一个,我立刻去法院告状。” 对方那人奇道:“我们生产自己研究出来的也不行?” “请你自己去问杨总,请补习法律知识,谢谢。再见。” 柳钧再接再厉,下一个电话打给杨逦。拨打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最近似乎进出家门时候还真没见到杨逦,而且在停车场也没见到她那辆白桑塔纳。可见杨逦是先知先觉地避着他? 果然,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兄妹一个德性。柳钧不依不饶,继续打,直到第三个电话,杨逦终于接起。但是杨逦接起就道:“对不起,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 “显然我当初没有误会你,为什么要这样?” “非常对不起,我大哥就是这种性格,看到有钱可赚,他一准奋力冲在前面……” “可这钱不是他该赚的,合同有约定不说,专利法也可以保护我。” “这问题我跟大哥说起过,可是……我无颜见你。” “那么怎么办?我打电话,你大哥又不接,连协商都不愿意,难道逼我打官司?” 杨逦犹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为什么?” “你别逼问我了,我这个夹在中间的人很矛盾,很为难,但请你相信,这件事我没插手。对不起。如果大嫂在国内,或许你还可以通过她说服大哥,现在没人能劝的。面对这么丰厚的利润,他不会收手。” “可问题是,我面对本该属于我的丰厚利润被剥夺,我能罢休吗?” “柳先生,请冷静。我不是威胁你,你一定要想个稳妥一点的办法解决问题。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头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总更是。你千万别莽撞。” 柳钧错愕,“我想不出更好办法,唯有用法律来文明地解决。” “柳先生,我毕业以来看到的和经历的一切都表明,权和钱才是一切,法律什么都不是。” 柳钧再次错愕,“我不信邪。请告诉我,明天怎么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对不起。” 柳钧无奈,只好结束通话。他没想到,一圈儿电话打下来,从汪总到爸爸,再到杨逦,都在劝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与钱宏明说起的时候,钱宏明也告诉他打官司得不偿失。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杨巡?或者,只能听任杨巡明抢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弃起诉杨巡,唯独他不行。别人只看到他用这么不到半年的时间研发出产品,可是又有谁看得见他多年攻读的知识积累?他的知识产权绝不能被剥夺。而且,他不能容忍杨巡无耻无赖的态度。 但他不得不冷静下来,他得先检视那本曾经消失一夜的笔记本。 他尝试换一个角度,用一个偷窥者的眼光看这些数据……他终于看出其中的联系。那些数据其实已经指向问题的根源。那么将可能的数据排列组合,稍有脑袋的人就能得出结论。柳钧没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卖了他的秘密。这一刻,柳钧甚至觉得,被出卖甚至比被偷盗更令人愤怒。 第二天一早出门,柳钧前往经常路过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但是当他一说出起诉的对象是市一机,接待他的律师立刻尴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们与市一机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钧最先信以为然,就请那律师再介绍一家。等在第二家继续受到婉拒,他终于明白了。律师不知道忌惮什么,总之是不肯接与市一机的官司。 柳钧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敢情杨巡敢这么做,全是因为看死了他柳钧有冤无处诉。柳钧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于自己的聪明,索性冲进书店,买来法律法规汇编。是的,他卯上了,他在心里发狠,他不信打不赢官司。 但他再生气,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须与杨巡见面对质,陈诉利弊,给杨巡当面解释的机会,也给杨巡改过自新的机会,或者,他得当面通知杨巡他起诉的决定。柳钧一整个早上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直奔市一机去见杨巡。 柳钧在市一机早已熟门熟路,以往他的车子开到门口,保安问都不问就直接给他升起撑杆。但这回保安却没给升,有位保安还走过来对柳钧说,“你回去吧,上头已经吩咐今天起不让你进门,我们听命行事,没办法。对不住,对不住。” “你们杨总吩咐?我正是来找你们杨总。”柳钧跳出车子,从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杨巡已经先他一步将敌意付之行动。 “兄弟,帮帮忙,管的就是不让你见杨总。你请回吧,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我们没办法。” 柳钧一定要与杨巡面质,见此场面焦急,张开双臂道:“你们看,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我只是跟你们杨总谈话。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钧说着,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保安见此,忙急着一个顶住他,一个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帮忙,千万帮忙,我们小老百姓混口饭吃不容易,你给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不听杨总的。求求你,千万别为难我们,挡不住你我们会下岗的。” 面对眼前两个大好男儿的哀求,又有两个保安从别处跑来,柳钧如深陷泥淖,无法动弹,只有一步一步地后退,离市一机的大门越来越远。难道让他真的为难保安?他还不是那么野蛮的人。 走回车子,他再度打电话给杨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钧气得恨不得也耍无赖,不停地打电话让杨巡掐,就算骚扰。可是他不愿,他不能以无赖对付无赖,他有他的原则和教养,不能堕落到与杨巡同流合污。 柳石堂很快回家,见到儿子啃读民事诉讼法,他再三劝儿子别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杨巡有的是办法阻止执行,杨巡千年不还万年不赖,谁也拿这种人没办法。柳钧提出他可以申请财产保全,他将民事诉讼法的有关条款指给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这等好事,他记得申请保全并不容易。他问儿子财产保全有些什么要求。柳钧嘴里说着保全申请材料没问题,但是往后翻到适用意见,头大了:采取诉前财产保全需要申请人提供担保,而且担保的数额应相当于请求保全的整额。 根据合同约定,杨巡违约需要赔偿的数字是柳钧起诉的目标。可是如果他将同额的担保金打进法院交付担保,他们自家的前进厂还将怎么运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了吗。柳石堂忧心忡忡,劝儿子不要赌气,赌气不争财。 柳钧不肯,花两天时间研读相关法律法规,又花两天时间草拟诉状,打印出小小三本,让爸爸盖章签字。柳石堂说什么都不肯签,但是柳钧问爸爸,“你不尝试,怎么知道我们肯定不会赢?杨巡瞅准的就是我们这种退缩心态。” “经验,遍地都是经验,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经验。” “爸爸,那么我们的血性呢?难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可以如此忍声吞气?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项违反合同法诉讼,只以我个人名义发起专利诉讼。” 柳石堂紧握拳头,不敢看向儿子,“你别逼爸爸,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优柔寡断。”柳钧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抢了爸爸抽屉里的钥匙,自己去财务室打开保险箱,将公章盖上。回来,看到爸爸哭丧的脸。 “阿钧,你会闯祸的。” “不会,我理直气壮。”柳钧不管爸爸的劝阻,直奔辖区法院递交诉状。法院告诉他七天内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还没来,地税的一个电话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头,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凭证和账本等去地税查账。 柳钧见到爸爸顿时面如土色。连那次大热天送货中暑的脸都比这会儿的脸色好。 “要死了,地税稽查科说有人举报我们好几条偷漏税,要我拿三年内所有凭证账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说,我每年跟他们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招呼都没有,直接就通知查账?” “查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只要账做得好,你的避税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问题是这么简单的吗?首先,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我起诉杨巡?”柳钧的眼睛惊得如灯泡一般。 “我告诉你,查账是爸爸的七寸。国内的帐没几本老老实实,经不起查。你前几天看税法不是说我们有几处做账不对吗?你都看得出来,税务更是清楚每家企业会在哪儿做手脚。税务平时看我孝敬分上对我高抬贵手,但真查起来……你起诉杨巡就算让你全赢,又顺利执行,赔来的钱都不够杨巡发狠让税务罚我的款。你这下相信了吧?赶紧去撤诉。” 柳钧呆住了,他逻辑分明的脑袋运转了半天才将此中的关系搞明白。他相信杨巡此时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不屑地俯视着他,看着他走投无路,将前几天异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里弥漫开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诉后我还是得去应付查账,既然给查账了,不让查出点儿东西来,他们没面子,应付不过去。作孽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柳钧呆呆地看着爸爸,想不通查账与面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柳石堂叹了声气,虽然满肚子都是紧张,此时还得安慰儿子。“阿钧,别把撤诉当败诉,我们没输,我们只是实力不如杨巡。” “实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强食吗?” 柳石堂无奈地看着儿子,“你妈一定要用书本上的理论教育你,从来不许我在家讲社会上的龌龊事,怕教坏你……” “爸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接近理论环境里长大,反而不识时务?” 柳石堂犹豫了会儿,点头。 “对不起,税务局那儿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着儿子挺直腰板出门,心里很痛。但他别无选择,他考虑了会儿,揉揉自己的脸,扮出笑脸,给杨巡打去电话。杨巡倒是赏脸接了他的电话,听了他的好话,虽然没答应饭局,不过总算答应“此事到此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儿子。柳石堂抱头在沙发上枯坐一个小时,估计杨巡在远处电话来电话去地重新摆布他的前进厂之后,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税赔笑脸。 柳钧被迫撤诉,心情接近燃点。从法院出来,他铁青着脸看看头顶铁青的天幕,不愿回家,开车直奔郊区。他怀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会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连树梢儿都不肯动一下,只一味闷着,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的心情。柳钧闷头爬山,这种地方非周末时间几乎没有游客,他爬得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爬上山顶。刚在山顶站直,忽然,起风了,山顶飞沙走石,远处也有滚雷排山倒海而来。柳钧心胸为之一畅,忽然很想在山顶呼啸出心中闷气,可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该喊什么词儿,只一个劲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 非常没有营养地狂喊一通,柳钧终于气顺不少。是的,他是柳钧,依然是柳钧,不会变,不会动摇。但是会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么,他会笑到最后,他要成为真正的强者,而非强盗。他不信,他会不是那种鼠目寸光者的对手。 但柳钧这个科学青年终究是不敢站在山头当人肉避雷针,喊舒服了,人也跟虚脱了一样,他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下雨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野的环境更助长了雨的气势。但雨水是清凉的,所有的闷热,所有的闷气,在雨点的冲刷下,渐渐消退。柳钧在雨中如闲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纷纷落花,心情渐渐平静。 走下山时,天已经稍暗。前面还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才是检票处和山门外的停车场。柳钧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积水往外走。但他远远看见检票处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贴壁站着十几个小孩子,由两个大人领着。而显然这些孩子不听话,两个大人按下这个,去抓那个,手忙脚乱,异常狼狈。柳钧想告诉自己,他今天很受伤,无暇照顾别人。可是看着濛濛雨幕下无助的妇孺,他把一张脸挤成一团,挤走几点雨水,下定决心走向那帮妇孺。 走近,柳钧才发觉眼前的孩子们与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呆傻,就是残缺。唯一完整的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帮两个老师紧紧地抱着一个眼光发直的小姑娘。 柳钧善意地对两位老师微笑一下,蹲下身,将三个骚动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尽量温柔地对待。这一来,他的身体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们挡住风雨。蹲着的他正好与那个小男孩平视,他就冲小男孩做个鬼脸,小男孩也腾出一只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头,给他一个鬼脸。柳钧终于被逗笑了,可他此时真懒得说话,依然保持沉默。 时间过得飞快,接人的面包车终于到来。柳钧一手抱一个孩子,帮着送进车子里。安顿完毕,他帮拉上车门,这才看清,前面车门上写着东海总集团赠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车子里冲他挥手,他心里很高兴,一种做了好事之后的高兴。这看似微弱的高兴,将他心中的烦闷冲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面包车后面又到福利院,帮老师和志愿者将孩子抱下来,送去浴室洗涮。此时,天色已暗。 这些孩子不同于正常孩子,淋雨受惊之后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烦。柳钧抢在女士之前洗刷最脏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妈妈都是志愿者,女志愿者表扬他,“你以后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柳钧自嘲,“刚被女友抛弃。” 女志愿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错失一个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于不公,很想不开。不过看看这些孩子,我还有什么值得想不开的?” “祝你好运。不过要纠正你,孩子们不赖,他们的内心很纯美。反而是我们都太复杂,经常感受不到幸福。” “对。”柳钧脱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得到够多,不应遭遇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开。“我也想做志愿者,以后我可以维修福利院所有设备。” “嘿,你不可以跟我们可可爸爸抢,那是他的事儿,要不然他来了这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说说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绍,女志愿者姓梁。但两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再深入探听对方身份隐私。收拾完孩子,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柳钧惊讶地看到雨后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里的女志愿者的车子是去年刚出品的保时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声口哨,“硬顶,帅。梁,我们赛跑?” “胜之不武。”女志愿者带儿子上车。柳钧才刚启动,只听耳边轰一声,黑色911几乎是瞬间加速,飞出福利院。柳钧的改装捷达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门,外面早已没了保时捷的影子。嚯,车帅,人帅,柳钧凭常识推测,这百米加速最多只四秒多点,那位梁女士够水平。柳钧看得眼冒红星,浑忘了积郁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车里合着强节奏的音乐高喊,“我还有追求,我有物质追求,我要赚大钱,买保时捷。” 转弯,他却见到保时捷闪着红灯在等他。他拉下车窗大声喊,“甘拜下风。” 车里母子跟他说了再见,又一闪溜得不见踪影了。柳钧这回没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车,一次比试,早见真章。但他自言自语,“哎哟,这车,每天得吃多少罚单才能开得过瘾啊。” 柳钧几乎是一回家,就听到电话铃猛叫。他拿起电话,里面是爸爸如释重负的声音。“阿钧,你总算回家。一下午都没开手机,爸爸快担心死了。” “爸,我没事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爸,你还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经回家,老爷们不肯赏脸多吃一会儿。你没事就好。听你声音应该没事了。” “查账,怎么样?” “查还是得查,已经开出的通知没法收回。让他们放点血吧,没大问题就好。阿钧,我问你,你到底查出来是谁泄漏我们的秘密没有。” 柳钧看看饭桌上精美的晚饭,伸手有点儿夸张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没找到确定的。接下来我重点做这件事。” “阿钧,这件事,爸爸想起来也很气,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们实力不如,只能避他们市一机远远的,别去招惹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知道有我们,省得让贼惦记。但是泄漏我们秘密的人……”柳石堂说到这儿顿了顿,柳钧相信爸爸此时严厉的目光一定是盯着家中的某一处,“我绝不轻易放过他。” 柳钧放下电话后,却找出纸来,伏案而书。“傅阿姨:请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但我也不愿再吃你做的饭。我原以为你是跟我妈妈一样的灵魂工程师,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远远弥补不了你心灵所失去的。柳钧。” 第二天晚上柳钧回家,见到房间已经打扫,但是桌上没了晚餐。纸条还在桌上,下面却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谁又是良善的!” 柳钧一下就联想到谁又是良善的中的谁,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还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发,抽出钢笔再写一段,“别人的行为不应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但想想没意思,他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的行为,就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杨巡的言行对杨巡恨之入骨,他不是圣人,哪儿克制得了自己心静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是他没办法,而是他拿杨巡没办法。 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号码是他不认识的。“我是余珊珊,还记得我吗?” “哦,余小姐,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你请我吃晚饭。” 柳钧眼前浮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门。改天请你。” “可是我要交给你的东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来。你谢我的报酬是一顿晚饭,然后两清。OK?” 柳钧从小见多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见怪不怪,但见余珊珊说得干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应了,立刻开车赶去余珊珊指定的小饭店。他有预感,这位市一机的员工肯定只会因为市一机的事情来找他。他很愿意知道。 找到那家饭店,却是小小的门面,脏脏的环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边喝啤酒吃饭。柳钧没见到余珊珊,就问小二要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店人满为患,他的桌子被摆在离店门遥远的地方,灯光都吝啬光顾。他今天确实很累,因为爬上爬下地为老翻砂车间做了测绘,看看能不能将老车间旧貌换新,里面的设备鸟枪换炮。等啤酒送来,他看看同来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迹可疑,索性对着啤酒瓶喝酒。 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道:“嘿,饱受打击的同志还坐得直吗?” “本同志的心灵巍然耸立。”柳钧回头一看,正是余珊珊,大热天穿得宽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圆领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那蓝色T恤上还有几滴白漆,似是从什么建筑工地赶来的民工。他起身让座,拎过一瓶啤酒,问:“喝吗?” “喝。不喝啤酒,这儿没东西解渴。”余珊珊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柳钧,“公司已经谈下的两家外商,刚来公司考察过,基本确定大批量做你的那个产品。” 柳钧一脸苦涩,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谢谢,只是看见了徒增烦恼。”他也不知道余珊珊是何用意,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别人。谁知道呢,以前这个余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计主角。他将纸条推还给余珊珊,“你们杨总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的事还是别给你添烦才好。吃点儿什么?或者我们换个饭店?” “不换饭店,这家店号称本城四小脏之一,出了名的脏,可又出了名的好吃。”余珊珊招手叫小二过来,如数家珍地报了四个菜名,都不问柳钧吃什么。等小二一走,她就将纸条拍回给柳钧,低声道:“不用怀疑我有什么不良动机。我既然做了这种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上班了。我过几天辞职,呆足一年,我已经受够了。” 柳钧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不过你不必为我牺牲什么。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华和执著,才会帮你一起生气杨总的无赖行径。有些事法律惩罚不了他,老天还会劈一只响雷下来呢。但我不是为你牺牲,我是被当年的合资日方招聘进来,说好的是进先进的研发中心,但等我分配进来,市一机已经换了老板。都没等我板凳坐热,市一机又换老板。研发中心当然也没影子,他们想分配我做办公室花瓶,我坚决不肯,可抗争结果还是给分到进出口部做花瓶。好吧,为了户口,我做。现在一年期满,我的档案和户口不会被退,我当然辞职。与你无关。纸条你拿着,你绝不能让杨总得逞,这是市一机很多正义同志们的严正呼声。” 柳钧不晓得这个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我在市一机有不少朋友,但是他们的生存依赖于市一机的生存,他们心里虽然知道我被侵权,可是他们在行动上未必发出正义呼声。不过依然谢谢你的纸条,我会留作纪念。” 余珊珊只不过是说话夸张了点儿,表情眉飞色舞了点儿,没料到好心没好报,被无情揭穿,不禁俏脸通红。她是从小就四方通杀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点点的委屈,“你没尝试,怎知市一机群众没有正义?当然,杨总权势倾城,你选择忍气吞声,选择望风披靡情有可原,你识时务。可是,我原以为你好歹有点儿血性,你会想办法阻止外商的采购维护自己的权益。看错你!” 柳钧本来就憋闷,好不容易自我调节才表面显得心平气和,被余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会儿眼睛,最终还是没对女孩子下毒舌,可还是忍不住道:“那辆车子好像是你们杨总的,他也来这种地方吃饭?” 柳钧说得认真,余珊珊信以为真,放眼一搜,果然见转角停一辆旧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杨巡的座驾,她一惊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脸,可又担心地从手指缝中钻出两只眼睛,四处打量。好在没找到杨巡。 柳钧这才道:“我刚才看清楚了点,好像不是你们杨总的车牌。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种车。” 余珊珊惊魂甫定,她可不愿在离职的节骨眼上被杨巡抓到与外敌沟通,被扣住档案。那种农民不拿别人当人,居然想得出让她当诱饵使美人计,那种人什么干不出来。但余珊珊喝一口啤酒,镇定下来,忽然意识到上当了。她顿时恼羞成怒,柳眉倒竖,起身愤愤欲走。可欲走还留,非得骂完才肯离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不是绕着杨总不敢照面?你有种自己闯祸自己解决问题,别让你爸拉一副老脸,挨杨总训孙子一样地骂啊,我们旁边听见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儿啦。你比我还没胆子……” 柳钧见余珊珊生气,本已起身阻拦,准备道歉,但听得余珊珊骂他的内容,急火攻心,眼看着余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余珊珊双臂,急道:“我爸去找杨巡了?我爸……在哪儿……他们怎么……杨巡怎么对我爸爸?” 余珊珊惊得立刻住嘴,双手顺势护在胸前,严正警告:“柳钧,你不许耍流氓。立刻放手。”见柳钧火烫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后,余珊珊却转嗔为喜,被柳钧的动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说。” 柳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听余珊珊说她怎么听见杨巡与柳钧爸通电话的经过。柳钧可以忍,可以想尽法子化解从杨巡那儿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对经济损失视而不见,可是他不能忍杨巡对爸爸的侮辱。偏偏余珊珊记忆惊人,又不顾柳钧情绪,小嘴嘀嘀呱呱将杨巡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柳钧的腮帮子不由自主地痉挛,太阳穴突突乱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杨巡。他还以为杨巡终究是理亏,因此不敢见他们,只会背后搞搞阴谋。那么他撤诉了之后,昨天爸爸告诉他税务那边也改口,他还以为事情就这么罢休了。他没想到,这还是爸爸去求了杨巡的结果。相比爸爸,他自以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尤其,爸爸还是拖着年初才刚小中风后的病弱身躯承受杨巡的侮辱。 这一刻,柳钧恨自己。 “还有吗?”柳钧勇敢地问出声,既然事实扑面而来,他选择面对。 “没了,你脸色很糟糕。吃点儿红烧小蹄髈,都快凉了。”见柳钧拉着脸摇头,余珊珊道,“这就是了,你应该生气。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生气。” 柳钧没法说话,怕一说话就是爆发。面对余珊珊好意递来的半只小蹄髈,他没有胃口,可是嘴巴却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几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虽然煮得润滑,可是那么一大口下去,还是将咽喉挤得刺疼,柳钧却享受这等疼痛,继续大口大口地吞咽。余珊珊终于觉得大大不妙,眼看柳钧半只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只,她连忙抢先一步,将盘子拢进自己的领地。却见柳钧一抓不着,大掌一个转弯,抓住啤酒瓶,她赶紧伸手去抢。可是柳钧力气大,她抢不下来,两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别借酒浇愁,你还开车呢。” “我没,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听着,你现在连声音都在颤抖,你听我的,放手。”余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却是辣手摧花,腾出一只手化掌为刀,一刀将柳钧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着手疼了好久。小二听到啤酒落地声过来查看,余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将几乎没动过的四只菜打包成一式两份,但叫小二将半只蹄髈划归到她的餐盒里。然后,摸出一百元大钞算账。柳钧总算反应过来,连忙递上自己的钞票,将余珊珊的钱拦住。 小二拿钱算账去了,柳钧直着眼睛看着余珊珊。余珊珊道:“这才是正常反应。原来你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你要是仍然没事人一样,那么你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孬种。” 柳钧欲言又止,说出口的不再是想说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两只眼睛的视线各自为政,都没焦点,谁敢坐你的车。” 柳钧丧气,伸手捂住两只眼睛,指望松开双手时,视线能够对准焦点。他都气疯了,满肚子都是左冲右突的闷气,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几乎没法经过大脑。 余珊珊见柳钧可怜,实在不忍心弃之不管。“喂,柳钧,我讲故事给你听吧。”余珊珊说到这儿,却打个噎,她该讲什么故事啊,好像脱离幼儿园后,她的故事储存就断档了,总不能给柳钧讲小红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窜到了嘴边。“你知道吗?这儿是我爸妈的故乡。但是他们大学还没毕业,国家需要他们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从小,爸爸妈妈就抱着我和弟弟,给我们回忆江南有多好,吃的东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馋得发誓一定要考到爸妈的母校,然后争取高分分配到爸妈的家乡打头阵,让爸妈退休就可以回来故乡安享晚年。喂,柳钧,你听着吗?” “我听着,谢谢你,珊珊,谢谢你帮我。” 余珊珊被一声“珊珊”叫得脸红了一片,幸好柳钧捂着眼睛没看见。她独自扭捏了会儿,才又道:“我在市一机做得不痛快,也没赚到多少钱,爸爸妈妈没挑破,他们借口以后老了要回故乡住,弟弟大学毕业也得分配过来,就拿钱给我买房子,方便我把集体户口转到自己房子里,让我可以在这儿立足。可是爸妈的钱来得不容易,国企效益不好,他们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学,都没多少积蓄,这些钱都是他们牙缝子里省下来的。我拿到钱的时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没用,不能帮到爸妈,反而还要拿他们的钱。可我还是得用爸妈的钱买房子,否则我离开市一机就没地儿住了。” 柳钧没想到余珊珊跟他说这些,心里感动,不知不觉就转移了注意力。“谢谢你信任我,告诉我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学毕业后都没见到几个正经人,经常稍微熟悉点儿就言语不三不四起来。我被杨总派去监督你那么多日子,你有好处从来没忘记我,老板妹妹送你的牛排都会记得分我一半,可你从来没乱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还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问题。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离开市一机后准备去哪儿工作?” 余珊珊前一刻还在做着柳钧的精神导师,下一刻就没了脾气,“找工作正好应了墨菲定律[2] ,我想找技术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说我没经验,手里没现成的成果,他们不要储备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却是让我去管技术档案。结果还是外贸公司张开双臂欢迎我,总是我最无可奈何的选择却最欢迎我。” “前阵子我想找几名助手,结果专业符合的男生一听所做的工作和所领的工资,都不愿来。有的更是露出把我这儿当跳板的意思。可我没办法,现阶段只能开出这样的工资。而其他公司不愿招聘没经验的大学生也有他们的道理,怕教熟就飞了,不高的工资留不住人才。简直是一对死结。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是你的错。走吧,我送你回家。” 余珊珊领柳钧去取了自行车,扔进车后备箱。她上车就好心提醒,“他们都说杨总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经吃过他的亏,我起诉他侵权,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着我找他说好话去,我也只能撤诉。刚昨天的事,非常内伤。这种事……”柳钧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不会忘记。” “你不能这么文明,这是豺狼世界。” 柳钧叹一声气,他这回没再说出不能因为别人的言行而改变自己的理念之类的话,深深的屈辱让他闭嘴。他很怀疑,时隔一天,他还能喊出“我是柳钧,我永远是柳钧”这样的口号吗? 余珊珊的住处是一刚落成的新区,才刚交付,整幢楼还黑灯黑火的,没什么人家入住,黑夜中偶尔还传来装修的声音,寂静得可怕。柳钧陪余珊珊上楼,就站定在门口不再进去,看余珊珊进门开灯宣告没事,他便告辞。他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五金店。他买一把锁回家,连夜就将锁换了。他不愿再忍,再也不要见傅阿姨上门。他也没找钱宏明痛诉,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坐了半夜,面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打着卑鄙的主意。 柳钧暂时放下手头的技术工作,开始学着爸爸,拎一只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会老师,他从来都受老师的喜欢。从母校出来,他拿着老师和留校同学给的名片,借着老师和同学电话开通的捷径,一家家上门找校友演示他的专利。他的同学是最帮忙的,不仅替他安排食宿,还帮他煽动上司点头,帮他出谋划策如何最有效地与主要负责人沟通。柳钧从爸爸那儿学乖了,最先交给同学校友好处费的时候,他还会脸红,还会犹豫会不会被拒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来二去,他熟练了,素未谋面的校友们也成了他的好帮手。他用五万到十万不等的价格,将他的图纸一家家地卖出去。 这回,他不心疼他的劳动果实。他知道,他贱卖出去的那些技术很快就会被转化为生产。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很快,将与杨巡高成本开发出来的产品展开激烈竞争。充分竞争的结果,杨巡别再指望拿高价偷窃来的产品赚大钱发横财。 市一机的有关消息也不断传入柳钧的耳朵。当初前进厂在市一机手里吃过的亏,市一机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几乎是所有的内贸生意全都毁约。厚道一点的毁约是一个电话打来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价格,不厚道一点的则是一声不吭,等市一机送货上门,他们以千万条质量理由将产品退回。偏偏没有柳钧这样的人盯现场监管,市一机产品的合格率还真马马虎虎,有小辫子可抓。 这几个闷亏,杨巡吃得无法发作。好在他还有外贸大单,他则是自己亲自出马,督促销售部重新打开国内市场。柳钧回家,将带回的汇票与差旅费一结算,盈余已经够填补研发亏空。 但是没完,杨巡应该失去更多。 柳钧即刻支取十万元,去银行兑换一万美金,放在银行,随时准备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儿子的转变。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儿子心中疯狂燃烧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刚出差回家的儿子,就让儿子晚上回家说话。 柳钧敲门见到傅阿姨。他没料到傅阿姨还有脸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门口逼视一会儿,才进门见他爸爸。他见到傅阿姨低头缩肩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低头缩肩地送来一杯茶水。柳钧将茶水远远推开,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给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手,他没有问什么,但也是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将儿子拉进客厅的阳台,拉上阳台隔音玻璃门说话。隔着开阔的大客厅,神仙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隔绝了通风的阳台顿时燥热起来。柳钧毫不犹豫地将T恤袖子推上肩头,催促他爸,“爸,快说,慢一步阳台上多两块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们技术的是傅老师?” “是。” 柳石堂惊讶于儿子的干脆回答,他本来准备听儿子继续跟他打马虎眼,他知道儿子的心肠一向很好。 柳钧又补上一句,“我已经给我的房子换锁。” 柳石堂犹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雇她,一个做熟的保姆比老婆还强。以后不让她接触太多秘密就是。” 柳钧直言不讳地指出:“爸爸,你已经失去血性。工厂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结果你都控制不了生产,让新机床一直荒着。我看你留不住数控机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厂里其他工人的排挤。” 柳石堂被儿子说得老脸通红。但他对儿子没脾气,还是耐心解释,“我算的是总账。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现有局面,利润会增加吗?生活会更方便吗?都不会……” “爸你怎知不会?凭经验推断,还是尝试多种选择后的最佳决定?” “先不说我,我们来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报复杨巡吗?好,可是你算过总账没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两个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远不止眼下这点进账。可是杨巡失去什么?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个零头。就像小鱼咬大鱼一口,大鱼最多痛一下。大鱼咬小鱼呢,一口吞下,命都没了。你跟杨巡玩得起吗,你值得吗?” “杨巡作恶,他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讨还一点点代价?你会算账吗……” “有一种账,叫做忌惮,叫做下不为例。” “你别总打断我,我问你,社会上都这么做,你难道一家家地讨公道去,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看你至今没拿出新工作计划,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对付杨巡?” “爸爸,比如说你不解决傅阿姨的问题,结果呢,我们两个人得躲在这儿说话。你掩盖小错,总有一天大错爆发,难以收拾。” “阿钧,做人不能太独,不能全都由着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错误的行为,但绝不容忍无赖的观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算我承认你年轻人有血性……” “这种根本性意见不统一,我们接下来有关前进厂未来的讨论怎么进行?继续旧模式的生产吗?” “不需要统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这半年多赚的是大钱,快钱,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经考虑过,前进厂的未来肯定得由你来定,可是爸爸担心你顾首不顾尾,心里想替你上个双保险。这样吧,阿钧,金工车间我保留,金工车间所需的流动资金也划一块给我。其他都由你去处置。我唯一要求,你别再把精力都放在讨还公道上了。你自己发展得好,什么公道都会自己回来。” 柳钧非常惊讶,看着爸爸不敢置信。两个月前,爸爸还只提出小改小弄,稳步积累,不料今天思想大变。“爸爸,这是好主意。虽然我一直认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着家里,可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贷,爸爸,你会获得最好的回报,我向你保证。”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应吗?” 柳钧犹豫了一下,“不答应。”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跳跃着离开。 柳钧匆匆离开,是因与钱宏明早就有约。他今天才刚回家,做的事多,连晚饭都没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于妈妈,都没问一声有没吃饭,吃了点啥。他当然也不愿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饭,他已经白纸黑字告诉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饭。他此时唯有饥肠辘辘地冲进麦当劳,买一只巨无霸,一路啃着去找钱宏明。钱宏明约见他的地方总是市内最高档的场所,今天是新开四星级宾馆的咖啡座。柳钧啃巨无霸进去,招来无数侧目。 钱宏明也看着旁若无人的柳钧笑,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相搞得像饿鬼转世一样恶劣。柳钧吃完,便将刚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怎么样,我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欢迎吧?” 钱宏明微笑:“我家女儿以后若是领这种转世饿鬼进门,打出去。” “不是说不让B超看性别吗?” “你忍得住吗。这几天一直忙什么?有什么产出?” “赚了点钱,可性价比极低,总算对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说说,我替你开解。我等会儿也有事问你。” “你什么事,你先说。” “干吗总跟我抢压轴。好吧,你给我说说CIF[3] 报价和L/C[4] 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识,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错的点。我已经看了一本实务书,但总觉得虚。你最好举实例。” “每天做死外贸已经够烦,你还让我炒冷饭。”钱宏明虽然抱怨,却没拒绝,想了想,拿出自己经历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细细给柳钧讲解。柳钧将此与自己看书所学的对照起来,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又问了许多问题。 “看来L/C拒付与合同关系不大。明白了,说说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时候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连夜飞来帮解决,够朋友吗?”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们的手机似乎还不至于有人窃听。说吧,你看我咬着面包赶来见你,别一脸怨妇相。” “我想出来单干。可去年前年外贸几乎灭顶这一幕还在眼前,去年有国营大进出口公司做靠山,单干后遇到什么事,就全一个人独吞了。我在家里一说,全体反对,连囡囡都在她妈肚子里踢打。” “其实你打定主意的事,他们别想扭转你,是吧?你是想让我去说服嘉丽,让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钱宏明讪笑。 “说说利弊,我得负责任地说服嘉丽。” “其实很简单:这么多年做下来,我个人已经有非常稳定的业务量,我现在手头的积蓄可以维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车的生活,我随时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进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丽为什么都死命反对。” “你们一家辛苦动荡那么多年,刚刚安闲下来,他们想过一段清静日子。” 钱宏明点头,“还有呢?嘉丽对这方面应该感受不深,为什么她也激烈反对?” 轮到柳钧微笑,“不会你对嘉丽了解至深,对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别看你性格非常温和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读书做事从来有股非常强烈的狠劲,争当出头鸟。嘉丽大概是怕你钻了追求经济利益的牛角尖。” 钱宏明闻言,愣愣地看了柳钧很久,“不一直是你在争胜好强吗?” “我?当然。但我雷声大雨点大,你雷声小雨点大。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没了。最先半年我会比较辛苦,一切从头开始,包括办公室都得一穷二白地租建起来。正好嘉丽生孩子,虽然嘉丽妈妈在,但我出差的时候,有些体力活儿得麻烦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丽单纯。” “完全不是问题。办公室找到没有?我那房子,现在楼上楼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个月后你赢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太费,打算住厂里去,可以吃食堂,还……” “别使劲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费用,帮我顺利上道。多谢,不要你房子,我开始时在家办公都行,财务都打算外包呢。”钱宏明说着摸出中华香烟,不过顿了一下,“你还不归顺烟民队伍?不递烟说话费劲吗?” “别招安了。高中时候我吸烟你怎么说的?臭流氓!我现在一看见烟心里就有阴影,你害的。现在我返璞归真了,这个世界也得让你们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钱宏明举打火机对着烟头想了好一会儿,笑了,才将烟点燃。“柳钧,跟你说话最不费力,我才说半句,你把后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来,看看这包烟,我教你一些道儿上的知识。以后你送人烟酒用得上。” “不用以后,已经用上了。直接砸钱,省得在烟酒上费心。你别说话说半边,你说我厚道,后面是什么?” 钱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这半句。柳钧又催,他只得道:“别逼我,我好不容易……”说到这儿,钱宏明顿住了,怔怔看着柳钧不语。柳钧却有些领悟了,伸手拍拍钱宏明依然握着香烟的手,笑道:“所以说,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一门大学问啊,这不,噎死了?以后找我多练练。咱光屁股兄弟,你怎么出糗都不在话下。” 钱宏明举拳放到唇边,微笑。他想到的,柳钧也想到了,不过柳钧总是宽厚,不像姐姐虽然也了解他,却字字不留情面地剥皮。他在柳钧面前无拘无束,全心信赖,甚至——中学时候已经开始有所依赖。 但柳钧毕竟不是场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话头还得钱宏明熟练地捡起。“你最近怎么样了?没见你做技术。” “我卖技术。既然一定会被盗版,不如自己先低价卖了,好歹收回点儿成本。回头,我刚与爸爸谈下来,我也准备单独创业。我现在已经有些计划,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帮我一起论证。” “资金够不够?是不是先上测试设备?” 柳钧被问住。因为他的计划里,压根儿没有测试设备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击国内企业重生产轻科研吗?今天轮到了他,他却首先想到的是买机床。包括他的大学同学,替他规划发展计划的时候也几乎没人提起重点优先建设研发中心。是大家都已经对自主研发心灰意懒? “怎么?”钱宏明看到柳钧的失魂落魄,异常担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头找你谈。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钧决定在纠正方向之前,先得赶紧把最后一件心事处理掉。他踩着市一机两批进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国外,拿的是余珊珊给的,他电话确认过的那两家公司总部的地址。他的德国护照帮了他进出国境的大忙。 柳钧委托当地律所,将有关专利侵权的律师信递交两家公司总部。同时,他也提供一份获得他专利授权的所有公司名单给那两家公司。 他几乎没有在外逗留,就回国了。他已经将权利委托给律师,他也清楚那两家公司面对这种律师信该有的正确态度。他心里非常悲哀,他的知识产权被侵害问题,却是在国外得到轻易地解决。还是老外将替他狠狠地复仇。因为那两家公司都在国内设有办事处,国内的办事处不能违反中国的专利法。 柳钧回国,并不意外地听说,市一机的外销产品已经发货装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时候,杨巡将接到买方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单证纰漏,对L/C拒付的通知。钱宏明说过,只要买方不想收货,对信用证有的是处置办法。柳钧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证已被拒付,船却依然稳稳地驰往彼岸,增加越来越多的运回费用,杨巡这个钻在钱眼子里的人该如何的心痛如绞。 杨巡可知道,他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别人终有一天会加倍返还。作用力一向伴随着的是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基本。 柳钧一个人悄悄地出国,又悄悄地回国,跟以往出差一样,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双肩包。进入小区时候被杨逦的车子从身后追上,两人见面都是讪讪的。柳钧则是刚刚摆了杨家一道,凯旋,便主动相问,“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国生完孩子回来了……”杨逦说到这儿,又不知道自己干吗说这些,忙换了话题,“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处理后续技术问题。”柳钧不愿撒谎,但也不能将自己做的事告诉杨逦,只能含混一下糊弄过去。 小区道路狭窄,下班又是车流高峰时期,开始有车子在杨逦后面按喇叭。杨逦如释重负,连忙与柳钧说个再见,一溜烟钻进地下车库。柳钧竟也觉得如释重负,他心里诧异,他又没做坏事,干吗心里紧张。难道反而还是做贼的理直气壮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窃了他的技术,结果反而是他不要见傅阿姨,傅阿姨还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里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这世界很颠倒。 信用证被拒付,可货船却由不得杨巡,一分一秒地远离中国,将发回的运费越拖越高。杨巡更恨的是,以前凭信用证所贷的款已经到期,这笔款子没法续贷。可两单信用证被拒的生意却将大笔流动资金死死地压在海上动弹不得。杨巡从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脚,可是天高皇帝远,他的关系他的脑筋都在国际贸易方面派不上用场,即使市一机进出口部的几个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都不见效。 有内贸的几单生意因别家低价竞争而遭毁约的先例,杨巡认定这两家外商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进出口部与买家商议,提出降价销售。可是对方的反应依然是因单证不符而拒付。杨巡急得团团转,由进出口部安排,向专业的外贸人员求救。 杨逦一样着急,她约钱宏明询问解决办法。等杨逦前前后后将经过一说,钱宏明不知怎的,联想到前不久柳钧才刚向他咨询出口的详细规则。想到中学时候班级篮球队在柳钧的率领下大玩规则,偶尔能与校队打得你来我往很不出丑,他相信,柳钧玩规则的习惯一定也会带到工作中。但钱宏明不动声色地给杨逦解答疑,细致地分析种种可能,唯独避开老外最头痛的专利侵权这一条不谈。 等送走杨逦,钱宏明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问市一机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干的好事。果然,柳钧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从规则,而已。” “虽然你是遵照规则办事,可你这招太凶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惩,在装船前让买方通知结束合同,给杨巡一个教训。国内现状就是这样,你又何必太执著。现在杨巡损失惨重,等哪天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 “但杨巡也应该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经有防卫考虑。你想他还能怎么处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阴招,吓唬吓唬我爸这种也不讲规则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帮他,那是违法。” “柳钧,你这种想法很……我宁愿相信你这是被杨巡惹毛了。你怎么知道杨巡不敢搞大?你有空来找我,我告诉你杨巡旗下几个产业怎么摆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个灰色的人,没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会对我使用流氓手段?” “对。他给逼急了什么招都会。你这回够逼急他的了。” “究竟是我逼急他,还是他咎由自取?” “两个人只有权势相近的时候才有可能坐下来讲理。我们都还不够让杨巡平等合理地对待。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杨巡发觉。” “我很悲愤。” 柳钧花那么多差旅费处理了自己被侵权的案子,处理的时候还很激愤,可是处理完却觉得这回出手阴损,心里还有点儿内疚,这下,他一点儿不内疚了。他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个善茬。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护自己。 但是柳石堂听儿子回家一说,惊呆了,一张脸憋得血红。 柳钧见此不妙,想到小中风,急得连声大叫:“爸你怎么样,爸你说话。” 柳石堂照着儿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闯大祸啦!你赶紧回去德国,这儿我会处理。” “爸,你何必怕成这样,杨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烦。别说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内别回家了。” “我一走,杨巡不是全对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你还嫩,你对国情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办法行不通。别闹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办法!”柳钧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声,声音在小小阳台回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见到傅阿姨从小房间探头探脑来看,他横了一眼,盯着傅阿姨缩回头去才罢休。 “说吧,让你说痛快,别以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气很大。 “很简单。爸爸卖掉前进厂,然后用我的名义去开发区建立外资企业。不是有人一直觊觎我们的地皮吗?我已经了解政策,外资工厂的优惠非常多,两免三减半和进口设备退税,加上开发区税费优惠,只收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爸爸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税费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缴不少……” “这又怎么样?你以为逃到开发区算是逃到天边了吗?” “不,我们不是逃,而是甩掉历史包袱。我们卖掉前进厂,未来再有什么查税之类的问题,也只与新的法人代表有关,追索不到我们。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遵循规则,吃透规则,利用规则。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着儿子似乎深思熟虑,甚至思谋已久的样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寒意。若是都照儿子说的做,那么他手中不是连金工车间都没了吗?而且,全部照着儿子说的做,他以后在厂里什么都不是了。柳石堂无法吱声,他不断在心中劝慰自己,那种篡党夺权的事情别人家没出息的儿子才会干,他儿子秉性纯良,逼他儿子做都未必肯做。 柳钧还以为他爸爸委决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虑,但时间不等人。我明天去财务根据去年缴税情况,给你做一份减免税收的数字。再有一点,市区昂贵的地皮置换到开发区相对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价可以让我们在设备更新升级方面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虑很久了?连资料都看齐全了?” “是的,从决定留在国内那天起,我出差都带着资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补课的东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窍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你有截然不同的考虑。” 柳石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但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挥手让儿子回去,明天再谈。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这种事,除了老婆,跟谁都无法说出口。柳石堂胸口憋一团闷气。 柳钧走后,傅阿姨出来收拾。柳石堂见到傅阿姨心里更火。但是他能忍。无奈他儿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杨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杨巡那条蛇太庞大,打,只会招来更残酷的反噬。柳石堂头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儿子回去德国有用吗?没用!他已经没有退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着儿子出走德国,一条是照着儿子说的做。 儿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夹着香烟,在屋子里兜圈,满心烦闷。可是想了半天,他还是先给儿子打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做弥补。 “秋凉了,别再洗冷水澡。” “什么时候吃不消什么时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说什么?” “前进厂是爸爸命根子……” “对不起。” “说到前进厂,爸爸太激动了。其实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儿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国内的经验。爸爸刚才不该这么否定你,你别放心上。” “爸爸……” “别说了,我们父子不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把爸爸说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这话却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对儿子这么信任,那么刚才又怀疑什么?实在是看别家父子为钞票反目,看得多了,谁都会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儿子与别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儿子有才,在德国的收入不会比他一年的实际收入差。儿子根本没必要下那么大力气来谋他那么点儿财,只要回德国去儿子就海阔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儿子。 那么,他还怀疑什么,迟疑什么? “阿钧,明天开始,爸爸卖老厂,你建新厂。出手要快,争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么都干不成。” “订计划!” 虽然爸爸在电话那头是大吼一声,可是柳钧却对着电话舒展了眉头。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柳钧却觉得,这才是最佳的选择。要不然,留在前进厂原址,想扩张,没地皮没资金,还有那一大帮黄叔、徐伯等人的掣肘。改变的决定出于被动,而他们的选择却是主动。 可柳钧此时也对前进厂依依不舍起来。那几乎是他从小到大的另一个家,他即使离家多年,回到前进厂,依然能闭着眼睛在车间里面行走无碍。他拿着几份各式各样开发区工业区的资料看了会儿,心中却一直压着前进厂的影子,脑子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前进厂的一砖一瓦。 资料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门。下地库取车,还没看到自己的车,就见入口处大灯雪亮,飞驰进来一辆普桑。柳钧见此不好,连忙闪到柱子背后。那车飞驰而过,“嘎”一声,停在弯道中间。柳钧才看清,这是杨逦的车子。柳钧本想走开,这家的大哥实在无赖,他不愿搭理杨逦。可回头,却见杨逦跌跌撞撞出来,步履不稳。喝多了,柳钧想。他见杨逦摇摇晃晃用力关门,车门关上,她也趴在车门上不会动弹。柳钧看不下去,只得上前搀扶。他见到杨逦微微抬眼认出是他,忽然妩媚地一笑,他只觉得杨逦半个体重都压到他胸口,顺着他胸口软绵绵滑下去。柳钧惊得拿德语喊德国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杨逦,免得她妄图从大地获取力量。 将人抱进电梯,柳钧俯身按楼层的时候,忽然觉得耳根有触感,他又不是不识人事的纯情小生,顿时火烫了半边脸蛋。抱扶着的温香软玉也环抱着他,而且还不安分地不停蠕动,呢喃着他的名字。柳钧继续小和尚念经一样地向德国上帝求救,全身动都不敢动,唯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梯跳跃的楼层指示,指望快点到达。 终于将杨逦抱出电梯,杨逦却嘀咕不愿回家,不要一个人待着,紧紧抱着他不放。柳钧岂敢逗留,擅自打开杨逦的小包摸出钥匙,将人塞进屋里。杨逦虽然醉得糊里糊涂,却跟能精确地将车开回家一样,她紧紧搂住柳钧脖子,精确地找到柳钧的唇。 柳钧挣扎走出杨逦家门的时候,就像格斗场刚下来,连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离。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乱飞的霓虹灯,他很有下车进去的冲动。他连连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无前地开向前进厂,最终胜利到达。 门卫的话兜头浇了柳钧一盆冷水,门卫告诉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个人进了金工车间。 所有的信念瞬间消失,柳钧蹑手蹑脚步入金工车间小门。 他见到爸爸一个人背着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么孤独,那么渺小,看上去很是彷徨。 “爸爸。”柳钧见爸爸受惊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里的泪光。“爸爸。”他大步过去,爸爸却回过头去,背着他拿手背拂过眼角。“爸爸,我舍不得,忍不住过来看看。” 柳石堂本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但听儿子这么一说,他的眼泪又克制不住地往外奔涌。柳钧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杨巡的影子。虽然撤离前进厂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可是,他恨杨巡。 嘉丽产期在即,钱宏明减少出差。但他已经习惯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待上三天就开始闲得慌。周日一早就打电话给柳钧,约一起打网球。得知柳钧已经约下与工业区招商人员谈话,钱宏明扔下网球拍,便赶来柳钧家汇合。 杨逦一夜醉酒,清晨早早起来,依稀还记得自己是开车回来。她下楼去找车,果然,车子停在弯道中央,挨了被挡道车主好几个脚印。循着记忆的脚步,杨逦更是记起来,昨天似乎还有旖旎风光,有强壮的手臂和坚实的胸膛。杨逦屡次醉酒第二天总有一个重要项目,那就是满小区寻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儿的车。但今次与众不同,她得绞尽脑汁地回忆究竟有没有与人缠绵,那个男人又是谁。但她分明又确认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杨逦不敢确定,以为她是做梦。慢慢走回电梯,看见电梯按键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记得很想拥抱那个人,而且也付诸实施了。是谁呢?应该是谁扶她回家。难道是保安?电梯到点,杨逦一步跨出,抬眼,见柳钧和钱宏明两个站在面前。钱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杨逦却看着柳钧,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是他! 钱宏明眼尖,“怎么回事?” “咳,昨天杨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错认了。杨小姐,我们出去办点儿事,回见。” 杨逦羞得满脸通红,连声说着“再见”,先冲回自己家里去了。钱宏明看看她,却被柳钧一把拖进电梯。 “你们俩?” “别瞎猜,我做个好事,结果被她借酒非礼了。别这么笑,拜托,我不是爱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哪儿需要你主动占便宜去。有没有考虑过她?” “不喜欢。嗳,外资是不是很受欢迎?我联系的时候他们说周日不办公,但我一说是外资,他们立刻改口。” “记得去年那场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吗?许多亚洲国家亏就亏在外汇储备不足。所以现在更加注重招商引资,各地方官员都有引进外资的指标。我们出口也是很受重视,危机之后银行借贷方面优惠许多。” “难怪你趁机出来单干。” “我在犹豫。辞呈递上去后,老大找我谈话,他开出非常优厚的条件,让我独立创建开发区分公司,财务基本独立核算,上缴一定比例利润,但信用证担保由公司来做。其他都马马虎虎,最关键是最后一条。你知道,我如果辞职出来设立私营公司,去银行开信用证的话,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证金。但我们公司不同,公司是银行求着它去开信用证,谁家许诺的保证金比例低,公司去谁家开证……” “哦,你们公司是融资大户,银行比较青睐。” “不仅如此,还由于我们公司是市外经贸委下属国企,银行对国企倾斜相当大。我被老大这么一拉,有点儿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谈了很多,把所有我辞职出去开公司所能拥有的灵活都拿来跟老大谈,要老大授权给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条件地答应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条件也很苛刻,他给分公司压下来的年进出口总额,几乎是我部门今年总额的三倍。他说,否则他难以向其他几个部门经理交代为什么如此厚待我,他没法搞平衡。” “三倍?大跃进了。你担心完不成?” “事在人为。但我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为我很轻松,明年他准拿别的经理来压我,再度提升业务额。” “可是三倍,不是两倍,你这个跃进会不会太大?” “人有压力才跑得快。再说我原先在父母那儿耗的时间精力非常多,现在没了,我可以一门心思做业务。” “可你将添丁进口。升级做爸爸可不轻松。” “我这不已经让嘉丽辞职了吗,而且丈母娘也帮着。” “好好干,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开始算是创业,我们要不要比试比试?” 钱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轨道,又有公司财大气粗做依托。你呢,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厂,以后麻烦多着呢,我胜之不武。” “既然你已经不打算辞职,为什么还跟我出来见招商人员?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没坏处,多了解规则,以后跟类似厂家接触时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么的?” “目前还不知道。” 柳钧跟看怪人一样地看看钱宏明,非常不理解。 车行半个多小时,他们到达一处工业区。招商人员早等在办公室,进门就非常热情地倒茶寒暄。柳钧开头就问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他有德国护照,但是资金早在半年前回国时已经兑换成人民币,还有以前陆陆续续汇来的钱也被兑换成了人民币,却都没留下收据,那么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币出资。 这个问题柳钧在一处国家级开发区和一处已经形成规模的工业区问过,但是招商人员都是面有难色,按照规定,注册资金一定得是外汇。不料今天这位招商人员却一口答应没问题,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并非他信口开河。然后,招商人员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诉柳钧优惠政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都是国家发放给外资企业的优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税,而非一年后的退税。绝不会出现有些地区漫天给优惠,入户后却无法兑现的情况。 其实招商人员若不说这些,柳钧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区还有恭请入门、关门打狗的恶政,连钱宏明都是没听说过。柳钧一边听介绍,一边随手做记录。以前他跑的两处因为当时目的还不明确,只是泛泛了解。这回则是不同,他根据对以前两处开发区资料的研究,非常有针对地提出问题。他要的除了数据,还是数据,其他任凭招商人员说得天花乱坠,他都放在次要。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来只拿数据说话。可苦了招商人员,难得遇到这么磨人的外商。 钱宏明基本上没怎么说话,除了看到招商人员脸色尴尬时候才插嘴打个圆场。钱宏明虽然没做记录,但他也是仔细地听,默默地心算。他发现,外资企业的优惠真多,多得让人眼红。以前只知道外企有两免三减半的优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优惠,而且都是刀刀见红最实在的优惠。 中午请招商人员吃饭,终于轮到钱宏明找话来说。钱宏明认识的人很多,说起来与招商人员有好几个共同认识的人。于是话题就扯到工业区所在县乡的行政队伍上去了。柳钧对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听钱宏明热火朝天地与人扯人事八卦,讲谁谁有希望再往上升,谁谁怀才不遇准备另辟蹊径,谁谁看来政治生命到此结束,等等。柳钧想,这也是钱宏明说的多了解没坏处?可他也没见到好处在哪儿。 中饭后各自回家。钱宏明上车就道:“这家可以作为顺位前三的候选。” “为什么?” “就是刚才饭桌上聊的。这县的书记年轻,要政绩,做事魄力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养鱼。我常听人说办实业对当地行政环境要求挺高,不像我们贸易公司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们有厂房设备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遇到个关门打狗的政府,你就会陷死在里面。” “呃,还有这么一道讲究。没想到。” “服气吗?” “服。” 钱宏明哈哈大笑,心里异常畅快。他并无压好友一头的歹念,可是能让柳钧心服口服,他还是非常引以为傲。“国内办事,很多条规虽然写在纸上,执行起来却都有个‘但是’,也可以说有个弹性,比如刚才你希望用人民币出资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资料不够,你还得广泛地与相关人员接触,从他们嘴里了解那个弹性的极限在哪里,你通过多方运作又能到达哪一个度。多了解总是没错,你总有一天用得到,或者举一反三用在别处。” 柳钧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钱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边的“真的吗”吞回肚子里去。“可是个人拥有那么大的弹性处决权,会不会助长权力寻租?” “这不是你我所要考虑的问题。” 柳钧听到这儿,终于融会贯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还有多少他不懂的东西,那些不懂的东西凭他脑子里的既有常识都是无法推知的,甚至他都无法问出问题,以向钱宏明请教。他能问的只有一句,“那么我还应该留心点儿什么?”柳钧问了后好一阵子没听到回答,扭头见钱宏明鼓着腮帮子翻白眼,他不禁叹道:“刚回国时候还豪情满怀,看到满地都是不足,满地都是机会,现在才知艰难,而且是越来越觉艰难。” “说明你入门了。” “对,我以前常想,这么简单的事,国内的人为什么不去做。现在知道傻的其实是这么想的我,谁都不笨。” “别矫枉过正,你毕竟出国深刻体会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两边规则,融会贯通,我们就谁都不如你。唉,昨天杨逦对你怎么了?说详细点儿嘛。” “她喝多了,非常热情,没想到。”柳钧忍不住吹一个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点儿犯罪。” “看今天那样子,她欢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时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别在意杨小姐?有鬼?” “没,我只是好奇你的态度。按说,不是出国一趟应该开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谈业务那几天就没进出歌舞厅?” “有啊,怎么没有,他们还叫小姐,我天,公共场所这么堂而皇之,我大开眼界。国内才开放。你……这几天嘉丽不方便,有没有进那种场合?” 钱宏明惊得跳起来,“别胡说。” 柳钧大笑,“那你干吗审我,我才理直气壮呢。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不用,我约了人喝咖啡,吃饭。娱乐时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这些资料。宏明,你有个大问题,你好像待家里的时间比较少。” “没有,我很顾家。”钱宏明断然否认,非常坚决,“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弃一些私人生活。” 柳钧不以为然,但他知道嘉丽其实也这么想,他接触的那些大学同学也是说男人晚上应酬是理所当然。柳钧很矛盾,为了获得那些条规背后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应酬。可若如此,他用什么时间来学习,提高,以及享受个人生活?还有,他是不是应该追逐那些“但是”?他总觉得那些“但是”充满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诱惑,犹如伊甸园的苹果。 柳钧也没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门口就接到余珊珊的电话,原来余珊珊进入进出口公司,几天工作下来上司看她可行,就给她配了手机。余珊珊趁周末赶紧买手机、入网、遍告众人。柳钧忽然很想请余珊珊吃晚饭,可是那头余珊珊口气急匆匆的,似乎身后有无数事情赶着,他只能断了念头。虽然余珊珊做事不经大脑,不合他胃口,可他欠余珊珊一顿晚饭。 福利院还真没什么需要修理的,设施都非常新,洗衣机什么的都还是品牌货。阿姨得知柳钧有学历,就安排他给几个读小学的大孩子看作业。这倒是柳钧能得心应手的活儿。他做到晚饭时间才离开。他这回没见到那位保时捷女郎,却从孩子们嘴里得知,福利院的新楼是保时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东海总厂厂长宋总捐建,福利院的设备也是他们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医药费也是他们支付。柳钧听着似曾相识,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来的时候钱宏明在豪园请客,跟他说起过。呀,那不是杨巡传说中的保护伞吗?柳钧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钻进了盘丝洞。 但是在福利院两个小时的志愿工作,却令柳钧出奇的安心。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以后还会再来,但他会避开那位梁女士。那个圈子里的人,他还是少惹为妙。 杨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员工没那么快拿到两国的签证,急得跳脚,只能打电话请他在美国的弟弟杨连帮他跑这两个国家的公司询问拒付究竟是什么原因,打电话总是鞭长莫及。 杨连好不容易请出假来,跑第一个公司就获得有用消息,人说市一机的那批货侵犯专利,被律师发函警告了。杨连在国外待久了,认为这个原因无可非议,但他把原因电话给杨巡,杨巡却爆了。此时正好家庭会议,大弟杨速和小妹杨逦都在杨巡的办公室议论事情。杨巡摔了电话就道:“准是柳钧干的好事。他娘的小子太歹毒了。”杨巡将杨连的调查复述给弟弟妹妹。 杨逦见大哥暴跳如雷,一颗心莫名揪紧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断大哥,大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他们海外归来的人有个帮,柳钧现在也混那里,跟梁思申非常投机。” 杨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面容扭曲而古怪,“你怎么知道?” “我住柳钧隔壁。”杨逦镇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绝对不会赞成你专利侵权,你自己心里有数。”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亏,他还能不长个心眼?他是土生儿,又不是天外飞来的外商。” 杨巡杀气腾腾地盯着妹妹,但他家就一个杨逦不怕他。可杨巡硬是相信了杨逦的话,不为别的,他早看出柳钧身上有一股气质,与梁思申刚来中国那阵子非常类似:那种优裕家庭出来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傻气”。 “我们该查查内贼,谁告诉柳钧外商消息,和我们这边交货装船的时间。”杨巡的大弟杨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不用查,个个都有嫌疑,个个没有嫌疑。”杨巡迅速冷静下来,铁青着一张脸,“我们没做任何防范,分厂上千张嘴个个都会告密。包括进出口部的也会。真要认真查起来,工厂得乱好几天。这事我看到此打住,对谁也别说是因为专利原因,只能统一口径,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张脸往哪儿搁?老四,你通知办公室拟定处理进出口部当事人。” 杨逦答应,但她不放心地问:“柳钧呢?” 杨巡铁青着脸没回答,碰头会也开不下去了,赶弟妹离开,他关办公室里生闷气。可是他显然不能故伎重演为自己出气了,既然照着杨逦的说法,柳钧应该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这边稍有动静,柳钧还能不去求着梁思申?可是,这口气杨巡怎么吞得下去。他出道这么多年,栽了无数跟斗,可都是栽在有头有脸的人手里,今天他还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损失巨大。他无论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拦着,他也要出这口气。 柳钧去工业区洽谈后,便做出大致的分析报告,与爸爸商量该不该去那工业区落户。柳石堂当然不会只凭招商人员一张嘴就信了工业区,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们一步进驻工业区的老板,一番通气下来,他认可儿子的选择。于是柳钧周二就联系招商人员上门办手续。 那招商人员工作非常负责周到,全程领着柳钧递送审批报告,包括独资企业的章程他们都有现成的范本,还指点柳钧去香港花两万港币代理注册一家某岛国的公司,拿着岛国公司的材料过来办登记就行。外资的审批相对麻烦,非工业区所在县能够审核,但是柳钧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员却对门道门儿清。别人都规规矩矩在大厅办事,规规矩矩等待大厅工作人员递送审批材料去签字画押,招商人员却能熟门熟路摸到长官们的办公室,在别人排队等待的时候他已经捷足先登。正因为招商人员替柳钧办了分批验资,好歹解了柳钧的外币之困。 柳钧过意不去,但招商人员说这是外资该有的待遇。柳钧直到以后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户的招商人员将按更高比例获得提成奖励。几天后事情全部办完的晚上他心甘情愿地请客,请招商办的几位好好吃了一顿,总算还了这个人情。大家在饭桌上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柳钧在工业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一件大事办完,柳钧非常快乐地回家。他甚至有点儿觉得爸爸有时候有些操心过度,其实在国内办事并不太难,只要所有步骤符合规定,官府的人还是和善的居多。他进门,开CD,才刚准备脱下假惺惺的西装,杨逦来电问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过来找他谈话。柳钧想风度一下,就自己过去。但是才打开房门,杨逦已经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门口。两人那次醉酒后还是第一次见面,脸上都有点儿尴尬。 柳钧请杨逦进门,他不知道这女孩子来找他干吗。但杨逦抢先道:“啊,原来你家里就有钢琴。” “是啊,我从小用到大的钢琴。请里面坐,喝点儿什么?” “不了,我只简单跟你谈件事。”但是杨逦伸手将大门关上,搞得柳钧心惊胆战,“拒收我们公司产品原来是因为两家外贸公司收到你的律师信,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柳钧没想到杨逦这么直截了当,他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杨逦。杨逦也看着柳钧,今天正经职业打扮的柳钧可谓潇洒,看上去很是悦目。“我大哥很生气,你要当心了。就这些,晚安。” “请等等,杨小姐。”柳钧怎么都没想到杨逦竟然会来警示他,“请里面坐会儿,我家很简陋,请你别在意。”柳钧说话时候伸手阻止杨逦开门的动作,顺带轻轻一揽,请杨逦沙发就坐。杨逦全身微微一震,连忙退开几步,满脸不自然地冲去沙发上坐正了。柳钧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请问咖啡还是酒?” “白开水,谢谢。” 柳钧索性将咖啡壶和手摇碾磨机拎到客厅,“尝尝我刚从香港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有浓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欢。我去香港注册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义来国内设立独资企业。手续刚刚办完。” “你不回德国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国吗?” “不回了,国内也很好。”他坐在桌边着手磨豆子,“杨小姐,谢谢你来知会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经吃过他的亏,但是我依然不愿被侵权。” “可是你不能下手轻一点,在没装船前给外方发律师信吗?你现在让我大哥蒙受这么大损失,你说他会罢休吗?你太莽撞了,竟然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就对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释?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实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你们都很关心我,谢谢。” 杨逦无语,愣愣地瞧着柳钧跷着二郎腿侧身坐在桌边,悠闲地摇着碾磨机的手柄。柳钧那姿态,非常帅。“看样子是我多虑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没多虑。但是我已经做好担当我所作所为的准备。我等着你大哥了解因由后发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简单。”杨逦欲言又止,让她还能怎么说,另一边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诋毁大哥。 柳钧严肃地道:“我没想得简单。但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承担最坏后果也必须发出律师信。况且,我的行为合法。” 杨逦只有叹息。她既劝不了大哥,也劝不了眼前这个,只能眼睁睁看两人火拼。 柳钧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杨逦的心意。但他只能装傻,给杨逦讲解他手中的咖啡。杨逦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咖啡煮出来,她喝几口,在杯沿留下玫红的唇印,就告辞了。柳钧送到门口,杨逦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终于还是叹一声气开口,“有市一机的人问起,你就说认识梁思申,就是东海总公司宋总的太太。” 杨逦走了,柳钧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他们不是一帮的吗? 这时市工业建筑设计院的邵工来电找柳钧,请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有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希望能见见柳钧。都已经很晚,柳钧懒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厂建设的皮条。没想到邵工竟然与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已经迎候在他家楼下。柳钧盛情难却,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图纸的保证,他才出去,但不愿去桑拿中心,他们去了卡拉OK。 柳钧原以为坐坐就可以离开,他没想到会在一只包厢见到钱宏明。他是先在走廊听到钱宏明唱歌的声音,但被妈妈桑热络地半拥着进去他们的包厢,他只记住钱宏明那只包厢的房号。进去后建筑商想叫小姐,被柳钧拒绝了,其他人便也没好意思叫,大家就着里里外外轰响的音乐谈柳钧的项目。柳钧对建筑一窍不通,对国内建筑公司资质什么的更没头绪,根本没什么可以谈。他告诉大家他请了同学做顾问,他可以找个时间请同学就着图纸来谈。两位建筑商一个劲儿地奉承柳钧,柳钧跟他们真没什么可谈,敷衍好几句才出来找钱宏明。 推开钱宏明所在包厢,柳钧惊呆了。里面一群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艳女子。 果然有钱宏明,而钱宏明没看见他,因为钱宏明仰躺在一个艳女的大腿上。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放浪的钱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转身退出,与旁边的男子说抱歉,说走错门。 柳钧第一时间就想给钱宏明打电话,但是钱宏明的手机关机。他看看那扇已经闭合的门,转头回去自己的包厢,与邵工和建筑商谈话,了解工程该怎么做,直到大家都被他问得烦死,说图纸还没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这么详细,柳钧才被迫打住。然后他就与这些人没话可说,众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钧先告辞出去,里面两个建筑商就破口大骂,骂柳钧是太监,是书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没有。柳钧出来后也愤怒地想,那邵工经常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拉皮条倒是熟门熟路,这样的人,往后的合作会愉快吗。他有了毁约的想法。 经过钱宏明的包厢,那儿还在放浪形骸。柳钧依然没走进去。不是怕钱宏明看见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钱宏明。对于他而言,钱宏明怎么样,都不影响两人友谊。但问题他也是嘉丽的朋友,嘉丽而今正苦苦待产。柳钧思来想去,决定坐在停车场等钱宏明,直等到两点钟歌厅打烊,钱宏明的车子还停在原地。柳钧撑着眼皮发呆,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将更难面对钱宏明。 柳钧怏怏地走了,更迁怒于市工业设计院的邵工。回家打开电视,大半夜只有中央台还在坚持。可电视节目也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春意盎然,一个忠厚深沉的声音含蓄地解说着草原动物兴致勃勃地凤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发春,唯有他柳钧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设计院谈,要求撤换设计师,要不然不签设计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条就是,设计师拉皮条。设计院的领导转身一个电话打给柳石堂。柳石堂也没想到儿子会上这么一出,对于设计院这种凭良心干活的地方,怎么能一上来就与设计师对着干呢,这不是存心跟设计师不好过,诱导设计师以后在图纸里设陷阱吗?但是柳石堂对着电话,眼睛一闭心一横,告诉设计院领导,他唯儿子之命是从。 设计院领导想用拖字诀,无奈柳钧还没签字,今天不处理他就不签合同,逼得领导非解决不可,而且必须是速战速决。偏偏柳钧还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设计的建筑师不能由设计院指定,得他自己来谈。设计院领导硬着头皮看在钱和合同面子上只能应付。柳钧却是谈一个毙一个,建筑师纷纷提出设计不了,伺候不了这么麻烦的大爷。柳钧心里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复杂吗?他完全是从设备安全平稳运行角度提出对地基、梁柱等的要求,可建筑师最烦他对结构除尘、光照节能、雨水收集等细节设计提出的要求。柳钧提出根据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变化数据设计车间的自然光照,仅此一项就遭建筑师的抗拒。建筑师甚至告诉他,他的要求,即使设计出来都没人造得出来。 柳钧也扭头走了,算是彼此嫌弃。连他这个外行都认定这是个不求进取的设计院。要换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这么一个小结构可以有效集尘,他定喜欢都来不及,赶紧记录下来,回头考虑怎么设计。这边的人却只告诉他常规没有这类要求。却都那么积极地拉皮条,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态度问题。 又是态度问题。 柳钧听汪总指点,只能去上海找曾经配合设计市一机分厂的那家设计院。那家设计院人员精干,为了资质挂靠在一家国营设计院门下。柳钧与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对方举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经设计的案例给柳钧过目。柳钧终于放心地签下合同,当然,设计费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样?好的设计,意味着顺利的施工,节约的用材,和将来永久运行维护费用的降低。设计成本的回收实实在在可以预见。 这一回,柳钧是心甘情愿地在签订合同之后请主持人员吃饭。他喜欢,在于他此行看到同类的人,他感觉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边快马加鞭地与几家出价的公司个人谈买前进厂的交易,一边奇怪,杨巡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杨巡也派人来深入细致地问了前进厂的报价。柳石堂担心杨巡捣鬼,基本上不考虑杨巡派来的那个人。而且他提醒儿子,随时注意杨巡的动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杨巡肯忍气吞声,他只有认定,杨巡沉默越久,反弹越大。 柳钧从上海直接飞去德国,通过前同事的介绍,直接与机床厂家签订订货合约。其他方面他或许还必须与别人商量,在设备选择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国,首先联系女友,可惜女友在电话里明确告知不见。但柳钧并不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人,他独自坐在女友家门口的路边等待,直等到夕阳西下,凉风四起,女友与新男友亲亲热热一起回来,就跟以前与在他一起时候一样。 女友没看见他,或者说女友的眼里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见为实,柳钧才能死心。这半年多,离沧海桑田也没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着明亮依旧的女友的窗,他已经面目全非。柳钧站了会儿,走了。虽然回头看了又看,也还是毅然走了。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国路上,柳钧已经想好,希望将进口设备的代理权交给钱宏明。他回国接触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来越不敢将重要工作交给没有了解的人。 柳钧没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见下班回家的杨逦,住在隔壁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回来只够时间先去工地旋一圈,看围墙进度,连爸爸都还没见呢。杨逦见他就问是不是要卖前进厂,她有意向。 柳钧对这个杨小姐有点儿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约了一起吃晚饭,他洗漱一下在车库等。 等杨逦婀娜多姿、一阵香风地下来,柳钧打开车门让杨逦入座,先问一句,“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卖掉前进厂?” 杨逦隔着车窗看柳钧拐过车头,心里很是疑问。等柳钧坐下,她才道:“难道不是以置换土地获取发展资金?” “初衷是为避开你大哥的打击。” 杨逦差点儿噎住。“可是你难道没觉得怪异,你爸至今没谈下买主,你们前进厂却至今没病没灾?” 柳钧一愣,等将车子驰出地库,才道:“咦,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帮我们?对了,你上回说东海集团的谁,我还没去了解。” 杨逦叹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 “没,怎么会,我后来一直出差……这人怎么骑车的。”才刚开出大门,一辆自行车飞快从右侧冲来,重重撞在柳钧车门,骑车人当即倒地。柳钧吓得赶紧刹车,对杨逦吩咐一声“你别下车”,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骑车人的五六个同伴一拥而上,将柳钧包围,七嘴八舌要柳钧赔偿。柳钧想看清倒地者的伤势,但还没等他俯身,背后挨了重重一拳。见势头不好,柳钧连忙奋起还击,边大声喊:“先救伤员,报警。”但是没人听他,拳脚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跃而起参战。 柳钧此时隐约感觉事情不对劲,但无暇多想,唯有兵来将挡。 但是三拳不敌四手,面对六七个人的缠斗,柳钧很快落了下风。杨逦降下车窗大喊别打,外面人立刻顺给她一个巴掌。杨逦唯有报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键。仅仅是打电话的当儿,她见到更多的拳头落在柳钧身上,柳钧已被打得脚步踉跄。她透过车窗缝大喊,“我已经报110啦,你们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认识你们。” 那几个人一听不妙,其中一个人一声喊,一群人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柳钧压倒在地。 柳钧被按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字,身上骑满大汉,他胸口差点爆裂。只听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话七嘴八舌,“小子拳头很硬,给他点苦头吃吃。”“快点,快点,110晚上来得很快。”“你们按住,我来。”“留点记号。”“留什么记号,他们富人爱戴戒指……”柳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手一阵剧痛。剧痛中,有声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间,所有的重量从身上消失,柳钧艰难抬头,看到那群人骑车飞奔而走,四下逃窜。足足八个。 事情似乎是瞬间发生,连围观的人都还没聚集,打架已经结束。杨逦冲下车去,昏暗路灯下,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见到柳钧勉强撑起身子,两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左手。那左手鲜血淋淋,一枚无名指被从中间关节截断。杨逦吓得尖叫一声,立刻想到很多,都来不及扶起柳钧,飞身扑开接近的围观者,大叫:“大家帮找找手指。快别踩过来。”很快有小孩子尖叫“这儿,这儿”,杨逦冲过去捡起手指,连“谢谢”都忘了说,回来扶起柳钧。“快去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动,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问题。”慌乱过后,疼痛袭来。十指连心,柳钧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刨地,减轻痛楚。杨逦只能将柳钧放倒,哆哆嗦嗦地拨打120。本想垫一只手在柳钧头底下,可是她此时心慌意乱,一只手根本没法拨通电话,只能两手并用。此时,围观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 警察很快来了。见到警察,杨逦的神经才稍有松弛,不觉眼泪滚滚而出。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杨逦边哭边说,但一边说,她心里升起一个大问号,这事儿怎么不像车祸,倒更像寻仇呢?连警察都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那八个人。这时柳钧在地上挣扎着道:“八个人是老乡,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撞我的自行车是单独冲过来,然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 杨逦脑袋里“嗡”地一声,她才想到,那帮人讲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举起手,呆呆看着手里的那枚断指。有那么巧?杨逦脑袋乱成一团。 别人都以为杨逦吓呆了。一个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个到周边走访。等急救车来时,警察推杨逦跟上。杨逦心慌意乱地上了救护车,看着医生对脸色苍白的柳钧施以急救,她不敢说一句话,只会默默流泪。柳钧攒足精神对杨逦道:“杨小姐,打电话给钱宏明,别通知我爸。” 杨逦看着柳钧点头,她也不知道她竟然点了好几下头,因为她看到柳钧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怀疑。柳钧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杨逦低下头去,紧紧捂住脸,不敢看向柳钧,也忘了给钱宏明打电话。柳钧见此,心里也明白了。他请随车的警察给钱宏明打电话,让钱宏明去医院帮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杨逦捂着脸,直到快把自己闷死,才偷偷移开双手,她见到昏迷的柳钧,嘴角还流淌着血沫。她无限内疚地看着柳钧,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他怎样?严重吗?” “需要外科确诊。情况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没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没有,从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没问题。” “能好吗?会留下后遗症吗?” “关键看明后天,住院观察会不会血胸气胸。恢复需要一个月。不能急。”医生看看杨逦茫然的眼,又追加几句,“单纯肋骨骨折不是大问题,一个月后就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还能弹钢琴吗?” “基本上……可以恢复完整性。”急救医生一脸为难。 “他们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杨逦听出言外之意,两只眼睛不敢看向柳钧,她盯着旁边的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正冷藏着柳钧的半枚手指。 钱宏明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听到警察的转述,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钧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柳钧的未来。钱宏明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迟。钱宏明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柳石堂的手机号。 钱宏英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钱宏明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那边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钱宏明,柳钧遇袭,一枚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医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汇合。”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柳钧不让钱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为了柳钧,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ATM取钱,以备诊疗费。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 才到一院门口,姐姐来电,说她通过老总联系到最好的外科包医生,包医生目前已经出发,让钱宏明准备好红包。钱宏明微微惊讶,本想让姐姐顺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联系医生,可稍一转念就否决了。他宁可自己联系。等他接通柳石堂电话,柳石堂抢着说:“我刚联系上包医生……” 钱宏明一听就道:“包医生已经出门。我刚到医院,这边的事我先处理起来,你带足钱和柳钧的住院用品再过来。” “谢谢你。” 钱宏明一愣,没回答,就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他冲到急救室,没看到柳钧,被护士指点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钱宏明意外见到不停抹眼泪的杨逦。“怎么回事,柳钧怎么样?” 警察见到有男丁来,便与杨逦告辞。刚才警察问杨逦许多问题,翻来覆去问事情的发生发展经过。杨逦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那帮袭击者的家乡口音是哪一地。这会儿钱宏明又问起,杨逦急躁地道:“车子才开出小区,一个人骑自行车撞上来,然后好多人围住柳钧打,等我报警警察到来,他们一哄而散。” 钱宏明觉得杨逦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谢后就默不作声。放射室的门很快被打开,护士推柳钧出来,直奔手术室。钱宏明冲进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大致问个情况才疾步跟上。他虽然父母久病他成良医,可对外科一窍不通,听了也是稀里糊涂,最多只在心里留个底。柳钧进手术室后,他见一个貌似权威的医生走来,连忙问:“包医生吗?我姓钱,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术后请让我送您回家。” 包医生看看他,“手术单你签?不可以吗?”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开车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复吗?”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轻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白,非要打架斗殴……” “我朋友不一样,他比我斯文,刚从德国留学归国,非常难得的德国机械博士。包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钱宏明连忙帮柳钧说尽好话,在医生心里留下最佳印象,免得医生带着坏情绪上手术台。 包医生点点头进去,神色比来时缓和不少。钱宏明稍微放心,他刚才把该交代的都一气呵成了:他对医生的允诺会兑现,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钧是个值得最好医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气,回头见旁边杨逦一直神色恍惚,钱宏明心里更加怀疑。“杨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惊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这儿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逦愣头愣脑地问一句:“医生有没说手术多少小时?”但不等钱宏明回答,又神经质地道:“我去去就来。”杨逦头也不回就跑了。钱宏明真想拉住她,因为杨逦一走,等会儿他就得单独面对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见了柳石堂就头也不回地走掉。说曹操,曹操就到,杨逦还没拐弯,柳石堂匆匆而至。 两人见面都是尴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抢先道:“阿钧刚推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刚进去,这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联系名片,我也仅知道这些。”钱宏明说完,就走开几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电话,去而复回,就地问询。警察说有保安反映那几个凶徒早在下午四点钟就在周围晃荡,显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问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过谁。柳石堂当即想到杨巡,他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旁边的钱宏明补上一句,坐在柳钧车里的那女的正是杨巡妹妹杨逦。不仅柳石堂,连警察都惊讶地看着钱宏明。钱宏明再补上一句,他感觉杨逦今天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警察来了又走,手术室的门还没开。柳石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丈量脚底下的走廊。他的宝贝儿子在里面,他急欲找人说话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视若路人的钱宏明。没几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坐到钱宏明对面,直愣愣地问:“小钱,你看阿钧会怎么样?” 钱宏明只是摇头。柳石堂急了,“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诉我阿钧进行手术前是什么样的,他给人揍成什么样子,流血多不多,医生怎么说。你今天别有情绪,有什么你要追究的,回头你尽管找我,我不会躲开。今天是阿钧在里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钱宏明依然摇头,但终于开口。“我了解不多,医生进手术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钧一眼……你还是不听为好。”钱宏明转头,却看到柳石堂的泪眼,他心里很复杂,他是多么乐于看到柳石堂流泪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说吧,说吧。求求你。你今天要体谅我,要不是阿钧我也不会麻烦你。你开价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钱宏明本来就没想瞒,但听柳石堂这么一说,他火了,“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开价买卖?我是柳钧朋友,我在这儿关心柳钧,但我跟你不认识。” 柳石堂一拍椅子,“妈的”,但闭口不问了,满肚子的问题都憋在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对着手术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泪。钱宏明冷眼旁观,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泪的时候,他才将惊鸿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诉柳石堂,包括X光结果。柳石堂闷声不响听着,直等钱宏明说完,他才回个“多谢”,不再多说一个字。 随后,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是钱宏明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会儿换作柳石堂。终于等到柳钧被推出来,两人一起几乎是很有默契地护着柳钧,跟着包医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动手将柳钧扛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说一个字,甚至对上一眼。有话,也只跟包医生说。 唯有包医生告辞时候,钱宏明才说一句,“我送包医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劳”。 等大伙儿都走了,柳石堂一个人对着依然昏迷的儿子抹眼泪。他的心中,将杨巡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早已认定,一定是杨巡将他儿子打伤。柳石堂此时开始后悔,不该让儿子从德国回来。 杨逦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巡,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巡妻子任遐迩见此不妙,连忙与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杨巡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杨逦步步紧逼,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柳钧?是,还是不,一个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迩大惊,却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逦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巡被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逦的手打掉,“让我损失惨重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柳钧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流氓,下三滥,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任遐迩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杨逦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妈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柳钧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巡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柳钧?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巡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逦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钱宏明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巡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巡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任遐迩。杨逦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绝不妥协。 杨逦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逦在上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巡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不敢去医院看柳钧,她希望钱宏明能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钱宏明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逦的承诺。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逦手机。“杨小姐,向你汇报。柳钧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爸爸守着他。” 杨逦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柳钧爸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钧入籍德国,已经是外籍人士。他爸爸准备立即联系德国使领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将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逦这边结束钱宏明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巡的手机,听到杨巡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逦气呼呼道:“你听着,柳钧是德国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国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钱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柳钧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逦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钱宏明电话。” 杨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一起惊醒的任遐迩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无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书房门口,也不开灯,只冷静地道:“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 杨巡立刻感觉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逦的更管用。 柳钧外籍,是杨巡没考虑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长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从爸爸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柳钧反而没那么愤怒了,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 “爸你再生气也不能跟杨巡这种烂苹果比烂。这事我说了,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怨的。” 柳石堂被儿子软磨硬泡地撺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钱宏明。 柳钧这才垮下脸来,七情六欲全流在脸上,痛就唧唧哼哼,绝不装好汉。柳钧因为伤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么躺都是痛,钱宏明将床调整了半天,才算调对一个稍好的角度,已经额头见汗。 连涵养好的钱宏明都骂,“妈的,不让杨巡放血,我誓不为人。” “我死也不会放过杨巡,但我们不能打泥浆战,他本来就是泥浆里打滚的人,我们跟他混战不是对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经把信息传递过去。”见柳钧一脸纳闷,钱宏明解释道,“国内为优化投资环境,对外籍人士额外照顾。有句话,外交无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说,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么都不可能压着不管。” 柳钧惊愕,又是差点儿忘记疼痛,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道:“悲哀,专利问题也是在国外解决,刑事案件还是用外籍才能解决。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墙。然后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吗?那几个袭击者能被抓获,供出背后主使者吗?” 钱宏明犹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态度。但背后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来,都由不得你我。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说的正好是你的真实想法。” “退缩?” “不,忍。” 柳钧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说话。钱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给他解析。钱宏明对本城的掌故几乎了若指掌,而且钱宏明说话很有逻辑,一路剖析下来,柳钧没话了。再捡起话头,是与受伤全不搭界的事,柳钧告诉钱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见到钱宏明,不方便进去打招呼。钱宏明解释有朋友行将脱离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贸的大伙儿照国外不知哪个规矩陪朋友彻夜狂欢,没大麻没迷幻药,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钧依然不解。 柳钧痛得没有睡意,钱宏明就陪着说话,不知不觉,曙色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越来越亮。有晚间值班护士进来测量血压温度,走廊也渐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柳钧的病房。当杨巡捧着鲜花水果进来,不仅柳钧呆了,钱宏明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巡开门见山,“我来道歉。昨晚得知情况后睡不着,怀疑跟我的兄弟们有关,连夜查下来,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为我干的,我必须出来承担一切责任。趁早送上门来,任杀任剐。” 柳钧几乎无言以对。钱宏明退开,走到窗边,摆出不参与、不掺和的样子。杨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对柳钧,他也不问柳钧情况,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看。柳钧道:“民警等会儿要过来给我做笔录,我会将情况转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听说你爸爸的工厂打算出手,几家公司的报价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给你报个价,阿民大眼的报价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报价,不过我有两点优惠,一条,我全数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们全部工人。另一条,是现款一次性全付。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大发财。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抢阿民看中的货色。眼前这个杨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枚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 “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钧虽然又累又困又虚弱,可是全身疼痛,却又只能半坐着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他仿佛回到爱运动爱打架的童年,总有妈妈手势轻柔地替玩得筋疲力尽的他擦去汗污,掖紧被子,用棉花滋润他干渴的双唇。柳钧苦中作乐,将一个梦抻得又长又圆,依稀半醒,他都不愿睁眼回到现实。等护士进来换药,他才不得已睁开眼睛。柳钧看到,端着水盆子出去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傅阿姨。怎么又是她,爸爸难道无人可用了吗?可是傅阿姨为什么却总让他忆起妈妈。 柳钧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护士来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复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两个人。他凝视傅阿姨,不愿说话,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钧看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勉强声明:“你爸爸让我来的。”但面对柳钧不依不饶的目光,她脸色僵硬,又道:“我事后才得知我做得不对,不应该伤害到你。你是个好人。” “那么你承认外传我的测试数据?” “对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么样……” “我爸不怎么样与你偷盗测试数据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你替天行道?”柳钧说到这儿,想到余珊珊将杨巡市一机的秘密透露给他,他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该如何定义正义与出卖?用每个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么样,我对你不方便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君子远小人?” “可惜我没那么多选择。我儿子还得靠着我才能进市一机。如果有机会,我也不会在你爸家里多做。” “既然你这么坦白,那么我告诉你,你偷盗的是完全由我个人劳动出来的成果,你直接伤害了无辜的我。然后市一机凭此偷盗我的专利,又凭强权打击我的维权,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间接又伤害了无辜的我。我请问你有何脸面和胆量站在我面前?” “这么严重?可我儿子说他只要讨教一个思路。” “这是你对我的辩白,还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对不对?我今天也把话跟你坦白,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就是我的现状。我拜托你别在我面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没选择,我是你家保姆。” “无赖。”柳钧只能自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傅阿姨却是脸色大变,“我不是。因为是你,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钧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无法理解傅阿姨的逻辑,又是被自己身体的剧痛打倒,只有继闭目之后闭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静更凸显走廊外的吵闹。柳钧气鼓鼓地聆听室外的嘈杂,靠着辨别室外的声音来平静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刚开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他忍痛举起,睁眼看到的是余珊珊的号码。余珊珊问他是不是遇袭,是不是与杨巡有关,她很后悔交给柳钧那两家外国公司的信息。因为傅阿姨在场,柳钧只能用英语作答,他阻止余珊珊这种时候来医院看他,被杨巡看到并怀疑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区域,病人没有隐私,从门口涌进来的三个公安人员打断柳钧的电话。正当柳钧思索该如何应对有关被袭问题的询问,公安人员却与傅阿姨有问有答,随即带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业秘密。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来已经被他责问得苍白的脸色变得益发苍白,看到傅阿姨被强行带走时候投向他的惊慌失措的一瞥,他说不出话来。 不久,又一名中年妇女进门,带着柳石堂的纸条,说是新保姆,来照顾柳钧。柳钧有些看不明白。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柳石堂空闲点儿,才来电告诉儿子,他不能因一次证据不足轻易放过傅阿姨,他愿意忍耐,寻找新的机会将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宝贝儿子一起处理了。没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气吞声与杨巡合作,那么他将傅阿姨作为合作条件向杨巡抛出,杨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归案的还有傅阿姨的宝贝儿子。杨巡却大可将责任推给傅阿姨的儿子。不管怎么宣判,即使只关几个月,也够傅阿姨母子喝一壶。 柳钧不禁想起他刚才对傅阿姨的警告,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往往以弱者失败告终,不幸言中。他感慨万千,却不敢再往深里想。 幸好,很快有杨逦一下班就来探望他。天冷了,杨逦穿一件米色大翻领风衣,显得很怀旧。但是杨逦与柳钧相对无语。杨巡一早就冷笑着告诉杨逦,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杨逦没想到柳钧竟会如此没血性,但她却也因此有勇气来探望柳钧。可见了面,又无话可说,默默坐了会儿,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机将引进一位管理人才,该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总,又是在职读的MBA,思想前瞻,行动泼辣,杨逦将进入市一机的财务部配合工作。第一步,当然是将市一机市区工厂拆迁至郊区。前进厂当然也在拆迁之列。但是杨逦没将这些告诉柳钧,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柳石堂旋即赶来,连晚饭都没时间在外面随便吃一口,看到儿子脸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为了安抚年轻而急躁的儿子,柳石堂拿自己对傅阿姨这种小人物的忍耐作为教材教育儿子,其实人时时刻刻都在忍耐,一时的忍耐没什么,最终胜利的唯有两个字:实力。他让儿子向前看,别气馁。 柳钧无奈地听着爸爸的教育,其实他现在最需要安静地躺着。可是柳石堂此时着实兴奋,为前进厂出售而复杂地痛并兴奋,柳钧怎么提示都没用。柳石堂今天终于失去心爱的前进厂,现在能倾诉的唯有儿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进厂的儿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绝的“忍耐论”来释放自己的话痨。期间钱宏明来电问知柳父在场就说明天再来,都没打断柳石堂的高谈阔论。 可柳石堂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阿钧,从今天起,前进厂没了,爸爸也告老还乡了,以后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厂名不能再用‘前进’两个字,你想好新名字没有?不叫前进又该叫什么,有没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说这话时候带着浓浓的失落和留恋,即便是被轰炸得烦不胜烦的柳钧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柳钧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腾飞。”柳石堂勉强笑道:“好啊好啊,这下比前进还快了。也是,留学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做得更好,这日子才有盼头不是?一代比一代强,爸爸很高兴,被淘汰了也高兴。” 柳钧今天脑袋不灵光,但还是抓紧时间安抚老爸,“爸你别说退休,起码国内销售那一块还得你来,我管不住。好吧,我还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这几天不谈工作,我脑袋失血。爸,讲故事给我听,我要休息。” “啊,讲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脸色已经迅速融化。 “对,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变形金刚,都行,只要你别提工作。” “好好好,爸爸不烦你。”柳石堂终于一笑,这些故事他哪儿讲得出来,他以前还赶着儿子不许儿子看电视呢。“爸爸给你讲内销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该知道了。” “不听工作。” “要听,好听,嗳,比你什么铁臂阿童木好听多了。” 父子俩都没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时走路的脚步声。若是换作以前,柳钧或许会心存不忍,设法让爸爸别下这等重手。可他此时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柳钧又开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六十来岁的爸爸精力过人的时候,蒙眬间见到有白衣护士探脑袋进来。他只得勉强睁大眼睛,应付又一轮的打针吃药。但等看清楚来人,不禁笑了。探头探脑进来的却是变装的余珊珊。柳石堂见儿子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他异常警觉地回头去看,见是一个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脸古怪,看似穿着护士服,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串门似的。柳石堂意识到什么,与余珊珊寒暄几句就借口走开。仅仅是几句,柳石堂就能推测小姑娘并无过人家底。柳石堂并不喜欢。在他看来,儿子是人中龙凤,配得上儿子的小姑娘凤毛麟角,显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没遮拦的快嘴会怎么说他,见到余珊珊的目光精确地落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他奇道:“都传开了吗?我爸爸还遮遮掩掩,怕亲戚知道太多伤我脸面。” “市一机都传开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能看看吗?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诉你就不会惹事。” 柳钧犹豫了一下,将左手摊放到余珊珊面前。心里却是在想一个问题,谁将他遭袭的事情传到市一机的?他也并不希望自己遭袭的事被传得尽人皆知,毕竟被一群人骑着揍,被割掉一枚手指,最终却与幕后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无颜提起。他很怀疑是杨巡刻意传播,要不然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那么精准。 唯有杨巡才乐见他的狼狈。想到这儿,柳钧心里悲愤,更不愿说话。 余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开口,“我当时不该……不该……现在道歉也没用了,但我还是要当面来向你道个歉,希望我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你很痛吗?” 柳钧虽然热爱美女,可对眼前的余珊珊感情复杂,“不用道歉,我现在不想说话,痛,对不起。” 可余珊珊心存内疚,追着询问不停。“想看什么书吗?我给你拎一只收音机来?真不好意思,同学告诉得突然,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想吃点儿什么?蜜饯、鱼片干、牛肉干、山楂片、瓜子、炒花生……” 柳钧对这种没有情商的询问心烦不已,只好闭目养神,他心里充满悲愤,哪有空间给涵养。余珊珊却看着柳钧痛苦的脸,一个劲儿想办法逗柳钧欢心,可全不奏效。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了,可又不愿走开,愣愣看了会儿,豁出去伸手轻轻抹去柳钧额角的一颗冷汗。柳钧不禁大惊,睁眼看到余珊珊近在咫尺,这个美女,不说话的时候,分外美丽。两人对视半晌,等余珊珊告辞的时候,柳钧心中竟生出一丝依恋。 柳钧又在医院熬过一夜,精神好了许多,抓钱宏明研究设备进口代理。钱宏明原本不愿与柳钧有生意来往,免得见到柳石堂,但此时面对遭受严重打击的好友,他不忍拒绝,答应全力帮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帮柳钧开信用证时少交保证金。 但是钱宏明说这么多,柳钧却是一窍不通。无奈,钱宏明只能倒回去,从头给柳钧讲解信用证的操作。柳钧一听远期信用证竟然可以开180天,兴奋了。 “嘿,宏明,让我们联合做没本钱生意吧。你知道我这批设备放到国内卖要多少吗?比原价加运费关税之后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内只要倒手做两批,毛利减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理论上可以无限扩张,只要开得出信用证,业务量无穷大。我两年前听东莞一个同学说起过这种操作方式,但危机发生后他销声匿迹,有说是亡命天涯了。远期信用证风险极大,银行基本上不给开,大多是给开90天的,我们公司偶尔开120天,相当于贷款了,需要老总审批。你这一次的,我只能给你开90天,我目前授权不够,等我将分公司好好运作起来,准备下一步就联络相熟银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面业务。你总有机会的,又不会只做这一笔。” “好好干,兄弟以后靠你了。不过我相信我的公司起来后,只要走上正轨,应该很容易从银行贷款。我会将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规贷款利息低很多。不过我听说私企难贷款,不知道银行会不会对你这种技术含量高的企业网开一面。” 柳钧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进大出一回,结束后开户银行就主动联系财务了解我们的资金情况了。我爸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经联系上这位银行信贷员,新公司的基本户开在那儿,希望有未来。这说明私企贷款并不难。” 钱宏明有些儿将信将疑,“我接触的好多私企客户都说贷款难,我建议你进入实质操作一笔之后再谈未来,别相信信贷员的鬼话。但也可能银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长性。难说得很,你经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缘极佳。” 柳钧笑嘻嘻地道:“从今以后我决定百分百听你的那些经验之谈,我每次撞南墙后总发现其实你早告诫过我。” “类似的话,你已经说了不止一遍。其实从小到大你常说类似的话。我一概将之归为鬼话连篇。” 柳钧只能捂胸止笑。两人说说笑笑,两个小时轻易翻过。柳钧等钱宏明走了,就打开保姆刚拎来的笔记本电脑办公。工作,才可以让他忘记愤懑。钱宏明则是被柳钧提醒,特意拐去银行,找朋友询问远期信用证操作事宜。说起来,钱宏明依然相当佩服柳钧举一反三利用死规则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触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板经常跟他感慨贷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板手头紧张时不惜问私人借款,有时候利息相当吓人,甚至被利息拖垮。柳钧偶尔闪过的一个念头,点燃钱宏明心中的一枚种子。 这个中午,钱宏明与银行的朋友一起吃饭,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触,自有公司财务代劳的程序问题。他有点儿想拿这些收获与柳钧分享,希望柳钧又能意外帮他找出新的线索。吃完饭,丈母娘来电话让他赶紧开车回家接嘉丽去妇幼医院,孩子等着出生。 嘉丽一直辛苦到深夜,钱宏明终于荣升爸爸。抱起自己的孩子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瞬间,钱宏明全身充满做爸爸的意识。他轻轻对身边的姐姐说,他一定要做个最合格的爸爸,给女儿无忧无虑、物质丰美的童年。钱宏明在心中发誓,他要加倍努力,好好挣钱,拼命挣钱。 钱宏明对妻女的爱都落实到行动上。他从小很少感受到父母的爱,父母对他只有无穷需索,令他的童年备受煎熬。他现在既然有了能力,那么他自然要以实际行动将缺憾弥补给他的女儿,不能让女儿的成长历程也充满缺憾。钱宏明原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来迎接孩子的降生,给女儿买的东西足够塞满一间客卧。他没想到女儿出生后更是产生层出不穷的需求,那么,只有继续掏出钱包,买! 女儿出生不久,钱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时是个头面讲究的人,但这回为了女儿,几乎是空箱子出去,满箱子回来,箱子里大半是女儿的东西,其余是妻子的东西。嘉丽看见漂亮实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欢是喜欢,可是一问价格就埋怨丈夫不该大手大脚。钱宏明以后干脆不告诉嘉丽,他又不是那种不知道量入为出的人。好在嘉丽也是个爱做甩手掌柜的。 钱宏明一边挨嘉丽嘀咕,一边奋力安装香港买来的功能超多的婴儿车,可是怎么安装都有几个零件没用上,他将说明书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错在哪儿,索性一顿卷包拎去柳钧家里。柳钧手指拆线后已经出院,在家卧床修养肋骨。 门是柳钧开的,茶也是柳钧斟的,若非钱宏明从来知道柳钧走路如脚底装弹簧,换作外人还真看不出柳钧毛衣下面还是五花大绑的病躯。令钱宏明吃惊的是柳家的温度,老大一间屋子都是扑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还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钱宏明找到起码三只电热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厅乒乓球台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资料。他原以为自己已够勤奋,不料这边还有一个拼命三郎。 这个拼命三郎耳边夹一个电话,利用与设计院通话核对数据的当儿,三下五除二,将婴儿车拆成零件,又顺手将零件分门别类排放于桌上,然后转去一间客卧拿工具。钱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墙上装了三米多长的两排铁架子,无数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铁架子上。另一堵墙边则是放着钳桌,上有台虎钳和摇臂钻床各一台,整间屋子几乎满满当当。而柳钧则是顺手拔出两把螺丝刀,因自己不能弯腰,又差遣钱宏明从墙边工具柜第三格拿什锦锉两包。 钱宏明不知什么叫做什锦锉,打开小抽屉一看,不禁“哇”的一声叫出来,“暗器!”只见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里并排装着十来支还不到筷尖的粗细锉刀,有尖有圆,有扁有方,形状各一,状如武打小说中的独门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弯头的,曲面的,似乎更应属于四川唐门所有。钱宏明爱不释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状的三包。 柳钧自言自语,“暗器?”再看,果然。他因为从小接触到大,都没把什锦锉往暗器上想,此时也忍不住捂胸跟着钱宏明笑。“你那婴儿车好像被撞过,有个塑料轴套有点儿内凸,锉几刀就行。” “哦,我拿着婴儿车没法上飞机,只好拆散了做行李。你只管旁边指点,我自己来装,这暗器很好玩。” “当年报考专业你还不肯学机械,好玩吧,还有更好玩的。我还是那句话,玩机械才够男人。” 钱宏明笑而不言,他当年有选择吗?没有。因此他只能挑选据说最朝阳最赚钱的计算机专业。可是阴差阳错,毕业后从事的也不是本专业。早知如此,其实大学都不用读,照样做得不比外贸专业出来的人差。 钱宏明专心操作什锦锉的时候,柳钧又接电话,周日也是异常忙碌。依然是设计院给他来电。他们前天送图纸过来交底,柳钧虽然不懂,却可以连夜上网查阅资料核对设计,当天就给设计院电邮过去一长篇疑点。那家设计院非常负责,看起来也没什么周日之说,不断来电给予说明和纠正。这回来电是来告诉柳钧为什么设计钢筋密度大于柳钧所查标准。柳钧听完就哑了,不过更信服设计院的认真细致。他放下电话对专心致志装配婴儿车的钱宏明道:“你相信吗,设计院说,全国市面上能买到的钢筋普遍比标准偏软,原因是钢筋主要产自小钢厂,小钢厂冶炼水平不足或者计较成本,钢筋硬度普遍不达标。同理的还有带钢、角钢,以及这些钢衍生出的制成品,我的天哪。那么我的钢结构顶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后造厂房时候的脚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标准紧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么到处是偷工减料的?” 钱宏明想都没想,就道:“所以我给女儿买国外产的婴儿车。呃,你还没听说过地条钢吧?我看报纸上说很多钢筋还是地条钢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没有信誉可靠的品牌?”柳钧想到去市一机加工的艰难,立即自问自答,“没有。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 钱宏明一笑,“对,所以我做任何产品,质量始终由我亲手把关,从不放心交给别人。但即使这样,也经常会出现不可预测的事件。我接触的国外客户也是经常不放心,自己跑过来看。” “我已经有深刻体会。那么,建设安装开始后,所有的采购,所有的工地现场监理,都需要我亲力亲为么?”柳钧再次想到在市一机做加工时候所遭遇的工人们匪夷所思的态度,自问自答,“必须,唉。” “有件事情很离奇。杨逦问我能否安排市一机的新任老总与你见面。她说那位老总看了市一机产品后想与你谈谈。” “确实离奇,不过他只要开个好价,我看谈都不用谈,卖给他。反正我早没脾气了……不,换那条,钩子旁边的那条,你手里的目测一下就知道尺寸不对。” 钱宏明看看手里拿的构件,再将桌上柳钧指点的那根拿来并排一比,一尺来长的两条构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还真是天生做机械的料。” “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柳钧半躺在藤椅上,听得大门一声响,见爸爸拎着吃的用的进来看他。“呃,宏明,你别回头。”他连忙走过去将爸爸堵在门口,让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儿子捂着胸口跟他比画手势,只能离开。眼下柳钧不能行动,许多办手续去现场等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两个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会商,互通进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减轻,他还有意加快办事节奏,总是超越儿子的进度表,让儿子越发重视他的本事,离不开他的本事,说到底,他心里就是不肯放手。 柳石堂并没离开,而是坐在地下车库等钱宏明,他不信才得了女儿的钱宏明会在儿子家里待久了。 果然,很快钱宏明就拎着婴儿车下来。柳石堂启动车子跟上,摇下车窗道:“小钱,你刚才看见了,我儿子为你可以不要我这个当爸的。你现在也当爸了,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样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没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干什么离间我们父子。” 钱宏明一声不响,将婴儿车塞进后座,关门开车离开,将柳石堂的话当耳边风。 柳石堂点到为止,冷笑看钱宏明离去。他只需把话扔给钱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儿子面前扮正经,还嫩着呢。但还没等柳石堂熄火升车窗,只听地库出口处“嘎嘎”闷响,他连忙扭头看去,那不是钱宏明的车子擦了地库出口墙壁吗?好好的大路,怎么会撞到墙?柳石堂又是一声冷笑,看钱宏明歪歪扭扭驾车离开心说:“心里有鬼的人,装啥正经。” 柳石堂回去楼上与儿子谈话。最近老黄总追着他,说是不肯移驾市一机,一定要进腾飞新公司,还说柳石堂不答应就是抛弃老兄弟。柳石堂心说过去他追着老黄说好话的时候,老兄弟去哪儿了?但老黄还说他不答应就找他儿子,他只好将老黄的要求转告给儿子。 柳钧当然不答应,要不是为了好好送走黄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于杨巡的条件之下。而且黄叔参观市一机分厂后难道还不清楚,这么大年纪的人面对德国进口设备,还不是废人一个,何必自讨苦吃。但他不学爸爸老兄弟长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电话给黄叔,明确告知腾飞公司不设传统加工设备,没有黄叔用武之地。 没想到老黄也很干脆,“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别混了?” “不会,传统加工依然会存在,腾飞以后也需要传统加工,但都会外包。黄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诉我,德国还有没有前进厂那样的厂子。” “我对全德国的工业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来看,因为人工比较贵,有些只需要常规加工的标准件已经外包给人工便宜的东欧等国了。” “好嘛,就是这意思,很明白的,我没几年可以混了,你别不承认。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机继续混,一直混到绝路,我得进腾飞,再苦再累我都得学。”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见爸爸冲他摊开手,他估计黄叔也是这么跟他爸说话。他只得耐心道:“黄叔,别那么悲观,中国的发展没那么迅速,起码到你退休前,你还是车床边的一只顶。” “你才回国不了解,你可以问你爸,我们这种老街道厂出身的人,没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动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机我没几年可混,阿钧你得给我留一条出路。你们父子不能有事要人,没事甩包袱。” 柳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答应考虑,才能将电话搁下。一问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时才开始有点儿理解黄叔最初对待他的态度,黄叔既然有后顾之忧,当然在能做的时候争取将利益最大化。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当然是必须千方百计地保留与老板讨价还价的势力,甚至不惜设法驱逐操作数码机床的人。他当时一上来就剃老黄的头皮,老黄怎可能不给他一个下马威?柳钧当真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但是腾飞能给老黄留位置吗?父子俩的回答很明确:不能!虽然他能体会老黄心中深切的危机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黄的一辈子吗?而且,以老黄的德性,是个容易背上的吗? 从爸爸嘴里,柳钧了解到有更多像黄叔一样没有社保没有医保的人在各个工厂工作,那些人被叫做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后有虎,后事无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静气?柳钧渐渐地从一件件事例中学到经验,重新思索如何建立他的新腾飞的企业文化。 终于在柳钧快被闭门养伤憋死的时候,医生高抬贵手,允许柳钧带着诸多限制出门了。柳钧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车铺,想给车子安装减震。他往后多的是跑工地的机会,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开玩笑。但进那儿一瞧,没看得上眼的。于是修车铺老板怒了,哗啦打开一道中门,拉柳钧进他私藏宝库,非要柳钧承认,不是铺子没东西,而是柳钧车子不行。柳钧一看,哇,满满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挂满屋顶墙壁,空气中充满令人激动的机油气息。他终于挑选了心仪的装备,让老板帮忙装上。老板见他是个真内行,也终于肯开金口告诉他,这些配件都来自广东,那儿有专门拆卖进口二手车配件的市场。柳钧却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里想,好多东西,其实不一定非要用在车上,将来土建和设备安装时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宁可来这儿找二手国外货色,价廉物美。因为国产优质产品,寻觅起来太累太难。 这种感受始终贯穿腾飞公司的土建过程。首先是土建项目的招标。来者是一个个地自我压价,一个个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为请柳钧出去吃饭喝酒唱歌玩乐。但是柳钧心里有个底价,分别是建筑设计院与他从业的高中同学帮他算的。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报价竟然都远远低于他的底价,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样可以将工程保质保量地做出来。因此他分别耐心地与那些项目经理谈,核对他们报价的可行性;与项目技术人员谈,咨询施工步骤如何可以符合图纸设计。可是谈着谈着一到吃饭时间,项目经理就千方百计将柳钧往高档饭店餐桌拐,摆出非餐桌不能谈的架势。每次柳钧说出不用吃饭,你们只要把我的工程保质保量做好,他就发现大伙儿看他的眼神里面充满怜悯和鄙视,仿佛他是一个怪物。 柳钧需要猛做心理建设,才能将这种眼神视若等闲。他警告自己,虽然饭桌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是吃人家的嘴软,为了保证施工质量,他必须坚持自己的质量理念,与那些人保持一定距离。幸好有柳石堂偶尔居中调剂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确,把关的是他儿子,他不发表意见。 然而,他们柳家的项目说大不大,要求却是很多,好些还比较超前,是施工队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队受去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活计不多,可对柳家的项目都是视同鸡肋。终于,说好说歹的,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帮眼之下,终于确认一家有高规格厂房建设经验,又看上去比较规矩实在的建筑施工企业。腾飞公司破土动工了。 同时开工的是二十公里开外的市一机新分厂。虽说腾飞公司因柳石堂的坚持,好歹半夜摆猪头点香烛,放了几个鞭炮,请了几个神,腾飞和建安的主要负责男性职员全都到场,仪式结束后也热热闹闹大吃一顿,可是这等热闹,相比市一机新分厂开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机新分厂的奠基仪式上名流云集,前来祝贺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仪式还上了电视和报纸的简讯。柳钧心中赌了一口气,他一定要比市一机做得更好更快。 柳钧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当监工的准备。因为虽然有专门的监理公司做现场监理,可柳钧根本就不相信监理公司的质量意识,果然,那些人跟市一机工人一样喜欢说“马马虎虎过得去”,若是设计钢筋间距10厘米,他们看到是11厘米就眼开眼闭。因为他们心中认定建筑乃是糙活。然而柳钧不一样,他说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钢筋间距11,另一排间距9,其实不影响强度,可是他坚持,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必须坚持始终如一的态度。然而正因为他招标时候有言在先,又当面商议价格的可行,而且最后也不是选的低价者中标,现场施工负责人也无话可说,可是全都怨声载道。因为如此精确,势必影响进度,增加劳动强度。但是他们看到柳钧认真到拿着建材做强度试验,也只能将闷气吞进肚子里。但都纷纷说开了,这么不变通的人,怎么做工厂,绝对亏死。 好在柳石堂已经看儿子做过一票,而且是赚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准得与施工队同声共气。因此,施工队的人被柳钧磨得怨声载道,并非没想过趁柳钧不在的时候飞速赶工,以生米煮成熟饭来变通,但是,柳家还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补。施工负责人火大之下,将一块因质量不佳返工敲下来的钢筋水泥疙瘩当做新年礼物,披红挂彩地送给柳钧,水泥意味着不开窍,支棱的钢筋意味着脑神经短路。这个新年,柳石堂本以为能收到施工负责人的大礼,结果只有一块水泥疙瘩,两条锈钢筋。 但是,工程却是保质保量按时顺利地进行。 [1] 近机类:属于非机械类,但与机械联系密切的分类。 [2] 墨菲定律: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3] CIF:成本加保险费加运费。 [4] L/C:信用证,一种银行开立的有条件的承诺付款的书面文件。 2000年 建立新厂,员工管理成大问题 当春天的气息渐渐来临的时候,设备进场了,厂房建筑物竣工验收了。虽然监理公司的预验收顺利通过,但是项目经理对于政府部门的验收还是心怀忐忑。柳钧倒是不愁通不过,他不信还有人比他更认真。他目前更头痛人员招聘的问题,他好歹是找了一个很不错的行政经理,这位行政经理三十几岁,开着一辆柳钧买给他的二手夏利车一手跑机关跑新公司数不清的各项审批,一手跑人才市场招合适的操作工。可是招聘问题很大,关键是柳钧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钧也要求找最认真的人。柳钧给行政经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专以上文凭,二要有较真的态度。反而有没有技术基础,他并不太要求。 项目经理见验收现场的柳钧一脸心不在焉,不好好招呼验收人员,他忍不住拉柳钧私语。“柳总,都临门一脚了,关键时刻千万别掉链子。” “你不是说我这边两个厂房够申请鲁班奖了吗,还愁什么?” “你再没问题,也得敷衍好这帮大爷啊。” 柳钧笑道:“我是甲方,你从不敷衍我,还拿水泥块砸我,我也学你不敷衍大爷们。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做我这个工程,你只要操心质量,操心进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说,总体加起来,你其他的工程有我这边操心得少吗?起码我没让你操心钱吧,你甚至连管现场的都不用配备。你够轻松。” “可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们上海建筑师都不敢怠慢。” 柳钧却想起来,认真问一句:“我这个项目做到今天算是结束了,到今天我再问你,你究竟认不认可我的模式。换个表达方式,若是我接下来有新的工程上马,你还愿不愿意做?” 项目经理一愣,盯着柳钧足足想了好一会儿,“先回答后面一个问题,当然做,有钱不赚猪头三。但是前一个……你这工程,我虽然操心得少,可也赚得少,只赚到点儿辛苦费。你要知道,混水才有鱼可摸,有个名词叫内外勾结。” “白善待你一场,白眼狼。”柳钧笑骂。 项目经理也不遑多让,“你这种模式只此一家,幸好你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这儿再多做半年,出门退化得别想做别家了。不过跟你这几个月做下来,我的醉肚倒是养好了。”但项目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又不客气地补充道:“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让着你。你这模式……幸亏我脾气好,你爸周旋有方。” “你看着,像我一样的老板会越来越多。” 项目经理这回倒是承认了,“对的,我已经接触几个老板第二代,有见识,有抱负,肯下功夫,牛。虽然都花钱大手大脚,可都能花到点上。人也不错。” “我还以为你同济出身,难得是个拿得出技术的项目经理,你应该会比较认可我的模式。” “我一穷二白起家。目前对于我而言,钱比理想更重要。” 闻此言,柳钧不禁想到钱宏明。钱宏明又何尝不是如此? 项目经理还是不由分说拖柳钧跟上大部队,一路提醒柳钧保持微笑保持谦卑。柳钧虽然勉强做到,却依然有点儿心不在焉,他烦这样的浪费时间,这种验收原不需要他来参与,但因为来者是老爷,所以老板必须随叫随到贴身伺候。 走进热处理车间时,行政经理来电,说是有个姓董的人打车过来,指名要见柳钧。没过一会儿,柳石堂拿一张名片进来,让柳钧撤退,去接待那个姓董的。 柳钧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扬。柳石堂附耳轻语,董其扬正是市一机新任总经理,孤身一人打车而非驾车前来,必有原因。柳钧吃惊,留下老爸应付老爷们,他去见那董其扬。 董其扬大约四十岁,长得可说其貌不扬,凸脑门,厚嘴唇,整个人又干又瘦,却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脸可亲的微笑。董其扬开口也是很随和,柳钧问:“董总喝咖啡吗?我这儿有半年前香港买的小粒种阿拉比卡,香味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总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个被我挖来的技工?” “呵呵,市一机人才济济,不差这四位。他们四位,据我了解,不算是分厂技术领先的人。” “没错。但这四位是我在市一机做加工时遇到的工作最细致到位的人,作为技工,他们是最优秀的。他们也愿意来我这儿,我给所有员工缴纳四金,比贵公司多一项公积金,我这儿的工资目前暂时与市一机持平。” 董其扬惊讶,沉吟道:“你这么坦白,不怕我把他们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你们市一机根本没有他们需要的企业文化。我很奇怪,董总今天找我,因公还是因私?”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一到市一机就听汪总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发的产品,一直想结识你。你请别有敌意,我还不至于来你这儿做工业间谍之类下三滥的事情,只想认识朋友。我在这一行一直主管销售,但我一向与技术人员投缘。可以带我看看你们的车间吗?刚进来时候已经见到初具雏形。” 柳钧亲自陪同进车间参观,而董其扬一见到车间,便脸色一沉。今天是个阴天,但是车间里面却光线充足,自然采光良好。他做业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心里最清楚好坏。眼前车间无微不至的细节表明,腾飞公司的建造彻底贯彻了柳钧的意图。“请问柳总,车间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大约是多少?” 柳钧微笑:“没比市一机新分厂的预算成本高。但是我这儿比市一机多出很多附加设施。我这些附加设施的目的只有一条:节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来的运行成本。董总,腾飞两个月后即将成为市一机的最有力竞争对手。” 董其扬硬是笑道:“我不担心,呵呵。这个市场很大,我们两家的产品在这个市场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无法形成竞争,却可以形成集群效应,得利双方。” 柳钧毫不掩饰,“我们的产品完全无法形成竞争,但这个大市人才有限,请恕我往后继续挖你们墙角。” 董其扬反唇相讥,“至今你还没挖走一个工程师,这倒让我感觉毫无悬念了。” 柳钧张了张嘴,但没说出来,不是他没挖走,而是没看上。据汪总讲,以前市一机还有几个不错的年轻工程师,这几年老总换手太快,大家纷纷挂印求去。 两人后来只就车间建筑方面有所讨论。董其扬见到雨水收集回用系统的雏形,见到热处理车间降温水帘的雏形,见到车间集尘和水幕除尘设施的雏形……董其扬不太懂技术,不能很好领会这些看似不重要设施的运行方式,但董其扬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果真如柳钧所言,腾飞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低于市一机,说明固定资产投入不高,未来的单位折旧不会高于市一机,而眼前这些节能降耗的设施却将真金白银地降低未来运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机与腾飞之间展开竞争,成本已经高下立判。市一机几乎没有竞争力可言。难道这就是柳钧说的产品完全无法形成竞争的原因? 但是等董其扬走出车间,跟着柳钧去几根钢管几片石棉瓦临时搭建的车棚取车,再回首,看偌大场地上的车间异常小巧,身量气势与市一机不可同日而语,董其扬暗自微笑,放下心来。腾飞与市一机,并无可比性。而柳钧其人,董其扬认为此人太直太冲,不是管理制造型企业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扬放松下来。 腾飞新址地处偏僻,进来容易出去难,柳钧打算开车送董其扬进城。见董其扬站车屁股后面眯着眼睛凝神看他两个车间,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扬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总,很小,是吧?”见董其扬实事求是地点头,他倒是喜欢,“别看这么小,目前订购的设备也才够放满一半不到的室内面积。资金不足,不如市一机实力雄厚。” 董其扬摇头,“市一机两位股东实力雄厚,不过到我手头可支配资金不够。市区车间迁址市郊,腾出的土地是两个股东来开发,土地差价没全部交给我用作工厂运作。我比你难啊,天天拆东墙补西墙。” “难怪工程进度慢我起码一半。施工现场基本上就是拿钱说话。” “哪儿都是拿钱说话。”既然不再将柳钧视作对手,董其扬充分表现出他的大肚,“我听说……有家公司已经赶在你之前,研发出全系列……” “有,我大学校友的公司,他们买了我系列中一个品种的一套图纸,然后没有疑问,没有创意,也没有改进,仿出一系列低端货。” “可是那种低端货廉价,性能比过去的已经有较大超越,也能达到一定要求,据我了解,市场相当不错,国内还是有不少企业愿意接受这种价廉物美的产品。我们也准备批量生产。” “我还知道你们买了美国某家公司的全套图纸,打算进军工程机械。汪总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艺,只是可惜了汪总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说,我们之间无法形成竞争。” 董其扬这才明白前面柳钧说两家公司无法形成竞争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这小子,毫不掩饰骄狂。“我做销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说一个假设,你研判一下究竟会不会出现这种可能。市场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产品位于市场顶端,但是需求量并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档需求,中档市场需求一直在质量与成本之间维持着动态平衡。当市场上有马马虎虎还算通得过的产品面市,首先,原本属于高端市场的份额被夺去一大部分,然后下家以此马马虎虎的产品生产出面向消费者的成品,消费者的判断力有限,既然没太大区别,当然很愿意接受,性价比比起原来劣质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于是马马虎虎产品的成品销量惊人。最后,惊人销量反馈给上游厂商,上游厂商扩大产量,上游厂商间又展开激烈竞争,最终是竞争和规模效应导致价格大幅下降,于是最终成品的性价比更高,受众更加广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场的份额。高端产品此时往往高处不胜寒,受众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来,于是更失去市场,有时候被迫得为了生存降低身份。这种现象,用我们的行话,叫劣币驱逐良币。你如果不信,可以走着瞧,事实胜于雄辩。” 董其扬语速不紧不慢,字字铿锵,感染力十足,柳钧听着听着就将车停下,一直等董其扬说完。“逻辑上完全成立。” “不仅是逻辑上成立,凭我十几年的市场经验,这种情况在中国发生概率极高。” “百分比多少?”柳钧急着追问。 “百分之九十。我们可以打赌,一块钱。” 柳钧大惊失色,好一阵子无语。等醒过神来,他缓缓将车启动,没了说话兴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将以产品系列中的余下部件打响腾飞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实践表明,他的研发有回报。因此他购买的第一批设备也是以满足这种产品生产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扬所说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那么他的投入将从哪儿收回?腾飞投入生产后的利润从何产出?难道,他为了报复杨巡,将设计图纸贱卖,反而砸了自己脚面?柳钧郁闷得肋骨开始隐隐作痛。 车进市区,路上逐渐热闹起来,董其扬让柳钧停车,他在这边打的,他不愿与柳钧的接触在老板心里留下什么不良印象,毕竟他在现在的位置还不算屁股坐热。下车时候,他跟柳钧和善地道:“柳总,我初来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后有什么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总请教,希望柳总把我和我老板一分为二啊,呵呵。说起来,柳总,我们两个互补,以后你有销售方面的难题,尽管找我。” “谢谢,以后一定请教。”柳钧犹豫了一下,问,“那么董总看好美国买来的图纸?” 董其扬摇头,“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两位大股东对我的要求是尽快获利。买美国图纸是性价比较高的选择。” 柳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其实……机械制造业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扬这回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你手头这些不同处理后的物理数据,都是宝啊。当初我在外资公司,这些数据……别提了,我们中方人员都接触不到,都是锁保险箱里存档的。你摸的路子是对的,我想认识你。但到目前为止,我看你对市一机还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钧看着董其扬打车离开,好一阵子没挪动半分。他被董其扬这个行家点了穴。在德国,他和伙伴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经典”,他们总是追求精益求精,将手头的活计打造成经典。他没想到,回国全变了味儿。他几乎开始相信,董其扬与他打赌一块钱,他得输。从他回国一年整获得的经验来看,良币在国内处境艰难,而这种劣币良币论,董其扬看到了,爸爸却没看到,看起来董其扬确实有水平。 那么,他是不是走错路了?就像董其扬说的,在目前的经营环境下,他对市一机无法构成威胁? 柳钧热爱户外运动,热爱旅游,他在旅途中总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适应着不同的环境。杨柳树到了高海拔地区即使能存活,也绝无西湖边杨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长永远长不大的小树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长成参天大树。他的坚持,他的理念,难道在国内水土不服? 即使杨巡去年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即使拿着他的钱的施工方项目经理眼睛里总有若隐若现的不屑,自始至终柳钧都没有过怀疑。但这一次,董其扬的一席话,让他终于看到国内市场的本质。他的心底有一层怀疑悄悄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还是走对了? 等柳钧回去,一行验收人员已离开去市里吃庆功宴了,柳石堂当然也敬陪吃饭。柳钧一个人在热处理车间徘徊,不知不觉钻进高频屏蔽笼里。小小的空间抑制住柳钧的心猿意马,他一个人抱头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被饥饿逼去食堂吃饭。他安慰自己,大环境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变,反而是董其扬的提醒让他对未来有所准备。应该是好事。比撞上南墙,甚至积压无数库存,要好得多。起码,让他可以事先有所准备。 柳钧走出屏蔽笼子才想起,他的手机信号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也被屏蔽了。他忙打个电话给董其扬,对董其扬的提醒表示感谢,这倒是让董其扬很感意外。然后是行政经理通知他,应聘面试的三位有大学文凭的技术人员已经在办公室等候。柳钧一看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刻钟。他在德国已经培养出严格守时的习惯,这下心里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赶去办公室。 面试,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很正规,在柳钧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办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术这东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要问他过去做过什么,怎么做的,期间有什么考虑,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该露出的毛须全露了,看面试官自己怎么抓辫子怎么判断。 结果,一问就问出两个资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劲的是,他们仿的时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个设计背后的考虑。反而是一位刚从大学出来才不到一年的,叫罗庆,说话时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罗庆懂工控,爱玩电脑,最难得的是,罗庆爱问个为什么。柳钧与三个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只留下一个罗庆。对于这一结果,柳钧并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腾飞公司眼下挂了外资的羊头,他怀疑这三个人没一个会来应聘。这种味道,他在前进厂时已经尝到过。 随着设备陆续进场,柳钧手头可用人手越发捉襟见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标准,坚持宁缺毋滥,不认真的,没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经劝说儿子,有些人可以培养,但是柳钧不肯,他不愿有人进来破坏公司踏实做事的风气。人都很会有样学样,往往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即使柳钧早已知道,专业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传帮带一批新进人员的打算,可是没想到非专业人手同样也不好找。而且他没想到全社会男性对机械最基本的知识接触得那么少,或者说学校刚出来的男孩子根本就连锉刀怎么拿都不懂,更别说精分螺丝的那么多种类。即使中专大专职业技校出来的人,一样基础知识缺乏,很难囫囵派上用场。但柳钧眼下是整个腾飞的头,他可以每天鼓动大家,告诉大家你们是最好的,却没法迅速将所有人改造成三头六臂,他心急,却只能闷在心里,免得动摇士气。而今又添董其扬说给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时间,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溃疡。 晚上,柳钧没再留车间加班,而是将年轻基础工的学习计划分派下去后,驱车进城散心。今年以来,钱宏明新公司开业后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飞人一样,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钱宏明叮嘱柳钧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过去,家中只有嘉丽和保姆,重活有点儿吃不消。柳钧依言去超市买了不少,分两次才扛上钱宏明家的楼。 嘉丽腾出手来,找出她送给柳钧回国一周年的礼物。 嘉丽说一周年的时候,柳钧很是恍惚了一阵子,他都回来一年了?一年,按说很长很久,为什么他却觉得没做成几件事?他却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谁说一年不长,不仅肋骨断了两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 嘉丽送给柳钧的是一幅一尺来长宽的水彩画,右下角草书“千禧年柳钧快跑”,一条肥嘟嘟粉嘟嘟的虫子,头顶翘一缕圆润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顶上作手握红宝书向北斗状,只是压在胸口的宝书,用童体字写的是“金属切削手册”。柳钧看得哈哈大笑,别看嘉丽把他画成一条虫子,而且是条可爱的卡通虫子,可胖虫子的眉眼之间却依稀有点儿他的影子。柳钧非常喜欢,更喜欢的是嘉丽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送给他亲手画的画儿。 嘉丽不大擅长说话,柳钧说了几句就黔驴技穷,又赞美几句孩子,只好告辞走了,连中饭晚饭没吃都没好意思说出口。好在他约同学,倒是都一约就到,同学有的是晚饭吃到一半扔掉饭碗过来,有的是已经吃过饭,大家坐上饭桌个个神情悠闲,唯有柳钧从冷菜上来起,就吃得穷凶极恶。 酒足饭饱,好不容易出来潇洒一趟的柳钧贼心不死于只见几位男同学,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区,他忽然想见见余珊珊。去年出院后,他嫌余珊珊一张嘴没遮拦,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晚上通一个电话。 但好巧不巧,柳钧才开车到余珊珊家楼下,刚想给余珊珊打手机,却见一辆车徐徐开来,即便是小区路灯黯淡,柳钧还是认出这辆车是广州本田雅阁,目前车市的当红炸子鸡。车子才停,就见一个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来,绕个大圈给余珊珊开门。柳钧看着脖子一紧,立刻斗鸡一样地跳下车去。 柳钧跳下车纯粹凭的是直觉,认定车子里等着青年才俊开门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冲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车子里出来的女孩,却是紧急刹车了,这是余珊珊?记忆中的余珊珊头发长不盈寸,眼前女孩头发长可及肩,昏暗灯光下都可见油亮发光。记忆中的余珊珊穿着不甚讲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车门的是重心极不稳妥的高跟皮靴,而后出现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长风衣。整个人袅袅婷婷,女人味从头流到脚,再不是过去的英气逼人。柳钧呆住。 那青年才俊见有异常,一个侧身拦到余珊珊面前。柳钧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钧。” “咦,你总算出关了?难得。”余珊珊惊讶,看着夜色中的柳钧,一时无话。 她身边的青年才俊抢先一步,将名片递上,跟柳钧表示认识认识。柳钧也将自己名片递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着车子大灯光线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华东。柳钧心中灵光一现,抬头看那申华东,也是眼光中有惊讶。柳钧不知道这算不算狭路相逢,对方应该是市一机大股东申宝田的儿子,听说是个留学归国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宝田留学归国的儿子,似乎不应该只开一辆本田雅阁。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边问:“柳钧,你那儿完工了?” “厂房完工,设备刚开始安装调试。”柳钧又忍不住解释,“今天难得进城,想来看看你,正好停下车,你来了,很巧。还不晚,去吃个消夜?”柳钧想面对余珊珊说话,可申华东总是有意识巧妙地夹在两人中间。 余珊珊当然不愿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尴尬,说声晚了累了,与两人道别上楼去了,高跟鞋敲得楼梯“嗒嗒”响,楼下两个男的凭着“嗒嗒”声将仰望的角度微调。等余珊珊终于从窗户伸出头来挥手,两人才低下头,看向彼此。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但申华东显然很会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着贵气。柳钧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很怀疑是受了申华东的影响。想到这儿,柳钧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此时他脑袋已经冷却下来,心说他激动个啥,就与申华东道了再见,开车离开。反而是申华东还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几句电话才走。 柳钧几次三番想拿起手机与余珊珊说几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弃。他心说他又不喜欢余珊珊。回到公司,见罗庆和几个员工就着办公宿舍楼西墙简陋的篮球架打篮球,他也加入进去,与大家抢篮球投篮。他没想到罗庆当天就搬铺盖住进来,行动如此迅速,于是对罗庆心生好感。见大家都喜欢打篮球,他提出平整一块还没钱利用起来的土地做篮球场,大家都很高兴。柳钧似是给自己打气,告诉大家我们都还年轻,我们要走与众不同的路,创建不同寻常的工厂,升华自己独特的人生。他这么鼓动大家,也这样子的鼓动自己。他将嘉丽的画装上镜框放在桌上,朋友的关爱,是最大的鼓励。 但情况总是一日三变,当设备安装到一定程度,他跟开户行那位原先跟他谈得挺好的信贷员联系启动流动资金贷款,信贷员很遗憾地告诉他,虽然银行方面也知道腾飞是家理念先进的企业,可在腾飞拿得出业绩漂亮的财务报表之前,银行方面没法突破贷款硬杠子,给予腾飞贷款。柳钧指出工业区隔壁有家企业一开工就有贷款,信贷答那家是国企。柳钧这才知道企业与企业是不一样的,就像印度种姓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私企在银行眼里可能是吠舍的级别。他唯有磨着那位信贷员问财务报表做到什么样子才算上硬杠子,一直磨到饭桌上,才算把贷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钧失望地意识到,他的腾飞距离从银行贷款,还太远太远。很有可能开工后的半年内都拿不到贷款。那么他该怎么办。他的启动资金都是满打满算地投入着,按照计划,工厂正式启动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资金见底的那一天,未来需要贷款支持。可是半年没贷款,可怎么办。 腾飞将崭新地死去! 财务报表的硬杠子,在柳钧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该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报表,柳钧绝不会去想做假账,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对着计划进度表打坐,整整闭门坐了一个小时,决定修改计划,更改进度。这一天下来,柳钧又给逼出满嘴的口腔溃疡,他都能闻到自己因为上火而臭烘烘的口气。 即使被迫改变了计划,也拿出了对策,可是柳钧情绪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怀疑。这一次,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在经验欠缺的情况下,虽有爸爸的辅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决策吗?他能将腾飞公司运作得腾飞起来吗?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将所有家当全部交付给他操作;想到公司全体员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跟着他自觉要求加班,自觉学习他每天翻译出来的设备手册,柳钧心头异常沉重。他只许赢,不许输,他根本没法输。他只能再搬出翻来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励词来给自己打气,可是今天,这些老生常谈已经没法鼓动他,他忽然非常厌倦,感觉这些激励就像拙劣的名为励志的表演,实质则是骗子。 然而,车间里,员工们还在等着他这个主心骨。他不能挂着脸出去。他要是先散架,腾飞顷刻完蛋。他必须振作。 万般无奈之下,柳钧唯有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平放在自己眼前。包医生说已经给他做了最好的手术,做了最淡的疤痕处理,可是指关节间只要仔细看,还是看得见那不太正常的一环。柳钧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左手捏拳,但这枚无名指只能稍微倾斜,无能、丑陋,全都表露在这枚手指。这是杨巡给他下的战书。他如果不能支撑起腾飞,他唯有做这枚手指第二,做个孬种。他仿佛看见杨巡轻蔑的眼光。他猛然站起来,带上安全帽走向车间。 他必须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钱宏明看到柳钧的脸色,惊住了,即使柳钧上回遇袭时候的脸色都没今天的差,他从小到大都没见柳钧脸色这么难看。柳钧整个人瘦得颧骨凸起,灯光打下来,颧骨下面两团阴影,更是显得已经晦暗的脸色更加惨淡。钱宏明即使出差大半个中国,为了节省开支经常夜晚宿在驰往下一个目的地的火车卧铺上,他的脸色都没柳钧的差。他顾不得吃饭,拉住柳钧问为什么。 柳钧告诉好友,他现在连牛排都没兴趣,因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溃疡,搞得他吃饭非常痛苦。他将这几个月来心里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倾诉。两人边喝边吃,一会儿嘉丽放孩子睡觉,也加入进来旁听,但她没法学钱宏明随时可以插话,或安慰,或点评,或出主意,她没那么多的经验,可是她能感受柳钧的心乱如麻,感受到柳钧肩上如山的压力。柳钧这一战若是败了,虽然凭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饭,而且依然会混得很好,可是,柳钧的骄傲呢? 钱宏明与妻子心意相通,他总是调动他心中强大的数据库来引经据典地告诉柳钧,这很正常,还有谁谁谁也遇到类似情况,当时更惨,柳钧已经算是解决得很好,等等。 柳钧在好友的安抚宽解下,情绪恢复了一点,他吃完饭就告辞了,他还得去爸爸那儿,将自己新的计划拿去与爸爸商量。嘉丽将一锅本来炖给钱宏明喝的绿豆莲子百合汤交给柳钧拿走,让柳钧清清火气。 等柳钧一走,钱宏明就跟嘉丽道:“你看柳钧眼睛凹陷得……我都不忍看他。回国一年他快耗尽自己,他太认真了。” “你有没有办法帮帮他,帮他找人,或者找钱……对了,他说他最愁的是两样,一是市场,二是启动资金。” “你说,这两样我帮得上吗?我可以帮他做外销代理,可以做得让他不操一丝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你是最能干的,你想想还有哪位朋友能帮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许能托朋友,可是钱和市场,这是谁都想抓在手里才甘心的东西,谁肯伸手援助。” 但是钱宏明否定了嘉丽,却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区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区,是一处游走于法律边缘的雷区。可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金矿的所在。自打那次与柳钧解说进口贸易中信用证的始末,柳钧的脱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后每每一有机会,或者说是有意制造机会,就向金融界人士请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里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骤。他为所有的设想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为那是雷区,是个如果银行认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区。他自从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两脉之后,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区中的金矿,那是玩命,命没了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钧的神色让他心痛,他比嘉丽更想帮柳钧,可是他又能帮到什么?嘉丽说得没错,只有市场和金钱。 钱宏明内心剧烈地动摇,不知不觉走进女儿的房间里。小小的女儿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面,脸色红润,无忧无虑。女儿出生之前,他们已知性别,但一直商议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独一无二,说什么都得有个最别致最美丽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来,第一天裹着孩子的是一块小碎花的棉布,小碎花簇拥之下,他们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看。嘉丽忽然提议,就叫小碎花吧。于是他们家开始塞满小碎花的布艺。小碎花出生前买的外套如果是纯色的,嘉丽也会拿起画笔用丙烯颜料精心地画上小小花朵。钱宏明本想用女儿来阻止自己滑开去的脚步,可是女儿红润的脸却总是提醒他想到柳钧干枯的瘦脸,他都没法将柳钧的两团颧骨从眼前抹去。 钱宏明离开小碎花的房间,独自站在阳台发了半天呆,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定得帮柳钧。 柳钧则是在这个春风轻抚的夜晚,来到爸爸的家里。爸爸不在,不过他只要一个电话,爸爸就十万火急赶回来了。柳钧告诉爸爸他的新计划,他准备安装一台设备,启用一台设备,绝不让设备闲置半分钟,哪怕是让设备做外加工。他让爸爸重新出山,寻找新设备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画个表格给爸爸,什么设备,可以加工什么,可以达到什么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么时间可以启用。他让爸爸照着表格寻找业务,多么难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设计的也可以拿下,只要有业务,唯一要求是价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听着儿子的计划,看着儿子的脸色,他等儿子说完,将计划翻一个面,用手掌压住,“阿钧,这是生产和安装两条线并行,你手下又没得力人手,你不能逼死自己,你会累死。” “爸放心,我不会累死,我年轻,身体好,睡一觉什么问题都解决。但我会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声,起身去翻出一面镜子,递到儿子面前,“你看看你的脸。你别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钱会不够,我早想好了,我们还有三处房子,都是没抵押的。我还可以凭我老脸借点儿钱,只要利息稍微高点儿,我已经跟朋友在谈了。办法是人想出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得给我好好的。” “爸爸……原来已经知道?” “你以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这不是总跟不上你的思路吗,只能放手让你自己发展。阿钧,听话。你放心,你只要把腾飞搞得能运作了,我们只要有腾飞这个壳子在,前面都是路。”柳石堂说到这儿,又想到儿子需要清火,连忙叫出新保姆,让想想有什么清火的食物,赶紧拿高压锅做出来。 柳钧道:“宏明已经给我一锅绿豆莲子百合汤,够我吃两天,第三天再说吧。” 柳石堂眼睛眯了一下,不再接话。但一等儿子离家回公司,他就将儿子刚描给他的计划翻过来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择,要不要照儿子计划的去做。 可是柳石堂知道,其实他跟儿子一样,也没有选择。他再心疼儿子,最终还得照着儿子说的去做。 柳石堂对市场需要什么,哪儿有针对的市场,可谓轻车熟路。他以前就知道有些模具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可以前都是望洋兴叹。而今不同了,腾飞有好机床,又有他儿子。他只要找准地方,跟人一说,我家有什么什么型号的机床,顺手将说明书复印件奉上,对方都是业内人,一听就心领神会,跟着他来腾飞踩点。然后只要跟他儿子一谈,生意没有不成的,唯一需要扯皮的只有价格,因为儿子要求预付款,和交货时候的一手交现钱一手交货。可正是因为有好床子的大多数是大企业,大企业一般不肯屈就做没几件的小加工,腾飞的加工价格要求即使偏高,也总有几家咬牙认了。 柳钧将这种加工的机会当作对新人的培训。由市一机挖来的员工传帮带,其他的基本工从中学习操作中最基本的知识。有些知识跟他们再多次上课,可因为程序死条规繁多,每个新人还未必记得住,可是只要现场一看,再与所学一对照,程序就活了。于是,加工方看到他们的零部件在腾飞受到每一个人如珠如宝地对待。最后到手,拆开严密包装,揭开油纸,里面是光洁的表面,质量绝对符合要求。 这些人,毫无疑问地成了回头客。 凡事开头难,找最先三个客户的时候,柳石堂需要磨嘴皮子,到后来,他只要搬出一句:某某已经在我那儿加工过,你问问他们往后还会不会去我那儿。而且业内也是以各种方式口口相传。于是,渐渐地,开始有客户自己找上门来。口碑,要的就是使用者的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比自吹自擂有效得多。 不仅如此,因为客户对腾飞进口机床的赞美,和对腾飞严格加工工艺的欣赏,让那些一直被柳钧鼓动,却心中到底将信将疑的员工在心底生出自觉的骄傲。这种骄傲,成为腾飞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再多宣传,都不如眼见为实。 可这种加工毕竟有限,已经安装好的机床只够饱一顿饿一顿地吃。但即便如此,一个月下来做结算,所得利润已够支付所有人员工资等办公费用与德国设备提供方工程师的食宿,以及一个月来各色备品备件的采购,这一个月,进项与销项居然打了个平手。 柳钧并不以为然,这点儿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挣的马克,或者是相比腾飞在机床方面倾家荡产式的投资,实在是马马虎虎拿不出手。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训,在实践中培训,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他基本上可以确信,等三个月过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训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练工监督下半熟练操作。 而柳石堂却已经很高兴了,这才是第一个月啊,不,安装都才不到一半呢,营收已经能保平,很不错了。柳石堂唯一担心的是儿子的劳动强度,有些奸商实在够无耻,加工拿来,却还需要柳钧付出设计。柳钧寻常哪有时间设计,当然唯有压缩睡觉时间。柳石堂知道儿子大多数时候只够睡足五六个小时,他让保姆多煮鱼肉给柳钧吃,但柳钧却拒绝特殊化,而是将食堂饭菜搞得丰富多样,顿顿免费,荤素不拘,随便吃饱,饭后还有一只水果。柳钧认定,他要求员工付出加倍的负责,他当然需要给予员工加倍的回报。他希望员工对腾飞保有忠诚,但不会如黄叔等难以操控。 钱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后,约柳钧尽快见面说话。柳钧不知钱宏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正好他得来市区亲自做个采购,就顺便拐到钱宏明的公司。到达的时候钱宏明还在外面,柳钧坐等无聊,看见钱宏明办公室挂着两张营业执照,一张执照是不熟悉的保税区公司。等钱宏明匆匆赶来,就将办公室门一关,钱宏明道:“我有个办法帮你筹到启动资金,人民币三百万,利息比较高,算下来比银行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数量够不够。如果要,你给我时间表。” 柳钧眼睛一亮,欢喜得拍桌子,“三百万?够了够了,我现在已经挣扎着有点儿产出,路子走得比想象的顺……” “我们之间,你不用客气,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我再想办法。只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钧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银行的两倍,只要给足我半年,我也有赚,我坚信我产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万,差点逼死英雄,哈哈,现在彻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筹到这笔借款,我得学习,免得又被逼死。我请你吃龙虾。” “我们先不说别的。据我了解,工业的毛利率能达到10%已经算很好,你确定你刚刚开始运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说实话,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设,真正运作的话,我得问你实收,但我不会问你要手续费或者赚中间差价。” “你?”柳钧心中灵光一闪,“信用证?” “是的,我注册保税区公司的目的就是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够运作到三百万元人民币:因为是远期信用证,我还需要上报老总批示,太多不行;我这是第一次操作,我没法学别的高人自己在国外注册公司运作,而得与相熟国外客户联系,以价钱说服他们接受远期信用证,而且事先将货运到我这边的保税区,以便我打出信用证,就可以一天不耽误地提货,卖货给国内的下家;唯一幸运的是,我有国内客户需要这种化工原料的进口,他们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万;我的国内客户付款提货,我把这笔款子给你专款专用,你半年时候还我。事情紧急,我只能将几方串起来,串到这个数目,幸好够你用。为你的利息支出考虑,你给我的时间一定要精确,方便我提前运作。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吗。因为现在还没签合同,两边的具体价格和汇率波动都没法定下来,我没法给你确切利率数字。” 钱宏明两眼睛光闪闪,掰着手指一气呵成,几乎是不带喘儿地将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倒给柳钧。总是声音越说越高,需要柳钧伸手比划,提醒隔墙有耳。柳钧感动于兄弟为他帮忙的真情实意,他也兴奋,兴奋得不行。 “行。宏明,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收手续费。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么手续费,回头给我家小碎花车一只铁臂阿童木,要会喷气会飞的,独家手工打造。” 柳钧大笑,那可是机器人,他怎么车得出来,钱宏明这是婉转地谢绝他。柳钧感动得不行,紧紧抓住钱宏明的手,恨不得将钱宏明抓起来抡圆了。 钱宏明也非常兴奋,他心中有种浓浓的满足感,他现在已经能够帮柳钧的忙了,多好。这是第一次,他将四方完美地串联起来,每一方都必须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这样,他的每一步才能脚踏实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师大捷。他知道这是冒险,但冒险绝不是鲁莽,他必须做足准备,将四方串联得天衣无缝。多年的外贸工作经验告诉他,一件看似简单的进口生意,却很可能因为从没操作过而中间出现不可抗意外,他必须将路子从头到尾走一遍,以后……钱宏明有点儿不敢想以后,他现在与柳钧同乐。 这是多么多么快乐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万,整整三百万人民币,在半年时间里,由他钱宏明随心所欲地支配。 钱宏明虽然与柳钧同乐,可实在无法不去想那三百万的独家支配权。三百万,现钞拿出来那得多少?一麻袋够不够装?钱宏明眼前飞满十万一扎的百元大钞。 钱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为了解决柳钧的问题,他又出差多日,几乎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柳钧则是开着车子敞着车窗吹着口哨回公司,无比的春风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须赶紧修好的化粪池盖板不知道完工没有,就下车后捏着鼻子过去看一眼,见已经搬来新的水泥楼板隔好并填缝,他才放心。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管一家工厂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大事小事,其实行政经理已经够能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上管头下管脚,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逃都逃不过,可今天他高兴。 柳钧沿西墙走到办公室大门,见罗庆在门口对着东边探头探脑,他正兴奋着,就一声口哨,提醒罗庆身后有人。罗庆早已习惯柳钧的没架子,但今天还是被柳钧的兴奋惊了一下,忙道:“刚才见柳总车子进来,还以为从东边过来呢。我把图纸绘好了,柳总看看有没有错。” 罗庆勤干巧干,唯一欠缺的就是经验,柳钧昨天让他完成一只加工产品的测绘和零件图,本以为罗庆这个不熟练的起码得做上两天两夜,没想到一天多点儿就完成了。柳钧毫不吝啬地赞美,“好样的,我看看你今天绘的有几处,春天可是虫子高发季。” 罗庆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大学毕业,画法几何曾是高分,画几个零件图应该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张图纸几乎被柳钧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点儿辞职。在柳钧的指点下,他迅速进步起来,手下测绘的零件越来越复杂。 柳钧到罗庆的办公室看图,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想到取这个剖面,不画剖面图实在很难说明白。”罗庆获得肯定,开心地笑了,是的,这个剖面是他昨晚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可以说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钧后来没再说,而是拿着2H铅笔和尺子在图上淡淡地做标记,每做一个,抬头看看他。罗庆想明白错在那儿,就回答一句。一套图纸,还是挑出五处。柳钧拿笔头敲敲图纸,开心地道:“非常好,原则性错误已经没了,要是再能减掉这些不规范错误,拿出来的图纸就完美了。” 罗庆看着很快解决这几张图纸,却没比他大几岁的老板,疑惑地问:“柳总,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养了多久的虫?” “我在车间里泡大,读大学前已经几乎包揽前进厂的图纸,你不用跟我比,别气馁,你已经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这万恶的资本家巴不得打击你,顺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资,呵呵。” 柳钧走出罗庆的办公室。技术部的办公室设计特殊,朝南一个大厅,全部是地毯铺设,房间安静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稀疏的绿化,光线充足,视野开阔。里面放几张小咖啡桌和一张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叶和纯净水供应。围绕大厅的是一个个小房间,被大伙儿称作KTV包房,是每个技术人员可以关门独享的空间。如今只有柳钧、罗庆,和另一个也是大学毕业才两年多点儿的助工占用包房。 启动资金得以解决,柳钧本来是很开心地想,他要睡觉,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觉,睡他个昏天黑地才罢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处理上了就无法放手。但柳钧还是晚饭吃罢,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关掉手机钻进寝室睡觉。启动资金的问题得到解决,其余的问题都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他太感谢钱宏明了,都不知道怎么将感谢表达出来才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亲吻,可惜钱宏明这个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拥抱。 安装很顺利,早在柳钧意料之中。 培训很顺利,让柳钧有点儿小意外,他爱死了腾飞公司的员工们。 管理很到位,这是柳钧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将德国的全套制度搬来腾飞,将腾飞的管理培育得如这个工业区的孤岛。这不,他可以越来越放手车间里的管理,抽身干属于总经理和技术负责人的工作。他得继续他那个系列的研究。此时已经不同过往,他自己手头也有了部分测试设备,无须再向市一机求援。但他有前车之鉴,所有的关键数据,他都独自掌握,锁进独享的保险箱。 为了与那些粗仿的系列产品竞争,柳钧在设计中更加殚精竭虑。系列中第一个产品的试制成功给他不少新的启示,他将新得的启示用进新产品中,务求更精、更强、更耐久。这一次,他研究并试制出新系列中的一个产品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将产品拿到母校检测,性能全面超出常规要求。他很兴奋地将产品交给爸爸去推广。爸爸的市场推广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场的结果不出董其扬所料。正因为市面上充斥质量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仿造品,市场对腾飞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还是有那么几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门却被三言两语打发,原因是他们不相信国产货。那些买家多的是用国产货的血泪教训:国内公司拿出来的样品是很好的,起初答应的条件也是实在的,可等合同签下,预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样都出来了,总之能按时拿到一半与样品相符的产品已经算不错。不少公司早已将国产货当做等外品的代名词。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样精度的产品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两家公司拒绝后,柳石堂立即灵活地心生一计,决定将自己的职位降格,名片重新设计包装。他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公司,让儿子用德语将新名片翻译好。于是,他下次出发,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产品图册,拿出来的名片则是中英德三语对照,上面为:德资腾飞制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场二部经理。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为很时髦的执行董事头衔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换,出师大捷,门容易进了。进门就好办,柳石堂很快说服第一家坐下来跟他们谈具体技术。柳石堂一声招呼,柳钧携罗庆等两位技术人员上场。柳钧在谈判桌上罗列出设计思路与公司条规,一举将买方收服。腾飞公司四个人听到了最滑稽的赞美,这些赞美让他们四个当场忍笑到内伤,回到宾馆则又感慨万千。那几个买方代表一直说,果然不愧为德国全资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无微不至的规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别于国产货的制成品。 腾飞厂的产品明明是纯正中国血统,研发和制造全在国内的中国货,却因挂上羊头而被刮目相看,他们全体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个年轻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钧已经悲哀复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罗庆他们两个却是一直议论不休,以工科生的执著将问题往纵深探究下去。 但是,价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钧看到价格长叹,这样的毛利,都无法体现脑力劳动的价值。这个产品若是由一个几名资深技术人员组成的技术团队来研发,恐怕这等毛利都不够支付技术人员的工资。可是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价格,这就是市场,产品的定价取决于市场。而且,他需要收入,以尽快还掉钱宏明帮他运作来的钱。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儿来的熟练工替他做出产品?当然,只有挖人。从市一机挖,从其他公司挖。挖人并不容易,关键是挖来的人并不熟悉腾飞的高标准严要求,往往手头的活还行,但试工第一天的态度就让柳钧不满。柳钧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不要。他宁可慢慢培养完全生手。因此,柳钧的跑量计划无法实现,产能受到严重限制。 因为开始有奖金发出,腾飞员工的收入立竿见影得到提升,而且几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经理拿着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场摆摊,张榜出去,来的人就多了,应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钧终于招到一个有经验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师,然后,又来第二个。工人也是一样。以前只是市场价的月收入让工人不愿约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当头,即使让不吃不喝纹丝不动打八个小时的坐,都有人踊跃报名。 腾飞的人手越来越充足,终于可以达到三班倒地跑量。钱宏明将所有腾飞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这一回,柳石堂什么声音都没了,是钱宏明的义气给了腾飞一条生路,从此钱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这就是现实。 柳石堂其实比柳钧更清楚新开企业借贷启动资金的困难。他虽然跟儿子拍胸保证只要工厂竖起来,民间借贷就可以拿到。但他与他那些老友们的借款谈判谈得很艰辛,很愤怒。唯此,方显钱宏明无条件帮助筹划三百万启动资金之可贵。柳石堂至此才有点儿相信,钱宏明对他儿子还真是有点儿友谊。 正是因为有钱宏明提供的启动资金,让腾飞可以迅速展开业务,取得的低毛利尽管让柳钧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来却是暴利。借贷人主动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都还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间资本的强大,竟然有那么多人委托熟人与柳石堂结识,开口就说三天内一两千万资金保证一次性到账,唯一需要谈的只有利息。 柳钧跟老爹去高档宾馆听谈判,等他一听借款的利息,就奇道:“这么高的利息,制造型企业谁敢借?” “你们的毛利,借得起。”借贷人没太多废话,很是沉着。 “短期调头寸还行,长期……我们还不得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们制造型企业不能借高利贷。” 借贷人依然微笑道:“我们绝不是高利贷,我们有良好的金融素质。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指望你长期问我们借款,等你拿着我们的钱,用三个月时间在银行大进大出几回,银行早把你们这些优质客户撬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我们只跟你做短期贷款,你们也只需要三个月。我们也只能做银行丢弃的市场。” “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们腾飞,我们的产品有市场,你借钱给我们的风险成本较低,而且我们需要长期的借款,为什么你不考虑降低利息,获得稳定收益?” “借钱给你们的风险成本确实低,但是做我们这行的社会风险成本居高不下。”借贷人笑容可掬,礼数周全,引经据典,可就是不肯答应降息一厘。 柳钧与借贷人软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时间换利息空间,借贷人终于松口,打算回家与朋友商量后再给柳钧答复。柳钧清楚自己的财务报表还无法达到银行的审核标准,此时唯有靠预付款和民间借贷度过过渡期。他的心理价位乃是钱宏明帮他运筹三百万所需费用折合的利息。 柳钧晚上与钱宏明一说,钱宏明却是非常能理解借贷人的处境。他告诉柳钧:“现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银行一丝光的中小私企,那么他们的流动资金从哪儿来?唯有问个人借。问个人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直接问亲戚朋友借,给百分之十几的年利。这种办法不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时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债,过年过节都得去那些亲戚朋友家请安赔笑送礼,总体算下来利息也不会低。另一种办法就是问专门做这种民间借贷的人借,由他们筹钱给你。你想想他们的筹款成本和风险成本,再算算他们给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们那么定价是合理的,我却要不起。问他们借贷,我扩大了规模,却没法提增资产积累……” “但你现在别无选择,你眼前唯有一条道,就是扩大规模,博取银行青睐。” 柳钧闭目心算一会儿,道:“研发不跟上,规模怎么上得去,市场是有限的。” 钱宏明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心说制造工厂的麻烦比他外贸公司更多千头万绪,难怪柳钧几乎每天都给钉在工厂,唯有周末两天晚上才有时间出来。“你说,借款利息可能还可以降低?你估计他们能给你降多少?” “二点五到二点八分。我希望降到二点五分利。” 钱宏明惊叹,“他们怎么做到的?你问过他们资金渠道没有?” 柳钧说不出什么,对方压根儿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筹款渠道说给柳钧听。钱宏明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将一杯啤酒摇得泡沫出尽,口感极端苦涩,才道:“看起来单纯的信用证操作还不行,还得设法在汇率、进口货物差价上面做文章,扩大利得。你知道吗,只要那三百万一天不到账,我每天盯着汇率变动心惊肉跳,怕最后操作结果让你担负高利息。看起来我还得想想办法。” 柳钧困惑地看着好友,心说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把汇率在期货市场保价?可是国内没有炒美元期货的吧。” 钱宏明揉揉脑袋,皱眉道:“我得扩大视野,不能在现有进出口品种上打转。起码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别……差不多了,别再为我挖潜,不能再给你添累。我只要问高利贷他们借半年,银行硬杠子应该能达到。再说我这儿目前还有预付款和信用证,现在已经能对付了。” 钱宏明点头,但一颗心早钻进牛角里去了,他与柳钧差不多,都喜欢钻研,不过他更多钻研数字。正如柳钧所说,有产品也未必有市场,他有大笔的钱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让人接受。 柳钧没看出钱宏明一刹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脱离一会儿苦行僧的生活,来城里的花花世界泡一会儿酒吧,他将眼光更多投向进进出出的美女。钱宏明好笑地看着柳钧与看上去没有男伴的美女搭讪,他在这方面的胆量和技巧,差柳钧一大截。看柳钧,那脸皮真厚,一脸若无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话,交换了名片。但等最后柳钧光棍一条与他在停车场告别,钱宏明大笑柳钧做了一夜无用功。 柳钧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觉,但大清早的,被手机叫醒。柳钧现在最怕非上班时间手机响,一响,就说明有非正常事件突发。而且手机响在早晨才六点多的时间点,更说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电话那边是工业区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与美女们搭讪的时候,他的工人们更直接,嫖娼了,当然,正是被抓了才会有民警来找他。 柳钧头痛万分,赶紧奔去派出所处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个,柳钧更是抓狂,这三个都是他由新手基础工培育起来的操作工,眼下订单紧张,这三个要是被拘留个几天,他还怎么活。好说歹说,他将小时候记忆中老师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都搬出来用了一遍,以示他虽然年轻,可还是个讲正气有道德的领导。最后派出所开恩,跟他讲了一大通员工管理必知之后,总算每人罚款五千,才将三个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车边,对三个工人骂道:“没出息的,好好的三个人,工资已经涨得不小,不会好好去找个女朋友吗……” 但没等柳钧将思想工作做得彻底,里面的民警又赶出来道:“柳总,请留步,还有件事要请教。”柳钧只得放灰溜溜的三个回去公司宿舍,他硬着头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继续听教育。这回却是换了一个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腾飞公司暂住人员登记簿,指着其中一个人问柳钧认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平时有没有异常。 柳钧几乎每天与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个月刚刚应聘进来,为人谨慎小心,干活很卖力,不过不大合群,没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很要求上进。” 民警“咦”的一声,“你们公司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还是这个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贯年龄与你平时观察到的有没有区别?照片上的人脸与他本人像不像?” “我们为了方便员工,专门买了相机给每一个签订劳动合同的员工照大头相,省得员工还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档的照片规格太花。而且我们行政部一条龙服务,给新进员工代做暂住证和缴纳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脸肯定是他。”柳钧感觉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详查,他于是将来龙去脉说得很详细。见民警点头微笑赞许,他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有问题?” “我们怀疑他是个公安部上网逃犯,请柳总务必配合调查,这种人在你们公司蹲着,总是一颗定时炸弹。” 柳钧大惊失色,他的公司还有这等藏龙卧虎?他又配合着回忆那位员工的可能籍贯等内容,后来又进来三位民警,四个人一起给柳钧布置任务,让柳钧设法将该员工引到易于抓捕的区域。 柳钧几乎是梦游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刚从派出所领出来的三个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个人的公司,居然还会潜伏着一个逃犯,而且看上去还是重案犯。那三个嫖娼的工人还以为老板是给他们气的,都没敢说话,一车人一路闷到公司,柳钧才恍然大悟,让三个人自己守住秘密,别将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在公司里传播开去。三个人当然没意见,而柳钧的目的则是别打草惊蛇,不让那逃犯知道他是从派出所出来。 柳钧悄悄留意着那逃犯,等时机成熟,一个电话给派出所,四个民警偃旗息鼓赶来,一举将逃犯擒拿。果然没抓错人。整个公司的人都惊动了。柳钧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么辛苦,与董其扬通话,董其扬却告诉他这等事乃是家常便饭。 在柳钧引入民间借贷的同时,钱宏明却最终放弃打信用证的主意,他经过多方调查摸底,无师自通地用数据得出结论,用信用证融资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成本太高,这成本包括实际运作成本、开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风险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点已经由柳钧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规蹈矩闭着眼睛做生意,都能盖过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虑那计划,钱宏明盘点盘点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决定为自己换一辆好车,让柳钧帮忙去挑选。 柳钧被钱宏明捉差的时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于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须自己赤膊上阵。同时也为了锻炼年轻少经验的技术人员,他调遣罗庆等几个员工监控车间的质量管理。他给罗庆他们几个的任务是,必须从实践中找出质量问题的根源,将问题的处理积累成经验,所谓的实践出真知。 对于钱宏明有关选购什么车的提问,柳钧漫不经心地道:“市面上你想买的只有四张老熟脸,奥迪、别克、雅阁、帕萨特,那些参数我不动脑筋都背得出来。你只要拿出一张纸,列出你想要的所有体验传真给我,我准保给你找出一辆最适合你的。” 钱宏明听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到唇边,“我想借你一天时间,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买辆进口的。” 柳钧一愣,“钱总……侬准备打出多少预算?进口原装车税高,花翻倍的钱买来的可能还不如国产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张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闲,我替你改装。” 钱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说个时间,这个周末?” 柳钧直到放下电话,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钱宏明要的是“与众不同”。他心里冒出GTI、EVO等钱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车子的倩影,但随即在心里一口否定,那都不是“与众不同”的车子。他唯有耸耸肩,等到了上海再说。他将准备去上海看进口车的消息发到本地最热门论坛的车版,不料有好几个人提出跟着他一起去,因为柳钧丰富的改装知识几乎在车版一言九鼎,好几个人希望跟着柳钧去现场领略,也有一两个想买新车的希望柳钧帮忙指点,有位网名“漂移王”的,平常潜水居多,这回居然非常踊跃地要求给柳钧做个长随。 柳钧周五傍晚与钱宏明汇合,坐钱宏明的桑塔纳2000去市府门口停车场,与漂移王等三人汇合。傍晚的市府门口停车场不再是高朋满座,柳钧一眼看到一辆宝马五系的车子,挂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给他的车号。显然漂移王也看到他们的车子,跳出来打招呼。两人见面,都是惊讶,柳钧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华东。柳钧不禁瞟向宝马打开的车门,嘴里也毫不掩饰地问:“没带上余珊珊?” 申华东一脸疑惑,也直截了当地问:“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两人都莫名其妙。申华东力邀柳钧和钱宏明上他的车,快而舒服。三个人一上车,申华东就一脚油门踩到底,六缸轰鸣着飞快窜出去,后面另一辆广本跟着有点儿艰难。钱宏明坐在后面,被申华东的横冲直撞搞得异常紧张,喃喃地道:“这儿限速得厉害,别吃一叠罚单回家。” 申华东横一眼柳钧,道:“罚单算什么,不能在情敌面前丢份。” 柳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拦腰挡住广本,哈哈。” “不许漂,这儿是市区。”钱宏明毫不犹豫地阻止,他很怀疑前面的两只斗鸡还真会漂起来。 柳钧冷嘲热讽,“就这胎,也敢漂?让他漂。” 申华东无语,他早知道在车子方面他不是眼前这个网上ID为“螺丝螺帽”的柳钧的对手,他表现越多,被柳钧抓到辫子的机会越多,他只有越没面子。正好钱宏明发话,他顺坡下驴,将车速缓下来,将话题扯开去。“螺丝,余珊珊有没有跟你说,她打算三十岁才谈恋爱?” “有这种事?”柳钧惊得笑出声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不过听起来像是余珊珊的风格。 “可能你连听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跟余珊珊谈这种事情干吗,我跟她见面谈理想谈人生都谈不完。”柳钧也不甘示弱。 “我起码还知道余珊珊是单身,你连她现在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喂,两位,你们成年了。”钱宏明不得不在后面提醒,免得两人斗得忘记开车。 申华东却扭头道:“我们清楚,不用提醒。” 钱宏明立即笑道:“好嘛,这就成‘我们’了,一致对外了。” “哈哈,《围城》里说,这叫同情兄。”柳钧心里挺高兴,笑声分外响亮。 钱宏明坐在后面抱臂听前面两位继续任性地斗嘴,心中虽然非议两人的小孩子气,可没再插嘴。他借着仪表板的微光细细打量车子的内部,再看看前面驾驶者申华东潇洒轻松的模样,越看越是动心,他也想要这样的气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后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却个个精神抖擞地跑遍上海车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罚单,还不如全程包出租车便宜。钱宏明果然订下一辆宝马,不过他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五系的价格,最终买了三系的,这其间,几乎没柳钧什么事儿。柳钧也没太坚持,他已经明白钱宏明要的不是性价比,而是“与众不同”,他只管尽心尽责地将车子试驾了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便罢。柳钧反而与申华东一起将跑车看了个遍,申华东简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离开。 上海回来,柳钧跳上自己的车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机,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楼下,一眼就看到申华东的车子也趴在那儿。两人见面,会心微笑。申华东告诉柳钧余珊珊不在家,也没开手机。两人友好告别。 但柳钧回到公司,罗庆立即给他一个“惊喜”。罗庆私下递上辞呈,说是提前休息起来,准备应付公务员考试。 柳钧大惑不解,“为什么去考与专业混不搭边的公务员?多浪费你的才能。” “柳总,对不起,恕我很现实。我需要稳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资福利,还有立竿见影的工作回报。我耐不住做技术的寂寞,因为几乎看不到独立设计的前景在哪儿。我很气馁。” 柳钧想不到罗庆的理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罗庆,你热爱机电。我还记得你画对图纸时候,眼睛里闪过的光亮。你已经攀到山腰,你舍得放弃?你问问你的内心。” “我已经思想斗争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总,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务员。柳总,千般理想,不敌生活万般无奈啊。我等不起。腾飞其实已经给我们够多,可是相比公务员……” 柳钧摇摇手,阻止罗庆说下去,他能理解罗庆的选择。他给罗庆的辞呈上签了字,他反而看到罗庆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尝试吧,什么时候想回来,我还是欢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钧看到罗庆的内疚,和罗庆的激动,但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柳钧竟然是被选择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们对公务员身份的一个希冀。他郁闷了好久,却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时,看到钱宏明一掷千金豪买宝马时心底的一点点儿刺痛,在柳钧心底渐渐浮起。 柳钧又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么。他的公司投入那么大,可是几个月运作下来,他别说是没有买新车的贼心,连平日的开销都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腾飞的利润哪儿容得他的挥霍。做工厂,除了将产品当猪卖,难道还得将自己辛苦成一条狗?这不,罗庆已经提出辞呈了。社会上有那么多轻易可达成功的行当,唯独不是他的腾飞公司。柳钧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钱宏明买宝马车的消息,隔天就传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听就爆了,什么,钱宏明那种人凭什么比他宝贝儿子更早买宝马?连他都还开着一辆老奥迪呢。他当即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道:“阿钧,账上有多少现金?” “够用,高利贷已经有五百万打进来了。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你重新议定一下价格。”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你拿出一百万,买车去。要买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着看的好车。” 柳钧好不容易领悟过来,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钱宏明的宝马震撼了。难怪钱宏明一进车市就绝无旁骛直奔宝马,钱宏明早等着这个效果。“没必要,爸爸,只要把腾飞运转起来,我们开拖拉机出门都没人笑话。” “不行,你以前在国外一个人挣工资都还买宝马……” 爸爸的电话也提醒了柳钧,他回国一年半,此时回首当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当年刚去德国读书,手头存下一笔钱,首先想到的是买一辆拉风的二手车,然后所有积蓄都花在改装上。等工作挣钱,更是倾家荡产买下宝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居然含蓄得开拖拉机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说出来,他还没留意到他已经变化那么大。 罗庆办完离职手续,抱一只大纸板箱来找柳钧,纸板箱里满满的都是机电类专业书。 “柳总,这些书都是我从上海托同学买来,我们图书馆里没有,我不带走了。今天整理出来我才发现,我来腾飞一年不到时间里,竟然自觉看了那么多书,比大学读的专业书还多,不得了。” “可你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是的,我看了那么多书,才发现我这才推开一扇门,门里有前人的经验,和飞速发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经验,跟上今天的飞速发展,才能端稳技术这只饭碗。原来技术行业的积累没有大用,很快就会被淘汰……” “不,机械行业的经验积累非常有用。” “可柳总,你不能否认在工控、材料、加工技术等方面发展日新月异,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时候连吃饭时候都抱着原版书看。这一行,太辛苦。我已经看到,这一行做下去,付出与所得将会永远不成比例,到年老时候还会被冒起的年轻人追赶嘲弄。这一行其实也是吃青春饭,只有三十岁到四十岁是黄金十年,与IT的并无两样。” 柳钧认真听罗庆讲完。“我理解你。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你离开并不是因为我公司办得不好,我好过许多。” 罗庆惊讶地道:“我们公司在同类企业中已经是最好的,我们都说这儿是理想王国。而且我们都说你是个好领导,除了太严格了一些。” “马后炮!我送你出去,这儿叫不到车。” 罗庆这一刻有收回辞呈的冲动,可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见识到什么叫好合好散,他将腾飞和柳钧都记在心里。 送走罗庆的柳钧却是异常沮丧,即使罗庆行前说了很多赞美,可那有什么用,罗庆最终用脚投票表明了对他和对腾飞的实际否定。柳钧这辈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来都还不如回国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连串的否定,让柳钧差点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面目全非。起码,他非常不喜欢如今心态沉郁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钧竭力想与现状撇清,证明自己依然风流倜傥,便去电勾引余珊珊,约请晚上一起吃饭。不料一勾就中,余珊珊竟然热烈响应。 余珊珊的热烈响应和她明显落力打扮过的美丽,成了柳钧这阵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让他总算捡回一点儿对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余珊珊不矫情,不做作,七情六欲全写脸上,映得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钧心猿意马。就在柳钧试图安排饭后余兴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叫响。他一看是公司车间电话,头皮一下炸了,准没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位高频焊接工人违规操作,启动前未关闭屏蔽墙,摔倒正好扑在高频头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兹的电流都可以击死人,何况工业用高压高频电,任何有点儿常识的人一听这种事故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死人!柳钧方寸大乱,脑子里唯有一丝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着上没有违规,脚上穿的是绝缘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结账,自己回家。”柳钧给余珊珊扔下一句话和一叠钱,就匆匆夺门而走。局势急转直下,余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颗心强烈地牵挂起来。 柳钧一路飞车,甚至超越尖叫的救护车。他急得咬牙切齿,妈的,屏蔽墙呢。每天班前会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安全等于生命,班后会提醒他们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当耳边风,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纠正多少次,每次都到骂人才有小成,都一个个不拿自己性命当命。屏蔽墙是特别为设备配的,就是怕工人万一撞到什么摔上去,也可以同时减少辐射伤害,可总有人不重视。这下好了,违反操作规程导致工伤——最好是工伤别死人,最后还得公司全额买单。 柳钧赶在救护车前冲进车间,可是一得知前因后果后,他气得快炸了。一共三个人中班前在小饭店喝酒,虽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够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来是酒后上岗。唯一的希望是,伤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们赶到医院,当值医生检查后通知柳钧,本市医院全部对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钧只得跟车赶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还是去了。期间余珊珊来电关心,柳钧一看清号码就掐了。这会儿还哪有兴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儿子电话时候,便一口要求儿子,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儿子回避,由他来处理。柳石堂让柳钧要求医生抽血取证,化验血液酒精含量,复印所有医院单据。然后不管有没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让柳钧立刻离开,不要开口做任何承诺,回公司照管生产。首要保证的是生产不停顿。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车风尘仆仆赶到省院,死者的亲属还没赶来,而柳钧则已经从行政经理那儿了解到解决办法。柳钧心疼爸爸一夜赶路,可是两人一个照面,他发现爸爸精神抖擞,反而比他更精神。原来柳石堂在车上一路睡过来。 “你还没走?快走,快走。人还活着没?” “死了。行政老张带家属已经上路,大概再半个小时能到。死者未婚,家里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独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伤没完没了是个无底洞。老张有没有说有规章可循?” “有,我们交了工伤保险,因公伤亡职工的丧葬补助、供养亲戚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都由劳动局的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但是这位员工喝过酒,可能会被排除在工亡认定之外。” “千万不能跟劳动局管工伤鉴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价,人命二十万,不是国家赔就得我们赔。既然死了人,不赔逃不过。我们的工伤保险绝不能白缴。” “那是才刚工作没多少年的,正当青春,就这么死了,我们私人在工伤基金之外,另外多给十万吧。” 柳石堂两眼往周围一扫,挥手挡住儿子的话头,“这件事我来处理,我不管你愿意给多少,给一百万都我没意见,但这话只能事后提,现在是讨价还价时候,什么都不能说。人心叵测,我们要有打硬仗准备。再说,我们的损失谁来赔?自认倒霉?” “爸,虽说如此,可别太冷血,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依法办事。他奶奶的,这事一出,银行刚启动的贷款审核又得泡汤,我们又得多借几个月高利贷,这息差损失谁来赔我们?倒霉……阿钧,工伤很常见啦,你不能婆婆妈妈。” “是的。但……” “没有但是,腾飞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规矩来,别给以后处理留下高标杆。我会处理。接下来是比谁更无赖,你做不出来。你找人把我业务顶上。你快走。” 柳钧心里非常担心爸爸的处理手段,他可以设想,爸爸会很巧妙地对付死者家属,然后将总赔付控制在二十万之内。他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处理结果如何,他个人再给十万,要不然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可是柳钧又默认爸爸处理这件事的起始态度是正确的,在人与人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上,他已有前车之鉴——傅阿姨,让他对人性的良知很难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护。他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对靠近身边的人开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钧坐上大巴想打个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工亡员工脸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别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镇定。 等回到工厂,看到出事焊机被保存现场,所有焊机之后的后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钧心烦得不行,他一向交货及时,按照合同安排的生产向来一环紧扣一环。他不知道焊机会被封存到什么时候,可是交给外加工,他又担心质量跟不上。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坏掉,前功尽弃。 不等柳钧想出主意,调查事故责任的各路政府大员都到了,因为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员个个不敢怠慢,上班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及时赶赴腾飞出事现场。柳钧只够时间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闲擦拭机器,他赶紧跑去会议室接待,叙述事故发生时候的情况。他将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暂时略而不谈。 接下来,是冗长而繁复的事故鉴定。安全条规建立?没问题。安全培训?没问题。日常安全监督?没问题。劳动局的来人有其特有的办事套路,柳钧以不变应万变,腾飞有柳钧问以前的德国同事要来的全套安全防护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专门安全档案记录,每一个经手人全有签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责任赔偿,柳钧相信他的企业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不作任何赔偿。 在场的劳动局工作人员将文字记录一一审核下来,没有发现问题。然后进去车间现场鉴定。他们没等全套进门程序完毕,就笑话说,这个车间是他们见过最难进的车间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的装备全给换了,才被允许进入。柳钧在一旁看着,心里苦涩地想,可即使如此严格,依然不够,除非是设立快速血液测试,以免喝酒嗑药的进入车间,防不胜防。 中饭时间,柳钧毫不犹豫将工作人员拉到饭店吃饭,并且点了一桌高价菜,一条中华烟。柳钧晓得这样的行为与行贿无疑,柳钧也晓得这样的行为是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柳钧还晓得如果狷介地不这么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么过错都没有。果然,大家到了这样大方的饭桌上,言语之间和善宽容起来。有人还说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确,但实际却又是那么一回事的话。那位公务员说,他这辈子调查了那么多安全事故,有时候无法不用迷信解释一些现象,有些看似绝无可能发生事故的场合或者人,偏偏当事人犹如被鬼使神差着撞上去了,真正是什么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说腾飞的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范,也敌不过小概率事件的残酷降临。大家挺理解地宽慰柳钧,事已至此,到底那边是一条人命,唯有耗点儿时间精力金钱,将事情抹平,不认倒霉不行。他们也告诉柳钧,不管腾飞有过还是无辜,程序必须走,该填写的文字说明一件都不能少,该参加的三次鉴定会审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钧答应了。好歹,焊机被恩准开封使用了。 刚送走这一拨,又很快迎来下一拨。死者家属组织能力惊人,很快组织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腾飞公司,为死者招魂。柳石堂让柳钧退开别管,这种人伦大事,即使腾飞的管理再严,你也不能拦着人家不看看事故现场。但是,其实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帮人进了车间就不肯走了,堵在车间门口,哭声震天地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离开。柳钧打电话问派出所那个他曾经协助工作过的民警,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不过人家跟他讲,这种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来好生协商解决。 柳钧心急,柳石堂却依然有张有弛,与死者家属中的一名代表你来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应于赔偿之外额外拍出一万元的丧葬费,代表才拉上家属们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钧松上一口气,车间主任来报,班后会点名,有位员工失踪,那位员工对应的图纸也告失踪,没能收上。柳钧脑袋又是一声“嗡”。多少公司觊觎他的图纸设计,因此他设立了严密的保密制度,图纸落实到人,人在机器边图纸也在机器边,人离开,图纸必须办理移交手续才能拿到出门证。但是今天现场混乱,想不到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了。 柳钧查阅该工人档案之后,唯有报警一途。该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乡是那种老少边穷地区,打官司容易,索偿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计抓到人的时候,图纸也已经被卖了。对于柳钧而言,抓不抓,其实已无关宏旨。但他又不能不报警,其他的工人都盯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呢,他处理得太软,下一步估计是层出不穷的图纸失踪事件。他必须杀鸡儆猴。 父子俩说到杀鸡儆猴,两双疲惫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对视。柳钧将所有有关这名工人的档案复印一份,放进一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准备亲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桩脚,找以前配合过的那位民警帮忙。柳石堂却抢了儿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种关系基本上不算关系,派不上用场。还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帮忙抓傅阿姨的人?”见爸爸点头,柳钧忍不住又问一句,“傅阿姨出狱了没?” 柳石堂闻言却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么时间……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过阵子该出来了。还是你守着公司,这几天准保不太平。那帮人今天刚给打蒙,还糊涂,等醒过神来,该跟我们讨价还价了,往后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个人进门,否则我们很被动。” “他们还会怎么闹?今天这样子还不够?” “当然不够,一条人命,而且是独养儿子的命,他们哪肯轻易放我们过门。现在人死了,他们还能求什么,当然是能榨出多少赔偿是多少。我赶紧去派出所,回头再跟你说。你快去食堂吃饭,吃完赶紧睡觉,你一整天没歇着,我看你眼神已经不对。我出门会关照保安晚上看紧大门,放出两条狼狗巡逻。妈的,倒霉透顶,我们让他害得损失惨重,还得挨他们索赔,好像还是我们的错。” 柳钧也是皱着眉头,跟着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们别计较那些。” “我们这么停工一天损失多少?” “别提了,我也不想算,这些没法计较了。想开些,爸,你也别太累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睡觉。” 柳石堂心说,这几天还想早睡?休想。但为了让儿子能安心睡觉,他一个字都不提,只不断念叨着倒霉倒霉,到了快与儿子分手时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钧,明天你早点去庙里拜拜,听话,无论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没时间。回头我再找和尚做法事。”最近祸不单行,让人无法不迷信。 柳钧筋疲力尽地答应,送走爸爸,勉强吃几口饭,想到他心里有点儿敬佩的董其扬,连忙打电话请教。 董其扬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们的遭遇差不多,我这儿前天钢结构屋顶铺彩钢瓦,一个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业没系保险带?” “你说事情就这么巧,绑了,但是绑的那根带子竟然会被钢梁锯断。钢结构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乡追得失踪,那帮人就缠着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这事情我交给杨小姐处理。你要不要问问她?我看她处理得很麻利。” “麻利算不算合理?” “说句没良心的话,遇到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该承担多少责任,该付出多少赔偿,都必须照着明文规定来,即使最后我想补偿,也只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处理过程中稍有妇人之仁,这事情基本上没完没了,看不到结束了。杨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面,巾帼不让须眉。呵呵,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吧。” 柳钧拿勺子将饭碗里的饭翻来覆去,看起来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杨逦。“还有一件事,董总,我这儿有位员工趁乱偷了我一份图纸失踪了。请你帮我留意,若是他上门兜售,图纸给你,人给我。” “呵呵,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这份失踪图纸有用吗?如果有用,我连夜发信号重金招贼赃。” “只是其中一只零件的图。但是我愿意私人给你五万,请你帮我以市一机名义设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这个人,杀一儆百。失踪的员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会找你市一机的董总串通。” “这件事……我愿意帮你,可你知道我的处境比较为难。要么你去找杨小姐,我看她很愿意送你一个人情,减轻一点儿内疚,你看呢。或者我打个电话给杨小姐,让她找你。” 柳钧忙笑道:“我脸皮还行,我会自己找杨小姐。谢谢董总,你总是在关键时刻帮我。” “柳总,我再次声明,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我的职责是升值股东利益,而不是做股东的狗腿子,呵呵。” 柳钧由衷地道:“哪天我的腾飞要是能请得到董总这样的人才,我就可以专心我的技术研发了,现在我的时间大部分交给杂务,非常可惜。董总,可不可以预约你?” 董其扬闻言惊讶,以一个资深销售人员的素质很圆滑亲善地道:“我很荣幸,希望有那么一天。” 董其扬不过是画了一只虚无缥缈的大饼,柳钧心里却认真上了。 杨逦则是实实在在地给了柳钧一块大饼。杨逦想不到柳钧会直接来电向她提出要求,她当然不会要柳钧的五万块酬劳,但她有要求,“希望柳总替我保密,我大哥显然不会乐见我替柳总做这件事。我也不会要你公司流出的图纸。” “我当然。”柳钧惊讶,他心里闪过的是当初在市一机做测试时候杨逦千方百计偷窥秘密的形象,杨逦而今变得如此道德了?柳钧颇不适应,心里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问一句:“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上我那失踪员工?” “嘿嘿,你怎么挖我的员工,我怎么联络你的失踪员工。” 柳钧被杨逦说得脸皮发烫,但他心里却是相信了几分。他当初从市一机挖人,除了几个他早就认准的,其余的靠的是他看似漫无目的向市一机的人发布消息。一个老板可以收买员工八个小时的工作量,可是无法收买员工的心,往往工厂有两条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条由公司主导,一条则是工人自发,有时候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加畅通。正如他柳钧可以发消息给市一机的工人,想来市一机在腾飞也有渠道,杨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柳钧不怀疑,很快就能传到失踪员工的耳朵里。那位员工的失踪,不过是从他柳钧眼皮子底下失踪而已。 “杨小姐,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处理工亡索赔的那些苦命亲戚。” “你是不是被纠缠上了?” “我才开始,今天几乎停工一整天。明天还不知道怎样。” “不知道该说你是运气还是不运气,运气的是开工一年未遇工伤,不运气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点儿处理经验都没有。我们这么大公司工伤不断,我刚接手时候……” 柳钧听到这儿,正聚精会神呢,忽然电话断了。他一看手机,果然是他的手机没电。柳钧扔下饭碗就跑回办公室,拿座机给杨逦打电话,二话不说直奔主题。“对不起,刚才我手机没电。你刚接手时候是不是看见职工的鲜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员工,并赔偿他们损失?” 杨逦当初在现场吓得面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办,如何回避责任追究。但听柳钧这么一问,她当即收起原本想说的经验,“是啊,大概谁都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吧。可是事故处理过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场纠缠同一个问题,可以拖到一年半载,拖得双方所有人筋疲力尽,最终一定是谁先拖不住谁先妥协。于是我领悟到一点,别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为资方,就做一个合格的资方,千万别拖泥带水。等你经历过这一次之后,你可以回头再看看我们今天的对话。” “做一个没感情的资方会不会让其他员工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让其他员工心中失去对企业的归属感?” “我认为在现今的社会大背景下,员工与企业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你不可能将公司建成一个小型乌托邦。” 柳钧从杨逦的表达,联想到杨巡的态度,再联想到市一机工人不肯专心干活,说是不愿挣钱供老板花天酒地。这就是极端对立的劳资关系导致的结果吧。但是,他这儿又好得到哪儿去,这不就有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图纸闹失踪吗?想起来还真让人对劳资关系寒心。所以杨逦所言是经验之谈,是事实。“你说得对。我们回到正题,以你的经验来看,我公司这起工亡事故,工亡职工家属未来会提出什么要求?一般你们对工人的赔偿上下限是多少?” “柳总,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只做一个合格的资方,绝对站在资方立场办事。既然我们遵照规则交付了所有工伤保险,那么保险怎样理赔,我们全数转手给工伤职工。我们只保证绝不从中抽取一分钱的好处,也不与工伤员工计较公司因事故产生的损失。” 柳钧实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暂时做不到。” 杨逦不禁一笑,“柳总的公司做得好不好?听说业务吃得很饱。” “还没达到饱和,人手跟不上,流动资金跟不上,到处都捉襟见肘,毛利都交给高利贷利息,一团糟。” “说什么呢,董总一直夸你,半年就产生利润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没看出窍门,董总给我画一张你们公司的资金图,他说你的智商得多高,才能将如此紧张的资金运作得可以维持生产,董总说你能维持到一年,你就胜利了。” “董总真这么说?董总的脑袋真是好使,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不过请你告诉董总,我已经趁我爸出差在外,把我爸的车子当了赎,赎了当,无数次了,形象并不如董总以为的那么好。” 杨逦听了大笑,“有空进城来玩,我再帮你约董总。我跟着董总也学到好多。” “那么我跟你学吧,哈哈。” 这一回,是柳钧画一张大饼,杨逦微笑了一整夜。微笑的杨逦速战速决,背叛大哥杨巡帮柳钧办事。很快,一个电话打到杨逦的手机。杨逦约定当晚会面地址,便给柳钧电话。可是手机打了两次都没人接,第三次的时候,才有人接起,电话那端传来的是迷迷糊糊的声音。 “杨小姐,这么晚还没休息?” “晚?才九点。呃,你已经在休息?我跟你那失踪员工约下十点在香榭咖啡馆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行吗?” 柳钧一听就兴奋得跳下床,问清地址,立刻跳进浴室冲一个冷水浴,睡得稀里糊涂的脑袋才有点儿清醒过来。他开上车进城奔赴现场,将车远远扔在别处,走一大段路只身悄悄钻进香榭咖啡馆。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果然,在咖啡馆的角落,那种最适合进行不正当交易的地方,他见到那位“失踪”员工。柳钧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将失踪员工降伏,混乱中他装作不认识杨逦,让咖啡馆小二从他口袋掏手机报警。 110警察很快赶来抓人。现场听得柳钧说明情况,他们与工业区派出所通话认证后,将人带走,准备移交。因此柳钧不用跟去做配合,留下来面对杨逦。等紧张情绪过去,困意立即袭上柳钧脑袋,他忍不住打个哈欠,但是哈欠中途变卦,一气呵成变成一只喷嚏。 “对不起,昨晚处理事故没睡,刚才你打来电话时候我正梦周公,拿冷水冲半天才醒过来……” 杨逦立即伸手招呼小二,让煮姜汤来,姜汤没有就要干姜水。柳钧惊异地看着这一切,笑道:“你真贤惠啊。” 杨逦脸上一红,“没点儿正经,还柳总呢。好了,你回公司早点儿休息去吧。” “等等,怎么谢谢你?我都没想过这个人能这么顺利逮住,你帮我解决大问题了。你不知道我多激动……” “那么送我回家吧。每次夜归,从车门到地下室电梯这段距离,总让我胆战心惊。” 柳钧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到杨逦,正是从电梯下到地库,杨逦对他浑身充满戒备。他忍不住笑了。 杨逦却是错会了柳钧的笑,她想到的是她有一个晚上醉酒,正是柳钧将她从地库送回家,记忆中的片段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杨逦的脸变得通红,即使咖啡馆的灯光也掩饰不了她的羞涩。她顿足扭身走了。柳钧连忙结账出来,见杨逦坐在已经点火的车子里等他。柳钧不知道杨逦干吗这样,非常想不通,直至近距离看清杨逦眼波欲滴,似笑非笑,他才忽然想到那一次的暧昧,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柳钧一大笑,杨逦心慌意乱之下,直接将车头撞向路边一棵树。幸好柳钧眼明手快,一把抓过方向盘,车头擦着树干过去,险险地停在行人道上。杨逦吓得花容失色。 柳钧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门,拍拍杨逦的脸,笑道:“别怕,有我。我们换个位置。” “你不许再笑,不跟你开玩笑。太危险了。” 杨逦被柳钧的拍脸动作闹得脑部缺血,她不愿爬到副驾驶位置上去,想矜持地绕过去,可高跟鞋不听话,也是被差点儿的车祸吓得腿软,出门就摇摇欲坠。柳钧连忙一手扶在她腰上,只是柳钧很煞风景,又是一个喷嚏。杨逦趁机挣开。 但是杨逦上车,见到柳钧放在方向盘上那只很不自然微翘的无名指,一颗心顿时凉了下来。这叫做深仇大恨啊,朱丽叶是怎么死的? 于是变成柳钧一个人唱独角戏,数落着车什么该换什么该修,杨逦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无精打采。柳钧也只好无聊地打喷嚏。等将杨逦送进家门,他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的门,真想闯进去一头睡倒。可是他还有任务。他硬撑着精神,又是哈欠又是喷嚏地回到公司,给正准备下班的中班职工开了一个简短班后会。他首先跟大家通报一下事故处理阶段性结果,然后告诉大家,携图纸失踪的那位员工刚刚被捉拿归案,等待那位员工的将是牢狱之灾。 从员工们的目光中,柳钧看到了震撼。行,这就是他吊着精神赶回来开简短班后会的目的。他要的就是杀鸡儆猴的震慑力。确实,腾飞不是乌托邦,因此他必须恩威并施,两手都硬。 若是单纯从为人的角度来讲,柳钧并不愿意做这种虚言恫吓的勾当,他宁愿在生活中看到大家都自觉,遇到不自觉的人绕道三尺。可他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他现在是个资方,那么他只能收起他属于个人的价值观,做一名合格的资本家。该资本家干的事,他都得干。就像杨逦说的那样。 柳钧死心塌地睡觉,反正睡与不睡都一样,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些预料中的闲杂事情都将如期而至。 然而,柳钧错了。他以为十七八个喷嚏意味着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气爽,呼吸顺畅,吃嘛嘛香。他以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踪员工家属会来公司求情或者吵闹,可他在门房打卡钟边静候良久,不见一个闲杂人等。他更以为工亡家属今天将卷土重来,但是连他爸都惊讶了,大门外什么响动都没有。柳钧问他爸,难道是他们幸运,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赶紧让出纳去银行提款,将补偿金给了吧。 柳石堂将信将疑,思来想去,按下满怀歉疚的儿子,让再等三天。 柳钧心怀忐忑,生怕伤及好人,只是爸爸信誓旦旦说人心不古。他被爸爸没收了印章,只得去车间布置赶工。回头去派出所就员工偷图纸事件应询,柳钧见到了那位“失踪”员工的家属。 那应该是“失踪”员工的妻子,最多三十来岁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观的是手上拖着两个,背上背着一个,一家总共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柳钧见到手上拖着的两个都是女孩,背着的那个明显是男孩,心下了然。那员工妻子见到柳钧,呆滞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叠纸片递给柳钧,上面有一家医院的病历卡、住院部楼层房号和门诊记录。从那妻子夹土夹白的叙述中,柳钧得知,那一家丈夫中专毕业脑子活络,原本可以在一个小城镇过挺滋润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门心思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为逃避计划生育,夫妻两人曲线救国出门打工,千辛万苦终于生下儿子一个。一家五口生活压力巨大,妻子生下儿子三个月后不得不出去上班,请来婆婆照看三个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边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进医院。丈夫万般无奈,出此下策。现在好了,婆婆已经被抬回家,妻子辞了工作照顾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壮劳力的丈夫住进班房鞭长莫及。 处理案子的民警与柳钧听得面面相觑,两个大男人面对老老少少的眼泪,都硬不下心肠。为了调查核实,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钧脑袋一热也跟去。租房是一间村屋,昏暗的室内果然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太,房间里荡漾着酸臭和霉味。除了老太躺着的那张床,室内再无长物。柳钧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员工竟能穷成这样子,他还以为他公司的工资已经超过平均工资许多。他和民警从那屋子出来,站在阳光底下都有混进了天堂的感觉。两个大男人只会连连说“作孽,作孽”。 柳钧越想越心软,全身上下连整票带零钞摸出五百多块钱,又折回去交给那一家,他不敢看那一家老小,将钱放在纸箱搁三夹板做的饭桌上就赶紧溜了。至于民警怎么处理,由不得柳钧了,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家往后该怎么活,那家婆婆的骨伤又该怎么办。矛盾之下,他打电话给杨逦,告知昨晚帮忙之事的意外结局。他说他已经不打算提起民事诉讼,可是刑事诉讼却由不得他。 杨逦心中了然,“你是不是想资助那一家老弱病残?” 柳钧默然,他不情愿,可是又不忍心。 “我只提醒你一点,这种人家是无底洞,又经实践表明是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当心自找上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赖定你,我这儿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帮你约我那个朋友出来给你现身说法。” 柳钧无言以对,他相信杨逦说的是真话。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大学问。” “岂止是学问,大约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复杂。” 杨逦对柳钧可以说是知无不言,恨不得将自己的闪光面都亮给柳钧。她虽然心里矛盾,可挡不住心猿意马,打完电话后思来想去,又找出新的话题,那是一份国际水平的展会邀请函,她复印下来,传真给柳钧,希望柳钧有兴趣一起去。果然,柳钧上钩了,再次来电约定展会前三天通报决定去不去。杨逦于是满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来,甚至开始策划下个月那一天该是什么温度,该穿什么衣服。 柳石堂对儿子的婆婆妈妈很不以为然,他索性写一张地址交给儿子,“这是傅家地址,老婆儿子坐牢之后,那个生严重富贵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养活的男人不晓得怎么活,你要么也去送一把温暖?” 傅阿姨的家?柳钧对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拿起,撕碎,扔进纸篓,叹一声气下去车间了。相比之下,机器虽然复杂,却要可爱得多,即使是那台刚杀了人的高频焊机。比他更早蹲在焊机边看操作的是新招聘来的工程师孙工,孙工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也经常让听的人摸不到头绪,思维似乎跳跃得很。但只要是机电出身的人,则都是一听就懂,一听就听得出精髓。柳钧与孙工一见倾心,不管他以前设计的是什么,招来养着再说。 孙工想改造那台焊机,避免有人滑倒触电的惨事再次发生,这个想法与柳钧一拍即合。两人站现场看着操作,设想出几种方案,有障碍式,也有感应式,前者是阻拦人体靠近,后者是感应人体在某个范围之内时,自动切断电源。两人都觉得用后者更加保险,而且后者的适用范围也广,可以应用到其他类似设备。而即使定位感应式,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应方式,孙工拿着课题研究上了。若换作柳石堂在场,必定会指出这是不务正业,可是柳钧不那么想,孙工有发现的眼睛和思考的头脑,他不正应该好好鼓励吗。 晚上,柳钧进城与余珊珊共进晚餐,为前天吃饭吃到一半逃开道歉。他没将近期公司那么复杂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伤脑筋。这种事根本无解,还是别拿出来考验余珊珊的态度了。余珊珊以为柳钧因为工亡事故而烦心,饭后陪着柳钧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钧说话,可两人对彼此并不了解,当一个人懒得配合的时候,话题便进行得艰涩。柳钧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这回没回公司,他被公司的琐事压得有点儿排斥工作,他想在与工作无关的家里好好放松一晚,他希望这是一个没有午夜凶铃打扰的夜晚。 柳钧心事重重,在屋里盘旋半天,最终坐到钢琴面前。他翻出《保卫黄河》的曲谱,但是没几下,声音便凝滞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下面。柳钧皱了半天眉头,决定无视,不管这个手指弹不弹得出声音,不管弹出的声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连贯,他无视,只机械地往下弹。 渐渐地,柳钧心中升起对妈妈的感激,若非当年妈妈几乎有点儿神经质地屡屡将他从运动场捉回,逼他学习枯燥的钢琴,今天他又怎能从排山倒海的音乐中宣泄情绪。 隔壁的杨逦却是从第一个音符听起,站在与柳钧一墙之隔的地方,背着手一动不动听了半天。好几次,杨逦想去敲响隔壁的门,可都是临阵退缩。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描画着坐在钢琴边的柳钧的形象,想象着那个人的眉头眼梢…… 清晨,当柳钧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腾飞员工一起,被工亡职工的家属们挡在门外。 门里,是柳石堂组织保安和两条跃动的狼狗保卫大门。门外,是花圈和哭闹的家属。柳石堂打手机让儿子离开,怕儿子被家属们攻击。但是晚了,有人认出柳钧,家属们拥上来,尤其是工亡职工的妈妈和奶奶,拍打着柳钧要他偿命,家属们的情绪异常激动,下手越来越重。柳钧却难以还手,因为冲在前沿打他的是老弱妇孺。柳石堂只能眼睁睁看儿子独立难支,无法开门应援,只因大门一开,恐怕那些人冲进来砸的就是设备。他唯有大呼儿子快跑,招呼员工支援柳钧。 等到柳钧终于被职工们解救出来,远远走开,他摸摸发际,果然摸出几缕的血,他的脸好像被死者妈妈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脚,他已经数不清。但柳石堂再来电话,依然是指示儿子离开,不要与那些人纠缠。人死为大,这就是风俗。 但死者父亲操起一只花圈,不要命地冲着柳钧奔来,嘴里嚷嚷他儿子死了他也不让柳石堂的儿子好过,打死柳钧他偿命。柳钧打架在行,可他依然无法出手,很快地逃离了。但是他的车子被死者家属手砸得惨不忍睹。柳钧只能愤怒地跟身边的工人讲,“好吧,原本我说银行贷款批下,我把这辆车子交给你们拆,现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们要围到什么时候?没法上班,我们的工资奖金怎么办?” 也有工人道:“柳总,你受伤不轻,快去医院看看吧,照个X光。” 业务部统计更是忧心忡忡,“明天有两批出货,怎么办,怎么办,那边又要打电话骂了。” 柳钧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准备回去谈判,他不愿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来电,让柳钧千万忍让三天,体谅死者家属的痛苦。柳钧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将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属的激动,可是又有谁来理解他这个无过错者的损失。他终于还是忍了,让工人们回家,他在公司外面绕了一圈,跳进围墙。工人也跟着跳进去,做贼一样地进车间坚持生产。 可是人可以翻墙,运输车无法进出。生产秩序依然大乱。 如此煎熬了两天两夜,公司大门被冲得东倒西歪,门里门外谁都累,可谁都不放弃,门外更是似乎红了眼睛。柳钧问爸爸:“三天,有用吗?” 柳石堂沉默。于是柳钧甩开爸爸的阻拦,走到门前,对冲过准备用竹杆子打他的死者亲戚道:“你听着,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验证据……”他这话出来,对方立即动作停滞,“根据工伤保险基金赔偿条例,酗酒造成的工伤不在赔偿范围之内。公司好心,一直替你们向劳动局保守秘密,你们再逼我们,那么对不起了。如果需要我们的配合,请今天撤退,否则你们不仅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你们也别想从工伤保险基金获得一分赔偿。” 那位死者亲戚大声道:“你吓谁呢,你……” 柳钧也提高声音:“你大声,尽管大声。目前这事只有我们父子知道,你嚷出来啊,让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损失,而是你的损失。” 那亲戚犹豫了一下,回去与众人商量。他们停止了攻势,但依然没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了,他让儿子回来,“警察不肯来,我叫黑道。妈妈的,我再也不给他们一分钱,宁可全给黑道。这个规矩不能开,要是有点问题都围攻公司,以后公司还怎么开。妈的,当我是面人。” 柳钧没犹豫,也没阻拦,他回头看一眼门外的人们,回去办公室做事。一会儿,他见到两辆面包车赶来,车上跳下手持铁管的十几个男人。很快,门外的男眷们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过的女眷见势不妙,也只能扔下家伙逃跑。柳钧在楼上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经被磨损到极限,他没有想法。 公司又恢复正常生产,虽然大家都跟柳钧说,公司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柳钧不知道大家心里究竟对此有何看法。死了一个人,对死者家庭而言,是一场灾难,对企业而言,又何尝不是灾难。 不再有围攻,但是死者的母亲隔天又到公司门口,没有任何激烈动作,只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钧告诉行政经理老张,钱对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无用,但钱可以保障失去儿子母亲的下半生。他让老张积极配合向基金索赔,而且要想个办法,让公司以什么正当名义给予那位母亲一定补偿。老张说,干什么赔偿,公司这几天被敲掉的损失已经是五位数。柳钧说,损失早已六位数。老张说,他们过分到了极点,公司上上下下好几个人挨揍,大家还有什么可谈的,一切免谈。 柳钧心里狂叫,我不仅想免谈,我不仅想免谈……但他现在是腾飞的大局。他还得婉转劝慰作为谈判使者也挨了拳脚的老张,他搞得自己血性全无。 钱宏明应约找到柳钧,是在跆拳道馆。他见到柳钧被一个黑带教练好整以暇地打得几乎满地找牙,可他又见到柳钧一次次地站起,顽强与教练对抗。钱宏明实在看不下去,冲进场地拦住。 “你找死!” 柳钧却歪着鼻青脸肿的脸笑,“终于痛快了。” “跟死人较什么劲,看到这种事只有两个字,认栽。” “我认栽得不能再认栽,可你不知道,人家更爱得寸进尺。我今天终于明白,不仅我爸的办法错了,我的想法更错。以后知道了。又撞一次南墙,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知道什么?”钱宏明心里认可柳父的做法,可难道柳钧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 “不能说,一说就是政治不正确。”柳钧扶着钱宏明才勉强站起来,与教练道谢后缓缓走出来。“假仁假义要不得啊。” “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没发生什么,只是我从这件事上豁然贯通。我把根子挖出来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后就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再犯错误。” “根子是什么?”钱宏明知道柳钧有总结教训,寻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兴趣知道。 “闪光的思想还没上升成理论,待我总结两天后告诉你。”柳钧嬉皮笑脸的,刚才冲来与教练对打一顿,打完,整个人这几天来的绷紧全给打没了。“喂,我得去这边冲淋一下,别挟持我。” “带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钧故作一声尖叫,“哦,我是好人,我不去那种地方。” “别胡扯。” 柳钧不愿去按摩床上耗费时间,硬撑着淋浴贴伤膏,穿一件随随便便的厚T恤出来,总算恢复点儿人样。钱宏明等柳钧上车就道:“刚才杨四小姐打电话来问你们公司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让她自己过来听你的理论总结。你这回总共损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训出来的工人,哎哟,我最心疼这个。你不知道,培养一名规范操作的工人容易吗,简直是一个个手把手地纠正出来。啊不,应该是损失两个,另一个坐牢了……” 钱宏明听柳钧将前因后果一说,奇道:“小小的工厂,事情这么多。难怪我几个供货商总是跟我叹苦经,我以前还以为他们为了拖延供货时间唬我。” “说到供货时间,这回的事情耽误我三天的发货时间,按照合同我以为这下得赔惨了,好在这是中国啊,谢天谢地,甲方今天听说我已经发货,什么意见都没有,还说本来就在收货时间上打了余量。侥幸得不行。这部分预想中的损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个损失是银行贷款又得再议了,好不容易银行才伸过一根触角,唉。” “资金周转得过来吗?” “乱了,跟银行的通了一下气,答应让我拿私房的房产证抵押贷款。幸好我爸财主颇老,有点私蓄。” “五十万以内的周转以后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跟我提。” 柳钧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看正专心开车的钱宏明,心想钱宏明得有多大实力,才能举重若轻地说出这么一句来。钱宏明却是惊讶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他刚赶到的停车场的另一端,杨逦匆匆下车,大步迈进的姿势说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钧,让柳钧看杨逦。“杨四小姐很热衷跟你在一起。” 柳钧耸耸肩,不置可否。坐了会儿车子,他反而行动更不便,反正当着钱宏明也不用装好汉,一径吱哩哇啦地钻出车门,拖着脚走出停车场。杨逦见此却是一脸了然,起身亲自替柳钧拖开一把椅子,道:“对不起,我忘了提醒你,处理这种事,保安不管用,需要随身带两名保镖。” “什么啦,他自找的,胆敢挑战黑带教练,给揍得沙袋一样,幸好我及时赶到把他拦下。” 柳钧嬉笑,打开菜单看吃什么。杨逦却是一愣,但随即又是了然,“这才是开始呢,你得准备打持久战,工亡家属逢年过节想起来了,过来烧香哭闹一番,还得想尽办法从工伤保险基金那儿将抚恤金赔偿金抠出来。” “走程序大约要多久。”柳钧从诱人的菜单里依依不舍地抽出眼神。 “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还未必给你批下来。总之一次一次的鉴定会议,烦得你最后恨不得自己掏钱,当做公司没交工伤保险私了算了。”杨逦见柳钧惊讶地看她,“不信?” “可这是政府强制设立的保险基金,以政府的信誉为担保……”问话的是钱宏明,他比柳钧更不明白。 “我凭经验相信杨小姐。杨小姐所说的,也正好符合我总结出的理论。请问杨小姐吃点儿什么?我记得你爱吃醉河虾和水煮鱼头。” 钱宏明不禁在一边挤眉弄眼,柳钧这人浑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杨逦说了菜名,就自己快速点了塞得饱肚子的菜,打发小二走了。杨逦早追问上了,“什么理论?” “我从正式回来工作起,就发现国内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对周围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园里锻炼,我也是被老太太们不知道掂量试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险信号。我以前一直不以为然,以为国内经过那么多运动后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还有其他深层次的原因。” 偏偏此时先上来一盘椒盐排骨,柳钧当即止住话头先填饱肚子再说。钱宏明笑道:“吃相!”杨逦却微笑,将盘子往柳钧那儿推了推。 终于两块排骨下肚,柳钧对杨逦道:“先从我跟你大哥的冲突说起。那件事本来很容易解决,法律有明文规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于政府主导的执法机构的缺位,让我们不约而同自力更生寻找解决办法,不惜动用江湖人士。同样还是执法机构的缺位,像这回工亡家属围攻我公司,我们跟派出所预打招呼,他们竟然说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最后我们不得不也动用江湖人士。正是因为可信赖机构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别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处可捞,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极端的反击手段,结果两败俱伤,最终双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捞到好处。也正是因为不相信机构会保护自己,人们个个都警戒得跟刺猬似的,宁可用不信任来保护自己。我至今签了很多供销合同,买的不敢打预付款,卖的不敢无预付款开工,结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个合同都预留风险成本,甚至我们的内销报价还高过外销的,异常畸形。这就是我第一点要说的,执法机构缺位导致的高额社会成本。对不对?” 杨逦见柳钧一开头就拿两家的冲突作例子,脸上讪讪的,但听柳钧接下来就事论事,立刻认真地听住了。柳钧的解释,无形中也解脱了少许她心中对柳钧的内疚。她听得连连点头。但钱宏明却不断地将菜盘子往柳钧面前挪,试图打断柳钧,让他好好吃菜,少少说话,只是不成功。柳钧憋了那么几天,满肚皮都是牢骚。 “那么工伤保险的赔付难,是你说的第二个原因?”杨逦最欣赏这种能将事例抽象到理论高度的人。 “是的,你刚才说的工伤保险赔付难提醒了我。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是我回国后遇到好几件事的深层原因。工人们短期心理严重,抱着捞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态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业的员工不是想着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挟老板,谋取额外收入。我有外地员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顾企业死活,他想到的是个人捞饱了换地方做工便是,因为本地的劳保约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后半辈子,他无可依恋。还有工亡家属,明明有规定的工亡保险,可是他们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径能拿到,宁可相信暴力。你看,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给企业经营无形中背负巨大社会成本。最可气的是,最受打击的是守法企业。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结局。” 钱宏明终于忍不住道:“你的伤膏味道已经很打击我胃口啦,拜托别再调戏政府,没用,只会让我胃部痉挛。” “刚才是你强烈要求我形成理论,说给你听。” “问题是你三句不离政府,我就可以断定你总结也是白总结,总而言之两个字:没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后便可以举一反三,避开‘没用’这个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义让你很难将一些事情定义为‘没用’。” “没关系,一,我皮实,二,南墙是好老师。” “我替你辛苦死。” 柳钧多的是针锋相对的话,可他忽然没了脾气,塞一口芥蓝止住争辩,只给钱宏明两个字,“你对。” 一直在旁边观战不语做君子,但心里替柳钧打气的杨逦,被这个急转直下的“你对”搞得也没了脾气。但她思量之下,对钱宏明道:“总得让人有宣泄的机会嘛。” “男人讲究闷骚。”钱宏明点到为止,开了句玩笑。 “闷骚伤肝,我不做闷骚男。但杨小姐,我接下来是不是得被迫闷骚着帮工亡家属办理艰巨的申请补偿手续?” “不,你只要闷骚地挑拨工亡家属自己去纠缠工伤理赔人员就行。” “柳钧不忍心的,别看他被工亡家属刺激得想杀人,等一觉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肠一个,南墙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钧无奈地看着总是揭发他的好友。 杨逦微笑道:“柳总让公司出面,可能还不如家属不要命地纠缠有效。” 钱宏明笑道:“看,理论用于实践了没有?举一反三了没有?” 杨逦正色道:“钱总同志,今天不适合说这些。” 钱宏明依然笑道:“你别以为柳钧是气球,他没那么娇贵,信不信他转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气活现。” 杨逦依然面不改色,“柳总跟女朋友真不容易,这么千山万水地隔着……” “早不是了。”柳钧随口胡诌,“你还记得余珊珊吗?你们市一机出去的,我前阵子公司开工告一段落,千辛万苦联络到她。”柳钧终究是对杨逦有所保留,不肯将与余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细透露出来,免得杨巡怀疑上余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谢谢。”柳钧不再多说。钱宏明也闭嘴。在钱宏明看来,柳钧最薄弱的环节乃是处理人际关系,杨巡的妹妹惹不得,不过他的帮忙点到为止,多则无益。 “女朋友不反对你打拳吗?跆拳道究竟怎么分级别的?”杨逦很快就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钱宏明餐后送柳钧回公司,两人在公司门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脸地守着一炉三炷香。钱宏明要柳钧直接进去公司,柳钧在车内看了死者父母一会儿,摇摇头让钱宏明将车开进公司。既然对方不可能承认他们的儿子作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认他作为工厂主必须尽到幼儿园阿姨的保护责任。那么即使未来情绪平静下来,彼此也没什么可谈的。 这一周,简直是柳钧的劫难,看到他的工程师们围着他的破车拆得热火朝天,柳钧都提不起参与的兴致,他唯有用电脑般的脑瓜子计算着企业每一道环节的成本,设法通过进一步优化工艺,以进一步压缩成本,赢取可怜的利润,还高利贷的利息,弥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他原本设想降低售价,掠夺中间市场,扩大产能,现在不可能实现了,他的资金计划因事故而再度与银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脚的煎熬中等待。 周日,柳钧想换个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征用公司采购的皮卡,装上切割好的不锈钢管与工具,约余珊珊一起去儿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时候细心观察到那边的楼梯有墙壁没扶手,大门的斜坡和台阶也没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脚不灵便的孩子,他打算帮忙安装。余珊珊照例是一约就成,她喜欢与柳钧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绝追求者的经验,却少有爱一个人的经验,她不懂矫揉造作,欲拒还迎之类的腔调,还想自己坐公交过来工业区与柳钧汇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长对于此类破坏整体观感的行动不肯贸然答应,柳钧惊奇万分地看到院长打电话请示去了。在余珊珊给小朋友们指导作业,柳钧爬上爬下打扫卫生的当儿,宋运辉、梁思申夫妇带着儿子可可匆匆赶来。夫妻俩听院长一说,都觉得挺好,是个周到的好主意。于是柳钧被阿姨们找出来开始安装,院子里另一个成年男性宋运辉理所当然地卷起袖子给柳钧打下手。宋运辉只自我介绍姓宋,也不端架子,尽力做一个好帮手,柳钧便当作不知他是谁,该做什么做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他的骄傲让他不愿巴结杨巡的后台。 宋运辉不免看到柳钧那枚僵硬的无名指。但见柳钧将焊机、切割机、冲击钻等工具使得得心应手,便估计柳钧这枚手指是玩机械玩伤的。他本能地喜欢这个小伙子处处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他也是个工程技术人员,他也喜欢较真,即使眼前这种看似不重要的活计,他也愿意配合柳钧测量楼梯斜角,根据斜角按着计算器精确计算接口位置,并根据柳钧指示用切割机割出不锈钢管接口处的斜角。因此他们两个根据计算切割出来的管子安装起来不需要现场修边,看似精工细作了,其实速度并不亚于那些毛手毛脚的。 柳钧本来对宋运辉的印象非常差,那种给杨巡当后台的人,那人品该多下作,可实际接触下来,他的看法改变不少。等院长亲自过来请他们去吃中饭,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国一年多,真正无需督导、工作中自觉始终保持认真态度的人,见识到的还不足十个。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个?”宋运辉几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钧,“抽样人数多少中的不到十个?” “我喜欢你提出的问题,大多数人可能直接答复我‘这么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触的人数超过一千,也就是说,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 宋运辉想了想,道:“差不多,就这比例。” 柳钧想不到宋运辉的话这么少,可是看样子又不是摆架子。倒是梁思申见两人进门洗手,对柳钧微笑道:“对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们跟孩子们吃一样的饭菜,不在意吧?” “没关系,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余珊珊从一边冒出来,笑道:“梁姐说的真正意思是我们跟孩子们吃一样多的饭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两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传说中有不吃饭光干活的田螺小伙儿吗?记得只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别勉强冒充人类装吃饭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运辉看这一对你来我往地调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认真,想不到也挺会玩。” 梁思申看出柳钧是个容易说话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饭菜坐下开吃,她问柳钧:“小柳,你们工程师是不是经常会在工作中遇到人身伤害?” “这儿?”柳钧伸出左手无名指,既然他们问了,他不打算隐瞒。“我算是个不错的工程师,本来我挺骄傲工作几年下来,全身还不见一块因工作留下的伤疤,结果回国没几个月就在杨巡手底下破功了。这是他想教训我,指使人做的。” “杨巡?那个开集贸市场的杨巡?”梁思申追问的时候,宋运辉却旁观不语,觉得柳钧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告杨巡的状,太过巧合。 “是的,杨巡的市一机侵犯我的发明专利权,被我上诉到法院,他动用政府机关逼我撤诉。那是第一回合,当时我愤懑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们。但我当时太年轻气盛,气不过杨巡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侵权,在国内又不能依法讨到公道,我给买他产品的两家国外客户发律师信,导致客户拒收,杨巡损失惨重,才会拿我手指出气。” “那帮流氓还打断柳钧两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个月。”余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与杨巡有瓜葛,说起来比柳钧放开得多,“连我去医院看柳钧都得偷偷摸摸问同学的同学借护士服,怕被杨巡眼线看见。什么叫为富不仁,杨巡是最好样本。” 宋运辉听得脸上变色,他大致清楚杨巡这个人很不循规蹈矩,可如此无法无天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柳钧也不是个好东西倒也罢了,可他凭阅历认定柳钧这个人算得上是个好青年。但宋运辉当然不会表态,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认识杨巡好多年,对他为人大约清楚,你们能说具体一点儿吗?” 余珊珊不满宋梁夫妇看上去没什么强烈同情心,尤其是对她喜欢的柳钧没同情心,而又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态度,强硬地道:“我们不会找杨巡的朋友击鼓鸣冤,不需要杨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钧有能力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敌人。对不起,小余。”梁思申尽量微笑,对柳钧道:“难怪后来好一阵子没见到你。” 敌人的朋友虽然不一定是敌人,可柳钧也不指望他们是朋友,而且他很认同余珊珊的骄傲,伸手与余珊珊紧紧一握,余珊珊眉开眼笑。“我自己创办的工厂刚启动,新手上路,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栏杆其实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时间来一趟。” “是不是太认真,凡事亲力亲为,不放心交给别人?”宋运辉问一句,凭的是他的亲身经历。 “最先是这样,后来紧抓培训工作,用知识和制度约束工人行为,我才渐渐给解放出来了。最初放不开,新招工人的态度普遍比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们设计马虎一点儿,工艺马虎一点儿,操作马虎一点儿,质检再马虎一点儿,最终产品就差得没边儿了。我制作了很多牌子,到处挂,上面只有一句话:保持始终如一的态度。所以见到老宋的态度,我跟见亲人一样,稀罕啊。吃足苦头才更觉稀罕。” “悟性不错,方向也抓得不错。做技术的抓管理,常常会抓错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运辉点头肯定。 “老宋的口气怎么像当官的?”余珊珊继续反感有人在柳钧面前充权威。 “老宋本来就是官,东海集团的老总。”柳钧跟余珊珊解释的时候,见梁思申瞪着他,解释道:“我恨杨巡,不高兴跟你们有瓜葛。” 宋运辉被柳钧和余珊珊搞得有点儿糊涂,看余珊珊瞪着他的样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钧真的不是设计与他接近吗?梁思申奇道:“我们被杨巡背书[1] 了?” 柳钧耸耸肩,默认。余珊珊依然口无遮拦,“你们难道不是?我从分配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总是杨巡后台。当然,没有红头文件,你们可以赖账。”柳钧听余珊珊一说便开始笑了,他第一次觉得没遮拦也是好事。一直笑着听余珊珊说完,最后补充一句:“赖不赖账,都是既成事实,难道还发书面声明否认?” 宋运辉被两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说得无言以对,扭头跟妻子道:“我们看起来得为背书章承担责任。” “我们没有讨伐的意思,我跟杨巡的妹妹杨逦还是经常通电话的朋友。既然梁姐问起,我一向不高兴撒谎,说就说呗,也没太见不得人。总比被人误会我是因滥赌才断指的强。” 宋运辉在柳钧的坦荡面前,反而收起刚才的怀疑,自觉地相信起眼前这个大男孩说的每一个字,相信柳钧并非刻意找他告状或寻他难堪。梁思申快人快语,“我理解你,我也吃过杨巡一个大亏。怪我先生,他认识杨巡的时候,杨巡才初中毕业,已经肩扛起失去父亲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计,其吃苦耐劳的精神让旁人动容,我先生对他的印象从此先入为主了。对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责任。” 柳钧吃惊,他想说不用道歉,余珊珊已经抢在他面前。“我觉得你们不用向柳钧道歉,你们也已经够倒霉,名头被杨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杨巡那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心里没有忌惮,底线极低。跟这种人吧,沾边都不行。” 柳钧忙替余珊珊解释:“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杨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杨巡那儿工作时候,因为大学刚毕业有一年试用期限制,辞职会被退户口退档案回学校,她被杨巡要挟使美人计,非常侮辱人格。她是个做技术的女生,接受不了丑陋的事情,期满一年立刻辞职。” 宋梁面面相觑,心说难怪这女孩说话忒冲,原来也是对杨巡深仇大恨。还以为杨巡如今成家立业,家大业大,也开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滥的事肯定已经收敛,不想……柳钧和余珊珊就是明证。可可与小朋友一起吃好饭,拿着饭盆子过来得意地让父母验明正身,说明他吃饭有多乖,一桌四个大人才暂时放下这个话题。 饭后,宋运辉继续配合柳钧干活,两人都没再提起此事,不过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钧初掌大权,多的是问题,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上他爸的经验。眼下当然抓住宋运辉问个没完。管理,若非亲历,有些条规事先抓破头皮也未必考虑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经验,还有思考。宋运辉言简意赅,正合柳钧脾胃。虽然柳钧的话十有八九是提问,但阅历丰富的宋运辉已经从中看出柳钧的为人。 装好栏杆,宋运辉提议去看看柳钧的工厂,柳钧却提出公司谢绝闲杂人等,不愿破坏公司的工作气氛。对此,宋运辉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欢公私不分。于是梁思申带着可可,送余珊珊回城,宋运辉跳上柳钧的车子,跟去腾飞公司。公司门口,不免见到依然守在门口的工亡死者家属。对此,宋运辉见怪不怪,做企业的谁若没见过这等阵仗,便算不得满师。柳钧解释了此事,但等宋运辉说起他们行业的意外事件,柳钧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以为他的安全观念已经足够,不料还有更讲究的。 宋运辉是个行家,虽然不属于机械行业,可是见多识广,又是基层技术出身,自打走进车间,他便从角角落落发现精心考虑设计的痕迹,而那还属于硬件。他更欣赏车间内各类物品的有序摆放,他只要抬头看看行车,低头看看设备布局,便能推知那些摆放位置都是经过路径计算,这份用心已经难得。更难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对这份用心的维护,由此可见车间内一丝不苟的管理,这才是难中之难。不过宋运辉心想,工厂小,管理相对容易。 等站到研发中心大厅,宋运辉道:“你刚才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解释资金不足吗?这儿投入够大。” “硬件投入其实是有度的,软件投入才是没底。虽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头烂额,账面资金捉襟见肘,但下月的展会,我依然准备包车组织全体研发人员去看,去见识,去扩大视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个中心机房,建立一个大大的数据库,包括测试数据库、标准件和非标件图库等,以后调出来就可以用,用起来就顺手,少走弯路,多用巧劲。其实投入都是有产出的。” “我的投入经常遇到员工培养出来便辞职的问题。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一次拿着劳动法和实施细则研究了一整天,发现没有办法阻止人员流失,也几乎很难有办法追讨赔偿。我是工厂,有实体,搬不走,凡是风吹草动有罚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将我一逮一个准。但是我追讨个人赔偿却很难,官司可以打赢,执行却是个难题,没有司法系统配合的追偿行动,投入追偿成本可能还高于赔偿额。即使追到了……”柳钧不禁叹一声气,将前儿发生的前员工偷图纸案件告诉宋运辉。 宋运辉摇摇头,“我已经麻木了。说起来我的人大多数是给私企挖走。” 参观出来,外面已是晚霞满天。宋运辉想了想,对柳钧道:“让你为福利院做那么多事,中午没招待好,晚上我在豪园请客。我让太太先过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对不起,宋总,我不同杨巡媾和。谢谢你费心。” “纯粹吃饭聊天。”宋运辉不由分说,推柳钧上车。但柳钧没叫上余珊珊,那豪园是什么地方,那是杨巡的老巢,余珊珊那性子会闯祸。他是男人,兵来将挡,再大损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余珊珊女孩子不一样,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于是宋运辉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杨巡进豪园,宋运辉在豪园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与杨巡受全体簇拥的热闹待遇不同,宋运辉异常低调,只有一位领班陪同,领班一路上就把谁谁在,在哪个包厢等情况清晰告诉宋运辉。宋运辉听到杨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过来。” 柳钧看着这一切,心说还真是纯粹吃饭聊天。两人坐下就谈技术问题,谈的是宋运辉最感兴趣的国产化问题。但柳钧不知道的是,宋运辉在豪园吃饭,还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杨巡过来敬酒陪坐。因此杨巡听得领班传达,好奇上了,想方设法问清楚宋运辉请的是谁,领班不知道,他就要领班形容来人的长相。领班只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机会,将见到的柳钧面貌形容给杨巡,可惜杨巡心中搜遍达官权贵,没一个长相符合领班形容,因此杨巡很怀疑来人可能是来自上面。 好奇心害死猫,杨巡耐心等待宋运辉那边包厢饭局结束,他站角落偷偷张望。他当然见到柳钧。他见到与不喝酒的宋运辉吃了两个多小时饭的人居然是柳钧,那个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杨巡当场脸色变幻。他原先从杨逦那儿得知柳钧与梁思申关系良好,只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认识,杨巡最忌惮梁思申,当时虽然对柳钧坏他钱财之事恨之入骨,可也只能悬崖勒马。而今天柳钧与宋运辉单独会面长达两个多小时,杨巡又知道宋运辉是个疏于饭桌应酬的人,这其中的关系就有点儿费思量了,杨巡甚至猜不出这两个人怎么会凑一起。 更让杨巡称奇的是,他追踪出去,见两人又在停车场站住说话。 其实两人说的话很简单,宋运辉很诚恳地跟柳钧说:“我只是企业界人士,虽然是国营,可毕竟只是企业,什么背书作用没那么大,你们不要太放心上。” 柳钧到此时已经很感动了,忙道:“早已经不那么想了,非常对不起,以前误解你,宋总。还有个问题……” 两人站在停车场又说了几句,才散场,柳钧上他的农夫车,宋运辉跳上司机给他开来的座驾,各自走了。柳钧此时才想到,以前见到电视里那些老百姓被领导握手时候那个激动,他还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实学的宋运辉搞得很感动,再加上宋运辉站高看远,把他过去所看现在所思的许多疑团一一解开,他今晚是恨不得对宋运辉掏心掏肺。经过宋运辉的指点,他在回家路上,对新产品的开发又冒出许多思路。 但杨巡不等看到两人散场,就接到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在电话里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面应酬?每天花天酒地,把两个孩子扔给太太一个人料理,很不好嘛。” 听得梁思申的态度这么轻松,杨巡不禁悄悄收起疑虑,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终于有空打电话了?” “是啊,那小猢狲精,每天不知哪儿来那么多精力。杨巡,跟你求个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种不说是什么事,先要杨巡答应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计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请求你现在还我一个人情,退出豪园的股份。明天我让秘书送支票给你,数字你看着填。顺便把相关文件拿给你签字。答应吗?” “为什么?”杨巡立即想到今晚宋运辉与柳钧的会面。 “不为别的,我从来反对韦嫂与你合资。杨巡,你是个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谢谢你把大哥韦嫂他们扶上马走一程,在这里站稳脚跟,但合作必须到此为止。当然你可以找宋提出抗议,否决我的提议。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过河拆桥。”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当,杨巡越是无言以对,他在梁思申面前前科累累,底气严重不足,唯有赔着笑脸道:“太突然,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让我想想,想想……” “好,总之我明天把支票送过去,你自己填。饭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价比实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无数次当没听见,这样对你不公平。宋那儿……你最好别让我好事多磨。” 杨巡非常有冲出去揪住宋运辉的冲动,可是他听着梁思申的电话,却不敢动一根脚趾头,眼睁睁看着宋运辉上车离开。可他依然赔着笑脸道:“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不可能只是你说的那些原因。” “只有这些原因,杨巡,我何尝跟你撒过谎。选择合作者,意味着为彼此背书。你这人滑头滑脑,呵呵,我没法为你背书,我更不愿被你背书。这就是我始终反对你和韦姐合作的原因。” “开饭店不同于开公司,需要应付的方方面面非常多。你最好问问韦姐的意见。” “结束合作后,我如果有麻烦请你帮忙,你不会不帮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儿需要用得着我,多少人想帮你还帮不上呢。” 杨巡结束通话后,久久缓不过气来,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结束合作的决定后,他即使找宋运辉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运辉别提对妻子多千依百顺,枕边风一吹就做墙头草。他只是狐疑,为什么梁思申今天才做出决定,真是扶上马走一段,走到平稳的原因吗?这理由倒还真解释得通。但是为什么梁思申不愿宋运辉知道此事?杨巡满腹疑团,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个饭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饭店的日子到头了。梁思申已非当年青涩丫头,其锋芒,他在买下市一机的时候已经领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着明天收支票。 只是,今天不管柳钧此人与宋运辉会面是否巧合,他不敢恨梁宋夫妇,只敢迁怒于柳钧。他唯有安慰自己,这饭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没有多少收入,早该放弃,放弃得好。只是,杨巡也想到,饭店给他提供靠背的树荫,这才是他入股饭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终于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终究是记恨于他,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他。一名高干子弟岂是那么容易得罪,杨巡再次为自己年轻时候的无知后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杨巡而今也不需要靠着这树荫。 杨巡与老板娘韦春红打个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这个事实。 柳钧带着与宋运辉交流后得来的启发,与公司技术人员连续开会三天,提出新的研发方向。当然,研发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着花钱如流水。柳钧每天将钱掰成两半花,对于出纳递交的预算,他总是无比心痛地取舍,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而钱太少,他唯有将买车的计划一拖再拖,资金重点投入到研发和生产。 可是每天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产生,需要柳钧拆东墙补西墙地筹钱。这不,出纳当月缴税回来,带来一张通知,说是普及电脑开票,所有一般纳税人企业都要配置专门电脑、专门打印机,安装名为航天金穗的税务软件,配置并培训财务人员,以后所有增值税发票和报税都要用这种航天金穗软件处理。柳钧一算,航天金穗的软件加硬件合计三千五,培训费和一年维护费一千五,为此专门配置一台电脑,大约六千,购买一台指定的爱普生LQ-1600KIII打印机又是一千,为了税务的一个华丽转身,柳钧得合计支出一万多。 企业要开,增值税发票不能不开,就像职工档案必须放到人事局或者劳动服务中心,公司就必须缴纳两处的协会费,并订阅强推的杂志;公司产品要出口,他们也得在海关和商检分别缴纳两处的协会费,并订阅强推的杂志。这种费,柳钧将此设为社会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业节衣缩食。 因为财务的电脑操作水平不佳,柳钧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么安装怎么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买来的是一张简单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后的DOS软件。在微软已经推出界面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这种DOS软件而今即使倒贴都没人要,可是企业却必须花比买WIN98正版软件高的价格接受它,花大钱接受培训以使用它,而且安装培训金穗软件的公司态度非常蛮横,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态度。柳钧感觉其中猫腻极大,就一个电话打到纪委公布的廉政电话投诉。可是纪委当天就回电告诉他,这价格非该国税局决定,也非本市国税局能够决定,定价来自上头。纪委态度非常公开及时,柳钧唯有嘿嘿以对,对节衣缩食得到的高价DOS软件无可奈何。 好消息是,经常周旋于交际场合的钱宏明来电欢快地告诉柳钧,传言杨巡退出豪园的股份。钱宏明以自己的经验推测,杨巡这种人不管盈利或者稍亏,肯定愿意竭力保留在豪园的股权,借此以为某种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园依然生意兴隆,说明一种可能,杨巡被宋总难看掉了。柳钧顿时想到他与宋运辉的交流,心里感动,他相信宋运辉原本是被杨巡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果然,这不,宋运辉行动了。他心里充满感谢,说明社会上好人还是不少。他哪知道宋运辉此时正尴尬地为着妻子的一个快刀斩乱麻式决定做着事后修补。 豪园的股权变动,当然也被申华东父子看在眼里。 似乎满城的人都在关心豪园的股权变动,应酬的饭桌上经常有人以此作为话题。柳钧带着窃喜率工程师们去上海看展会,本来约定一起去的杨逦和董其扬大约是受杨巡退出豪园的影响,先后取消行程。柳钧一行五人开着柳石堂的车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将展会的角角落落都摸一个遍,第二天连夜赶回公司,回来已是凌晨。 第三天起得较晚,柳钧几乎是下意识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门口的动静。令他吃惊的是,门口除了横七竖八的条幅依然零落地悬挂着,每天几乎是跟着出勤钟点守在大门口的工亡职工家属却不见了人影。虽然那些家属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后不再哄闹,也不再影响公司人员车辆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见人影却让柳钧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轻松。 柳钧想通知老张将大门口清理一下,不料老张又被叫去开会审议那个工亡事故了,看起来事情远远没完。柳钧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来前天开始,家属已经散场,原因是亡者母亲心力交瘁,不敌风寒,病倒了。柳钧好久无语,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理解亡者母亲的痛苦,他只要想想他妈妈去世时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车之鉴,他不敢轻举妄动,唯有保持沉默,让自己显得冷血。 下午,廖工来找柳钧,进办公室就掩上门,表情显得很神秘,甚至一脸心虚。这几个月下来,柳钧与几位当家工程师已经熟悉,了解廖工话不多,是个本分人。柳钧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错一样地坐在对面吞吞吐吐干什么。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说,要不写下来,我看完就当着你的面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几声,才道:“告密这种事,我一直以为很小人,可是……这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会上我遇到一个老同学,老同学正好认识孙工,他很奇怪孙工降低工资收入和原来待遇来我们腾飞工作。同学说,孙工在原公司的时候,老板非常重视非常抬举,似乎不该……” 柳钧不禁惊讶得趴到桌上,“孙工原公司叫什么?” “隆盛,这家的产品,有些是模仿我们的。” 隆盛!柳钧知道这家,柳石堂将业内模仿他家产品的名单都传递给他,其中就有隆盛。难道,孙工,那个他总是以为侥幸招到的优秀工程师,来得并非偶然? 柳钧从不会纯洁地以为世上只有市一机杨巡觊觎他的图纸,因此他也采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门绝非只看门防盗那么简单,保密是安保部门的重头戏,即使这样,依然有职工会趁事故浑水摸鱼,将图纸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用几个月时间拿着他的工资耐心卧底,将设计精神吃透,然后传递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门有什么办法杜绝这种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钧关在办公室里拼命回忆孙工的一举一动,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他想不出那么热爱技术的孙工有什么不妥之处。柳钧在办公室里吓出一身冷汗。 他从数据库调出孙工的档案,看到简历一栏里,孙工并未注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 柳钧不敢耽误,直到车间里才找到孙工。见孙工自己动手在安装一个部件,柳钧知道那是什么,就是孙工跟他提起过的感应器,以探测人是否在安全范围内作为设备通电的依据,以免高频焊机事故再次发生。一个工作如此主动细致的人,会是潜伏偷技术的人吗?若孙工心里只藏着偷技术那种短期行为,有必要为腾飞公司的安全生产花费额外脑力吗?或者,孙工正是那种优秀的间谍人才? 孙工见柳钧皱着眉头看他,奇道:“我认为我的设计是没问题的,柳总不觉得?” 柳钧依然皱着眉头,他现在理解廖工来见他的时候的神色了,面对有点儿技术狂倾向的孙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测还真难说出口。“孙工,我能不能打断你十分钟,我们去篮球场说几句话。” 孙工说走就走,拍拍手与柳钧一起走出车间,神情异常坦荡,柳钧怀疑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一准先做贼心虚。 工作时间,篮球场上空空荡荡,秋日的艳阳照得场地白花花的,天却是越发的冷了。柳钧请孙工在场地边坐下,道:“孙工,你以前在隆盛?” 孙工这才吃惊起来,抬眼看了柳钧好一会儿,才道:“对的,你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咳,我真没脸说。” “孙工,我还是希望你跟我直说。别对我太不公平。” 孙工犹豫了好一会儿,“隆盛想要你的技术。老板原先派别人来,可你看不上,没录用。正好当时我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老板求我出马,说我肯定能被你录用。我很不情愿,这不是偷窃吗。可是我不来也不行,老板太志在必得。我本想来做几天就回去交差,说没办法偷。但几天做下来,我挺喜欢这儿的研究氛围,目前工资虽然不高,可这儿你懂行也重视,研发资金投入大,做事有盼头,我跟隆盛老板坦白我不回去了。这事儿,左右不是人,没脸跟你提起,也没脸再回去见隆盛老板。柳总,你要是怀疑,尽管开除我。别担心,我有地方去,我在业内还有点儿名气。这种事不能光听我一个人说的,我这个当事人说的不能作准。” 柳钧张口结舌。那么,他敢凭孙工一面之词,相信孙工吗? “我们已经合作了半年多,我们的新产品一直经过你我等人的手研发出来,我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研发时候的思维方式可以与人品画等号,我相信你。听说这个怀疑后,我非常不敢相信,我决定先不做任何外围调查,而是直接问你,希望你不要见怪。今天你的解释虽是一面之词,但我相信我们半年多相处下来的感情,和你半年多来的人品表现。如果说是在留你的问题上赌一把,我相信我赢面很大。这件事我们到此为止,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孙工点头,“这种事只有看来日方长,谢谢柳总信任。柳总,既然这事儿说明白了,我索性跟你提一个疑点。隆盛老板很不满我留在这儿,他觉得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很没面子,他在想办法让我在腾飞待不下去。柳总最好查查消息来源。” 柳钧几乎晕了。告密——反告密,事情看来越来越复杂,这下廖工也有嫌疑了。究竟还要不要信任? 钱宏明听闻详细说明后,也无法做出判断。若是寻常人等,柳钧还可以找个借口不敢用,可廖工与孙工都是公司技术栋梁,柳钧在这两人身上投入巨大,两人也是细水长流地持续产出,岂可对两人轻举妄动。可问题是眼下此事非同小可,腾飞资金紧张得犹如细细的琴弦,再经不起风吹草动,他柳钧敢轻易交付信任吗? 连钱宏明都为柳钧感慨上了,国内制造业想做科研创新,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大环境太恶劣。 柳钧憋闷得不行,还什么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练对打,打到趴下为止,才连滚带爬地回家,睡一觉恢复正常。谁让他是老板呢?既然做了老板,当然只有全部担着,跟手下哪个员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孙工两人怎么办?他该不该再找廖工谈话,让廖工口头保证事情并非如孙工所指责?柳钧即使用中学当班长的经验都能知道这样不行,这么做是唯恐天下不乱。柳钧唯有赌一把了。他赌素来对两位工程师人品的理解没有出错。如果真有出错,他只有认栽,谁让他眼光有问题。他也赌在工业区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占销售额百分之十的科研经费投入能让顽石点头。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补牢。正好检察院上门,就有关上回事故时期那职工浑水摸鱼偷窃图纸之事调查取证。检察院需要了解的是盗窃的案值,量刑将以案值而定。 一边是偷窃图纸员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残,一边是公司一只只疑似蠢蠢欲动的手,可昨天与孙工的对话,让柳钧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自己。他告诉检察院的同志,他曾经将那套图纸卖了多少家,合计卖了多少钱,他有发票为证,而这还是价值的部分。连检察院的同志也禁不住说,那偷窃图纸员工的案子大了。 与检察院同志的交流,柳钧特意放在公司小会议室,参与的有老张、做会议记录的办公室秘书,及配合查账提供一手证据的出纳,可谓人多口杂。因此,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去。继上回柳钧火速擒拿偷窃图纸员工归案之后,这回柳钧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员工中引起巨大震动。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条触不得的线,触之,连书生柳钧都会杀人。这叫做底线。 申华东不知为何找到柳钧。他约柳钧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钧正有个技术难题没解决,谢绝不去。申华东最恨柳钧总在他面前领先,似乎总想昭告柳钧是胜者,一气之下开着车子赶来抢人。赶到腾飞见柳钧是真的穿着白大褂钻在实验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气和地等柳钧做完事,也不让柳钧吃点儿东西,载上人就出门去。 柳钧见申华东西装革履,笑道:“我不记得有多少天没穿带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经的人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申华东趴在方向盘上等电动大门徐徐拉开,“跟你谈正事。”他见大门缝隙足够,就一跃冲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个人,拦在申华东车前。申华东连忙刹车,幸好车速还没上去,车头险险地顶着那人的肚子停住,车子里的两个人全吓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却见那人退开几步,趴在地上连连跪拜。申华东的车窗紧闭,只见大灯照射下,那是一个女人,女人似乎高声呼喊,车子里的两人却听不出那女人讲的是什么。 柳钧等那女人再次抬头,终于看清女人是盗窃图纸员工的妻子。申华东被吓得一颗心乱跳,不禁骂道:“他妈的,我最恨有些人动不动又跪又拜,一点骨气也没有。柳钧,怎么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认账,被人找上门来。” 柳钧按住申华东打算降车窗的手,冷冷地道:“绕过去。”他相信,一准有无数目光正看着他对女人的处理。 申华东不出声,前后看看,猛一下后退,又在戛然刹车声中险险地擦着女人而过,冲上直路。听耳边一声“帅”,申华东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吗?” “根据目测,通道比你车子宽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绕不过去。” “问题那女人会动,好,我倒回去,你来。”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饭,饿死了。” “怎么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给开除出厂的?” 柳钧耐心解说,但才说到三句,就被申华东打断,“知道了,这种事全世界都一样,他们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们的家庭幸福,他们最无辜,却从不想最先伸出肮脏的手的是谁。犯事了才想侥幸撞到一个傻总放过他们,犯罪时候倒是想什么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两头。我那儿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几个厂区加起来近万的人,每天按下葫芦又起瓢,什么事都能发生,你那算得了什么。不信我们晚上说完事找个厂区宿舍悄悄去围墙外守着,准有浓妆艳抹的半夜翻墙回宿舍。她们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据说这叫搞三产。偶尔白天突击检查宿舍区,还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卖淫。眼睛鸽蛋一样了吧,哥们随便露两手就能震死你。我回国原本想扭转公司的不文明局面,先从抓厕所浴室入手,给厕所浴室安上隔断和门,给工人们保留点儿隐私,结果最后只好全拆了,劳民伤财。这事儿害我被人笑话至今。” 柳钧岂止惊得两只眼睛跟鸽蛋儿似的,更是嘴巴犹如塞进一只无形的蛋,张成一个“O”字。“偷核心技术的中层管理员有没有?” “废话,你看看全市,那么多类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谁开的?设计人员做熟了,单飞自己开设计室去了;销售员把路跑通了,单飞自己开小厂去了。公司有什么他们拿什么,跟自己家一样方便。” “你那么大方?不追究吗?” “有些能追究,要不动用执法机关抓进去坐牢罚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过,无非是杀鸡儆猴。可不少是无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后慢慢会明白。” 柳钧好久无语,“以前老是指责我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动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见柳钧收起趾高气扬,申华东也开始实心实意,“差不多的,我学MBA回来,一套套理论能把我爸驳得哑口无言,结果只要一个月,厕所浴室隔断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识到我脱离实际了。你不会回国一年多还没意识到吧?” “意识到了,可意识跟行动很有一段距离。你晚上找我谈什么?” “跟一个农民合作,被一个农民使劲拖后腿,你说是什么滋味。” “杨巡……你指他是农民?” “小农意识。”申华东不屑地说。“眼里只有钱钱钱,只要能挣到钱,让趴地上学狗叫都会干,这种人怎么合作?不瞒你说,你只能看到市一机目前很堕落,我们还有窝火合作的房地产项目。彼此理念不合,我们想做成一个样板工程,在本地房地产界竖起一座丰碑,让市民说起好品质的房地产公司,首先想到我们。他不考虑未来,竟想每幢楼下都设商铺卖更多钱,不管是不是临街,不管小区从此无法封闭。单是为一个预案,我们就相持不下拖两个月,我们考虑索性买下他的股份,可担心他狮子大开口。所以今天我是想找你合作一起拖垮市一机。” “搞垮市一机让杨巡巴不得尽早脱手?好办,银行利息,借给我一千万,我准保一个月内将市一机主要利润业务全拿下,让市一机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给你听,你不晓得我眼下资金有多紧张,只好每天在心里幻想天上掉下个一千万,我就可以怎样怎样对付市一机。” “呃,会不会我们合作结束,你因此强大了,从此每天压市一机一头,市一机再无出头日子?” “以市一机的底子,我想压市一机一头,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机找死做我的产品作为主要利润源泉,那么,只要我有资金,我不会让它有活路。我只要稍降价,客户都奔我来,毕竟我的产品性能更好质量更优,客户都会算综合账。” “可是,我凭什么信任你,拨出一千万巨款给你?你能拿出什么样的实际保证?” “我的人品。”柳钧拍胸。 “我要看你的财务报表。给你自己看的那套报表。” “不给看。我还担心合作结束,你调转枪口开始对付我呢。你家大业大,我怎么吃得消。” “你有点魄力好不好,我把那么机密的事跟你说了,你还不信任我?” “过河拆桥的多了,何况你我是情敌。嗯,我会保守秘密。” “那么你换个角度考虑,为了一千万流动资金,你如果问银行贷款,你给银行多少资料,你也得给我多少资料。” “不要偷换概念。我和银行不构成竞争,我和你,只在杨巡一件事上站同一阵线。” “死结!行,我另想办法。” 柳钧想不到申华东迅速结束话题,一点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急得想放弃意气,找个借口抓回话题,可是又开不了口,两人之间还斗着气呢,不能让申华东太得意。于是,两人找地方AA制吃了一顿晚饭,又去酒吧各买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议论此事,只谈汽车的改装。 正好钱宏明与朋友也来慕尼黑酒吧,干脆两队人马凑在一起。申华东上回与钱宏明一起去上海买车,跟钱宏明这种小商人不对脾胃,懒得敷衍,趁钱宏明上洗手间的当儿,与柳钧耳语:“他难道不是你小时候的忠实跟班?” “怎么可能。他成绩一向数一数二。” “跟班和成绩无关,我的跟班常给我写作业。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抓爬墙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郁闷时候就干这事儿。” “走。”柳钧少年心性,与申华东一拍即合,他最近总做矛盾而违心的事儿,正烦闷着呢。钱宏明想不出这事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揽地帮两人结了酒账。申华东斜睨钱宏明,觉得此人傻到透顶,放着他申华东这样的金猪不杀,居然杀自己。 听得柳钧会拳脚,申华东大喜,决定去一处更隐蔽的地方埋伏。两人将车子停在半路,将手机设为震动,徒步从大路拐进厂房外面一条有点儿荒废的机耕路,穿过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眼看公司围墙在望。忽然,有两束雪亮手电光射来,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睛。两人左闪右躲,光束也跟着他们晃动,闪躲中,两人见到暗处似乎有不少人头晃动,心中意识到不妙,开始一步步往回退出。 却听得对方忽然有人喊了声,“是阿东,没事儿,是阿东。阿东你怎么会来?” “搞什么鬼。”申华东这才敢放下遮在额头的手,开口说话。最先敌我不明,他怕被亡命之徒认出,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被杀金猪了。等手电光移开,申华东的眼睛适应好久,才看清站的人是他早年的玩伴,现在不大在一起了,也有个有钱爸爸。见老友一双眼睛一直狐疑地扫柳钧,申华东道:“我朋友柳钧,我们来看看我公司外围。你们忙你们的。” 那人看看柳钧穿着,伸长脖子与申华东耳语:“梭哈,玩一把吗?玩大的。” 申华东摇头,拉柳钧沿原路返回。柳钧一边儿闲着的时候却见到草丛后面晃动的脑袋中似乎有杨巡的。等两人退出机耕路,回到车上,柳钧才问:“一帮人在做什么?这么神秘,还有专职把风的,看着像打手。” “赌博,大赌。近期风声紧,市区宾馆不敢收容他们,赌瘾熬不住的只有来这种地方赌。” 柳钧恍然大悟,“我仿佛见到杨巡。” 申华东则是一脸鄙夷,“看样子你是全市屈指可数有点钱却不赌的白兔。” “远有拉斯维加斯,近有澳门,来这儿偷偷摸摸多没意思。你也玩?” 申华东这才收起鄙夷,“那帮人赌瘾犯了呗,澳门再近,到底也不能当天来回。嗯,看起来我联手你的计划可以死心报废了,杨巡一定看到我们。” 柳钧闻此,心里有点儿失落,可也只能认了。 天越来越冷,不过腾飞公司的生意越来越火,柳钧将所有利润全部投入再生产,不舍得自己消费。他太缺资金。因此他只好每天与采购抢皮卡开。 圣诞期间,开发区外商投资企业协会组织座谈会,区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悉数出场,以示对外资企业的重视。柳钧原以为这种会不过是露露脸拍拍手,什么用处都没有只是白浪费时间,本不想去,但柳石堂提醒儿子,这种场合贵在认识人。柳钧进场找僻静地方坐下听几句后才知,这种会议有用,会上领导们讲话比较切合实际,而且是很有针对性地跟在座外企主管们宣讲政策变动,未来发展等等。会上还有几个外商现身说法,讲他们在本地发展的体会。当然是粉饰太平的多,可也能听到不少合用的。当场也有外商跟在座政府机关人员提出不满。 柳钧基本上还是个管理新人,坐一边只有听的份儿。座谈会开到四点半,大家休息会儿,等待稍后聚餐的时候,柳钧才有空回开会期间进来的电话。 老张在电话里心急火燎地告诉他,那位偷图纸员工的妻子得知丈夫肯定判刑,而且判得不轻后,竟然抱起宝贝儿子跑了,不见了。扔下两个还小的女儿,与病残在床上的婆婆。那婆婆想不开,爬出门去跳河自杀。等人发现时候已经晚了。现在河边说什么的人都有,怎么办。 又一条人命!柳钧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在胸口,只会瞪着身边的大圆柱子发愣。 老张继续道:“那边村里打电话来要我们公司去收尸,去领养两个小姑娘,我跟他们说,与我们无关。” “对。”柳钧一口无名火上来,掐了电话。这都什么事儿,他不管,那些人就闹到他头上来,他一管,那些人就家破人亡。那工亡员工的妈妈还在病着呢,现在又添两个孤零零没人照顾的小女孩。柳钧不敢想,进去餐厅赴宴,可是坐下又觉得这简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最好写照,烦闷之下先行告辞了。 柳钧又去了跆拳道馆,被打得屁滚尿流地出来。回家拖着腿走进电梯的时候,发现很巧,电梯里有从地库上来的杨逦。杨逦见柳钧这个样子,以为他在外面打架吃亏,连忙问要不要去医院治疗。柳钧想到杨逦是明白人,就将心里的郁闷冲杨逦倒出来。说到后头,柳钧心里实在放不下那两个被母亲抛弃的小女孩,杨逦陪柳钧去租屋看看。 开着杨逦的车子,柳钧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很倒霉,公司才成立一年多点儿,就发生那么多事情。” “很正常。只是你心软,有些事情被你放大了。” “可是死人啊。” “人家自作孽,你也兜着?我倒是想看看你以后怎样收养这两个小姑娘。别说我没警告你,有些事情最好别沾手。” “谢谢。我可以派人将两个小姑娘送回老家去。” “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那个等待判刑的员工……人吧,一般很少会自我反省,得知他家破人亡,你说他会不会怪罪到你头上,出狱后先找你报仇?” “有这先例吗?” “不排除有人反社会。” 柳钧无言以对。正好余珊珊电话进来闲聊,柳钧才想起今天说好要利用他好不容易进城的机会,两人见个面的。他被公司的事情搅浑了,连忙道歉,说正赶去公司处理前员工母亲自杀的事情。偏生这个时候杨逦插了一句嘴,“小心,红灯,别光顾打电话。” 余珊珊疑窦顿生,她心直口快地问:“咦,你车上是谁,你不是说你那儿是和尚公司吗?什么时候招秘书了?” “不是秘书,是市一机的杨逦小姐。我回头跟你说,这件事让我很心烦……” “可是你公司的事与杨逦有什么搭界的,她为什么跟你在一起?你说地址,我也要去。” “对不起,我已经很心烦,你别闹我了。” “你心烦可以找我,为什么找她,你们不是死对头吗?为什么,为什么?” 柳钧不愿被杨逦看好戏,说声“对不起”,挂了电话。余珊珊这下更生气怀疑,不断打柳钧电话,柳钧索性关了手机。杨逦在黑暗中背过脸去微笑。柳钧心说这什么跟什么啊,都还没跟余珊珊说个“爱”字呢,就被管上了。这人怎么这么一根筋。 终于在黑咕隆咚的农村小道上摸到那家租屋的门,柳钧见到门上铁将军把门,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是杨逦挂着笑脸问左邻右舍,得知有亲戚过来将两个小女孩领走,柳钧才终于放心。 回来路上两人一路闲聊,话题不绝,两人至今已有不少共同朋友和经历,聊起来比较轻松。柳钧将杨逦送到家,想了想,也懒得去找余珊珊解释,拖着被教练打得浑身是痛的身子赶紧睡觉。 于是,元旦,小年夜,柳钧约余珊珊,不得。柳钧也无所谓,不得就不得,他再约别人,说实话,他挺不愿与玩不起又假装很会玩的女孩子接触。却不知余珊珊与他憋着一股气,一直牵挂着他。可柳钧一直不给电话,美女到底是生气了,再也不肯主动了。 [1] 背书:本义支票背后的签字或图章。在本文的意思为给对方作背景支持。 2001年 质量体系认证成为企业的“心病” 千禧年年底的时候,市区又开了一家股份制银行,原先四大行与信用社垄断江湖的局面渐渐崩裂。新来的银行自然难以撼动大国营银行的地盘,必然灵活机动地另辟蹊径,寻找遗珠堆里的成长型企业发展业务。新银行初来乍到,但除了一个上层,其他人员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从国营银行挖角。从同学那儿获知新银行降临的消息,柳钧便盘算上了。柳钧而今已经学会一个诀窍,那就是别贸然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门谈对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开始便以严肃地互相警戒拉开序幕。 柳钧通过同学朋友,辗转联系上新开张银行的信贷人员,通电话交谈良好之后,才上门拜访。因已有三分情面在,彼此沟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钧的财务外包,做账的是会计师事务所,因此财务报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了几分。从报表上看,很显然的,腾飞成长性良好。 新开张银行办事效率很高,初步审定之后,便来两个人到腾飞实地查看。现场自然是没说的,柳钧陪同的解释更是让银行职员很是意外。不过眼下腾飞规模不大,他们转一圈不用多少时间,便走了,约下晚上一起吃饭。 令柳钧惊讶的是,很快就有两家私人融资来电接洽,愿意降低利息借款给柳钧。可私人融资利息再低,比柳钧现在千辛万苦谈下来的还低,也不可能与银行贷款利率相比。柳钧只是很奇怪,那两家私人融资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会清楚他公司业绩有成长性。但无论如何,在春节到来之前,柳钧看到前路显现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点儿俗气的铜钿色。 晚上,柳钧请银行信贷人员吃饭,饭后K歌。等曲终人散,一群人都已醉醺醺,大家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言语之间,柳钧得知他的贷款这回将极有把握。他也得知,原来前儿两个私人融资是眼前这两位银行人士介绍。往往他们能替企业从银行获得贷款,他们取得提成,便罢;若不能,而企业又是他们看好的,他们就卖情报,他们手头多的是自己撞上来的企业,又能看到一手的资料。 柳钧反正也见怪不怪了,他已经习惯大家的职业道德。再说他现在真开心,还计较什么。银行贷款啊,多么难得,虽然第一次可能只有三百万,可他们不是说了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挂上钩了,未来只有越钓越多。柳钧太需要资金了,若是能把他自己卖了换钱,他都愿意。每天束手束脚、拆东墙补西墙地工作,还连新车都不敢买,他已经快窝囊死。 贷款可能得逞的喜悦需要与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昼伏夜出的主儿,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响他爸爸的生活规律。果然,他爸爸的电话一打就通,一通就听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声音。 柳石堂听柳钧讲贷款审批的前前后后,连忙道:“赶紧准备现金,封两个红包,分别送。也可以送一个,问他摆平整个审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给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不用给红包。股份制小银行这方面还行,只可惜额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愿干?可惜我一时三刻回不来,只能大年夜赶回家了。也行,春节时候我去拜访他们。挺好,这下流动资金又活了点儿。这样吧,你赶紧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贷还了,还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来,明天就去找高利贷,谈春节假期半息,谈春节后降息,他们这半年也捞够了,我们该过河拆桥。如果谈不成,我们换一家高利贷。”柳钧又把跟新找上门的两家私人融资谈话内容汇报给他爸。完了补充一句,“其实小银行贷款利率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贷款成本红包,其实私人融资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柳石堂听来听去,就是儿子不肯掏红包。但柳石堂不追问了,这事儿他会插手。乌鸦有白的吗,肯定有,但人若是抱着对方是白乌鸦的侥幸心理去办事,一准儿灰头土脸如出门撞黑乌鸦。柳石堂将话题扯过去,“最近利润一直在产出,而且积累得挺好,我还是建议你稳扎稳打,把借高利贷的钱先还掉一部分。背着这么高的利息,我们做出来的只够付息,不合算,想着都不舒服。” “爸爸,这是因为你没做理性分析。留着高利贷,我们可以用它的产出冲掉所有费用,然后银行贷款方面就是实打实的产出。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去掉三百万高利贷,与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保留三百万高利贷,这两种情况下的利润净值,还是后者高。然后,后者还可以让我们的生产规模上升,报表更好看,在银行的进出记录也更好看,贷款很需要看这些。” “可是规模扩大,人员扩招,设备增加,你身体吃得消吗?” “规模小,我才得事事亲力亲为;规模大,就可以设立专人负责某些环节,我只要抓住专人就行,专人的工资可以因规模而负担得起。还有,我打算买车了,也会占用一部分资金。” “对,对!一定要买辆好车,越噱头越好,就你以前开的宝马M3?好车买来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换钱,一定要买贵的。我们有厂,我们又不是没钱。” 柳钧想不到爸爸对钱宏明买宝马的事如此耿耿于怀,恶作剧地加料一帖,“宏明刚买了市府边号称顶级豪宅区的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买再多,也不及我们工厂一座。我们这种人就是开拖拉机出去,也没人敢不敬我们。你早点睡觉,高利贷暂时不还,我们扩。” 柳钧掩嘴而笑,忙放下电话以免爸爸听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扩大规模,难道心里没有一点儿与钱宏明竞争的意思? 春节前夕,事情多得数不胜数,更有节外生枝的。原来好几个外地员工每逢佳节倍思亲,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应的话他们请事假回家,同时也要求公司延长春节休假时间,因为他们难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车占用时间,剩下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不多。老张不敢答应,因为柳钧的工作计划订得很紧,再说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好几个员工一走,生产就近乎瘫痪。但是外地员工联合起来坚持上了,拿出车票给老张看,他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辞职,当场办理。老张唯有搬救兵。因为这些员工都是久经培训,老板岂舍得让他们辞职。 柳钧能理解工人们思乡心切的心情,再说公司外地员工不少,他的公司经不起那么多人辞职的折腾,对此唯有妥协,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变,但节后可以请事假到初十,节前可以请事假到年二十八。于是老张非常尴尬,似乎他做了恶人。 但是柳钧的决定只满足了一部分人,却满足不了另一部分。还是有三个人再度提出,他们家乡习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门,所以他们必须请假到元宵之后才能赶回来上班。柳钧这下子火了,他让这三个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他不可能批准事假到元宵,那么旷工超过三天就按规定开除,没二话。大家这才回去上班。 柳钧请老张到他办公室,关上门安抚情绪。老张气呼呼地道:“我们公司够宝贝员工,他们怎么还没良心,仗着我们教他的三分手艺,竟然倒转逼宫。他们倒是换个公司试试,哪儿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好待遇的。” 柳钧道:“对不起,是我事先没考虑周到,像他们一般不舍得坐飞机,乘火车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两天。七天还真是不够团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门的风俗吗?” “有肯定是有啦,可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是照老规矩做事的呢,无非是看柳总好说话,得寸进尺。” “现在算旷工处理,他们还会过年后不回来吗?” 老张谨慎地道:“我有个经验,不过比较下三流,请柳总斟酌。一般企业为了防止员工春节后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终奖发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节后发。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后,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过了四月招聘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发。” 柳钧摇头,“未必有用吧,你看我们都还没发年终奖呢,他们为了回家已经提出可以辞职。”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在年终奖发放之前离开。出来打工为什么,就是为着一个钱字。要不是为钱,他们在家待着当家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来打工。所以他们把眼前的钱看得最重,只要告诉他们前面有那么一笔钱可以拿,他们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条件稍微合理……” 柳钧心里嘀咕不已,从老张言语的背后,他看出,员工们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诚和善意。他因为有感于市一机员工与老板的对立,他原想创造一个同舟共济的氛围,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规章制度对待工人。结果,人善被人欺,他过于乌托邦了。他想到当初杨巡在市一机分厂为抓进度而破口大骂的情形,难道他也必须这么做?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想到场景背后员工们的用心,还有偷图纸的员工,以及还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孙工和廖工,还有工亡员工家属,柳钧的心凉了,而火气腾腾地蹿上来了。前面已经说出口的请假问题,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终奖,他只发每人一千,其余部分等年后回来,与四月份工资一起发放。入乡随俗呗,要不然,他就是员工们心中的傻瓜。员工要骂,骂吧。他想通了。 正好中饭,柳钧气闷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钱再要一份红烧肉,又添一些米饭,猛塞。即使柳钧平日里低调再低调,他在食堂里依然是大众瞩目的中心。食堂的饭菜一向足量,掏钱加餐的事儿凤毛麟角,因此柳钧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点。 坐同一桌的孙工一向只看机器成色,却看不懂人的脸色,一看见柳钧面前添加浓油赤酱的一盆红烧肉和冒尖儿的一碗米饭,实事求是地道:“柳总,吃这么多对胃很不好。古人老话,三十之前人养胃,三十之后胃养人。年轻时候有点儿节制才好。” “吃饱点儿,让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系统,这是非药物神经麻痹良方。”柳钧心说,孙工你也是罪魁祸首。 孙工不疑有他,“是个好办法,有利午睡。不过超额太多,胃部不舒服,还是会影响到神经系统。” 老张看看对话的两个人,却没有说话。他比谁都清楚柳钧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长条桌的顶端,他对柳钧暴饮暴食的反应是:“虽说胃壁具有弹性,但是犹如我们熟悉的弹簧,扩张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过度,就不再适用胡克定律,胃壁恢复原样很难,暴饮暴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既然已有定论,柳总若再尝试,有点儿不智。” 不仅柳钧对着一大盘红烧肉拌饭哭笑不得,旁边的老张也笑了出来。老张虽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点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心说真是哪儿找来的一帮书呆子怪人,这些人居然都是他从人才市场一个个挖出来的,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此时老张开始理解柳钧较真得有点儿乌托邦的性格。 柳钧对着一帮吃完后不肯离席,认真看着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运动的工程师们,吃掉一半,再也无法勉强将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帮工程师笑话了。但是,柳钧却从这些取笑里听出大家心中的善意。很温暖,在严寒的天气里,给人力量。饭后他请来老张,取消上午只发一部分年终奖的决定。他现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为技术、态度等原因淘汰员工,员工当然也可以因为收入、劳动强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双方的,积极淘汰的结果是一个动态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时段内的满意表现。这样的动态平衡是促进员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态度的源泉,又何尝不是对他的鞭策,让他必须殚精竭虑提升利润增加员工劳动付出的性价比。 是的,他既然已经走上老板这条路,那么他早应该明白,他肩头而今早已不止挑着他一个人的事,他需要考虑更多的人,更多更长远的事。他已经没有感情用事、意气用事的资格。他唯有前进,否则他将首先被员工们淘汰。 柳钧让老张跟员工三令五申春节后不归或者迟归的后果,把工作做在前头,把后果这等丑话说在前头,而拿走全额年终奖的员工春节后若是只回来一半,他也只有认了,说明他的腾飞没有吸引力。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 年终奖这一波三折,知情的只有老张,感动的也只有一个老张。作为一名合格的行政经理,他有圆滑的性格,看风使舵的本领,当然,也有知人识人的本事。他也是一个打工的,打工无非一个追求:工资福利。所谓快乐打工,那是属于没有家累的年轻人的奢望,他原本对此不作考虑,但而今柳钧这个老板,让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夹在老板和员工之间做风箱里的老鼠,不用担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闷棍,这工资福利的性价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为是老板年轻不谙事,手头散漫。从年终奖这件事看出,老板识大体明大理,看得高远。他心里有点儿定了,在腾飞做下去,不错。 老张心里这么想,他给员工训话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发自他内心的激情,这种激情,最有感染力。 在柳钧亲自开车送孙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车,又从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东机场接回他爸爸,父子两个在柳石堂的家里过新年。柳石堂已经非常满足,儿子就在眼前,夫复何求。柳钧却对只有两个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习惯。好在柳钧能做菜,起码能让五谷不分的爸爸吃饱。但柳石堂毕竟上了年纪,长年出差非常劳累,上饭桌时候还豪言壮语,要与儿子一起守夜,可等几杯酒下肚,红着脸支着头就在饭桌边打起了呼噜。 柳钧于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将电视频道轮了不知几遍,实在无聊,又抱着笔记本电脑上网,可惜常玩的车坛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人家都在团圆,他家没妈,家不像家。无比的空虚撕裂柳钧粉饰在焦虑外的彩妆,他只好放弃硬撑出来的节庆,开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员工的年终奖,可别最终成了傻大头吧。等春节后贷款批下来,正要大干快上,若是员工没有按时回来上班可怎么办?他的订单全得吃罚金了。他最主要还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训出来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个个名牌大学毕业,一来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钧过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还没起床,就听到爸爸在外面骂人。他躺被窝里喊了一嗓子,“爸,大过年的,宽心。” “宽什么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粪在门口,寻我晦气。” 柳钧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口一看,有人用那种菜场红白相间的塑料袋盛一包粪便,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砸在他家门上,一摊烂臭。柳钧看了赶紧缩回被窝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着,我来。” “谁干的,阿钧你说谁干的。你别管,大过年做这种事晦气,我找人来收拾。” 柳钧拦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车子有没有事,既然来人摸得到我们家门,一定也摸得到我们车子。” 柳石堂一听,连忙灵活地跨过粪便滩,下楼去看他的车子。果然,车子四只轮胎全部跑气,其中一只轮胎上还插着一把雪亮的钢针。柳石堂闷声不响仔细看一圈,四只轮胎的破洞都是横插,无法修补,唯有花钱换新胎。看起来是内行人所为,旨在让他破财。他回去,阻止儿子擦拭门面,打110报警。 若是换作一年前,早在看见大门被泼粪的那一刻,柳钧就该程序正确地报警了,可这回却是他出声阻止爸爸打电话,他问他爸报警有用吗,这种时间,这么小的案子,而且明显是私人仇怨,若不额外打点,估计谁也不会重视。反而他们得在大节底下面对着警察,一桩桩地翻出陈年旧事。报警,性价比是个负数。 柳石堂一想也对,这种小事,额外打点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冲小区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祸首。于是父子俩吃进闷亏,合力将门口打扫干净。可整楼梯的污秽气岂是容易清除的,父子俩不知挨上下楼梯喜气洋洋的邻居多少白眼。 清扫的时候,父子俩一直做排除法:谁干的。讨论的过程,是痛苦地梳理过往一年多不快的过程。有那么多人可能上门撒气:原前进厂工人归到市一机后被裁员的;傅阿姨和她的儿子;拖了半年还未拿到工伤基金应发抚恤金的工亡职工家属;偷图纸员工家属…… 父子两人都认定,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出狱已有一个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儿子。看着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钧更是认定非傅阿姨莫属。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气,当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价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伤,清扫完后,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将楼道喷一遍,也不急着拜年,拉儿子顶着北风,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先奔寺庙烧香拜佛洗晦气。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秽之物有秽气,秽气者晦气也,新年第一天开门撞晦气,不是好兆头。 柳钧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进庙宇,却想不到眼前是极其旺盛的香火,触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不断有人与爸爸互贺新年,热闹如社交场所。更让柳钧惊讶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们不知几步已经烧好了香,此时纷纷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钱请竹竿似的高香的时候,柳钧见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杨家兄妹四个和一帮妯娌,队伍很是浩浩荡荡。柳钧转过身去,当没看见。当然,杨家也无人过来与他打招呼。不过柳钧还是看到杨巡手腕挂着的一条硕大念珠,柳钧心想,啊,原来杨巡也有信仰。 钱宏明趁节假日,骄傲地拉柳钧去看他按揭买的新房。市区地皮寸土寸金,当然造的是高楼。房子已经结顶,脚手架未拆,可从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钱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买了三幢楼里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楼,以后可以跟你遥遥相望。” 柳钧笑道:“你房子是板楼,我那儿是塔楼,对着你的是杨逦的那套,你以后跟她银汉迢迢。外贸这么好赚?” 钱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总叹我们死外贸,做得要死。自从看见你这一年来的辛苦,以后再不会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开业时候,我曾经踌躇满志地考虑,等一年后生意企稳,我要开一家工厂,专门做自己接的单子。现在没想法了。不过辛苦归辛苦,你究竟有没有算一下,你开工这几个月来的利润高,还是我的利润高。” 柳钧想了会儿,“我的利润绝对数不低,可是相对我们各自的初始资金而言,我的产出比并不高。” “对,我方便贷款,你贷不到。还好,当初若不是我们老总拉住我,我若是辞职出来单干,我上哪儿去找背靠乘凉的大树,让我可以如此方便开出信用证。若是当初辞职单干,我也得学你苦苦地原始积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头。现在回想起来,做什么都得靠着国家这棵大树,做国家的亲儿子,国家的油水最足。” “原来我们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过年的我们不发牢骚。你那个前员工考进公务员没有?” “考中了,那家伙胆大心细,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辞职应试。前几天告诉我,位置落在计委,不知道挖了什么门道。我连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他。” 钱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将话题岔开了,并非故意,而是谨慎惯了,一种背靠大树者对大树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经身不由己。他跟柳钧聊他的女儿小碎花,说起来喋喋不休没个完。但见柳钧依然不时扬脸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开始得意洋洋,“这就叫城市之巅。我本来想买顶楼,可都说顶楼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层的不好买,还是通过我姐找门路才买到。不瞒你说,我签下购房合同当天,就带着嘉丽和小碎花飞上海找宾馆的28楼住了一天。虽然上海高楼林立,可身处28楼的味道依然很好,连我们小碎花都喜欢得不行。只有嘉丽对着落地大窗害怕,说台风天气里,谁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别说摔死,恐怕每一只细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钧看着钱宏明踌躇满志,放声说笑,也跟着笑。可再高兴,只要一想到节后开工那一天的点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钱宏明没有类似的担忧,他那公司的位置,人们削尖头皮还找不到门路呢。工厂真是越来越没人青睐。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时间飞快滑到初七。柳钧在家待不住,去公司办公室坐,一颗心全挂在大门口,每看到一个员工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他就欢喜一下,心里记下一个数,可一根神经也吊得越来越紧张。傍晚时候,他见到老张的夏利车匆匆赶来,两人见面,心照不宣,原来老张也是忧心明天报到人数,先来宿舍点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钧非常感动,由衷地觉得付出有所回报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钧站到打卡钟边,以老板身份欢迎大家新年第一天开工。老张也一早来上班,站在柳钧身后。两人脸上全挂着笑容,可心里全都紧张。 打卡的规矩,为了减少混乱,员工从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将卡扔在打卡钟边,以后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钧不用数人头,只要不时抬头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张卡,即意味着多少人没来报到。老张老练,见老板对着卡箱的脸部肌肉异常僵硬,甚至抽搐,他连忙将老板拉到对面,背着卡箱,以免太过刺激,在员工面前不雅。柳钧也顺水推舟,不敢回头去看。 终于,八点的钟声敲响了。老张轻咳一声,轻道:“柳总,你先别回头,猜有几个没来。” “听你的声音比较轻松,应该不到五个。” 老张刚要说话,又一位员工背扛肩挑呼啸而来,一看时间已过八点,连连顿足。可是那位员工却见到老板和行政经理最慈祥亲切的脸。因为看到那位员工进门,老张就报出一串数字,“节前十二人请事假到初十,七个人请假到初九,论理该十九个人今天未到。但减去这个刚到员工,只有十三张卡未打,说明有六位提前销假。节前没请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钧飞速出口成脏,还觉得不过瘾,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后才回头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张卡,他大声道:“这说明什么?啊,这么说明什么?” “虽然我知道马屁使人快乐。”老张优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纪,有些话羞于说出口。” 柳钧听了大笑,拍胸道:“我满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认了。我爱你们!” 老张连忙闪开,免得被柳钧当众拥抱。 同样,贷款也来了个开门红。柳钧节后亲自去银行办手续,就这么顺利得跟做梦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笔贷款。虽然事后他又请了一顿客,而且贷款员还塞给他一只装了六千多元发票的信封让报销,可柳钧已经觉得这是意外的顺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贷款有这么简单。于是柳石堂也非常先进地念叨起来,消灭垄断就是好,银行间也展开竞争就是好。要不,哪有他们这种企业贷款的机会。 拿到贷款,柳钧当机立断,降价! 降价是自由市场的一帖灵药。柳石堂自出道以来,第一次尝到客户主动打电话给他的美好滋味。员工的全额回归,银行的顺利贷款,市场的强劲反应,让柳石堂对儿子充满甚至有点儿盲目的信心。这不,公司当月的产值就冲了个开门红,用财务画的示意图显示,那是一个陡峭上升的粗箭头。 按照市场蛋糕论,既然柳钧吞吃一大块,那么必然有别家吃不饱。当然,地域最近的那个别家必定受最大影响。市一机三月遭遇倒春寒,销售业绩飞流直下。董其扬作为市场方面的高手,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但是董其扬无能为力的是技术,是质量,是精确的生产安排,是最少的库存和最快的资金周转频率,因为他不懂生产和技术,而偏偏市一机的工人大爷却又是最擅长糊弄的。 于是市一机的产值滑向低谷,利润显著下降。但是产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滞了。以董其扬的经验,这应该是反弹的前兆。董其扬若是知道柳钧只得到三百万贷款,若是知道柳钧将这三百万贷款合着高利贷锱铢必较地滚动使用,依然无法避免捉襟见肘,不得不就着产能安排销售,董其扬若是知道他的产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么他此时应该调转枪口,专注开发其他产品,避开腾飞的锋芒。但是董其扬轻信了他的经验。他也降价,指望以微薄利润倾销市场,夺回市场份额。 同时,董其扬也想到,鸡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篮子里。于是他向董事会提出,要么下拨一笔资金搞新产品研发,要么下拨一笔资金买适用于市场的专利,市一机务必扩大产品种类,不能如此单一下去了。董其扬提出的发展方向,依然是他来市一机时提出的成套设备。但彼时杨巡领导着市一机欢欢儿地模仿着柳钧研发出来的产品,好好地赚着快钱,因此杨巡押后了董其扬的建议。但这回真李逵势不可挡,导致市一机的假李逵节节败退,影响利润,申宝田和杨巡两个大忙人不得不凑一个时间坐到市一机的办公室进行讨论。 但是杨巡一听董其扬提出两种方案所需的金额,大大地不以为然,技术部坐着那么多工程师,每人拿的是副经理级以上工资,养这些人难道是白养?让技术部的人一个月内拿出图纸。叫人去技术部坐镇,人盯人地干活。 董其扬的方案预算并不是拍脑袋而来,而是与各部门协调商量之后才写的,其中有杨逦的功劳。但他不是工程技术人员,他尚且对如此大笔的研发预算究竟用在哪儿,怎么用,还心存疑问,当然对杨巡的反对无强有力的辩驳。他只能解释,一套成套设备的研发需要一个个零件地研制,研制过程中必然有废品……但董其扬的解释立即触动杨巡的神经,杨巡马上想到前年通过摄像头看到柳钧将好好的钢铁一堆一堆地试废了,全不知心疼。那么若是研制成套设备,成百上千个零件都这么试验下来,那些技术员又试验的不是他们自己钱,自然比柳钧更不懂得心疼,他杨巡还不给搞破产。比如以前他曾当机立断叫停已经耗资五十万的研发,因为他看出那研发很可能是无底洞。杨巡将问题抛给制造行业出身的申宝田。 申宝田的态度很明确,一家企业想立足,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优势。市一机有庞大体量的优势,可无拳头产品优势,买图纸的产品毕竟我能买别人也能买,形不成优势。目前市场已经发出警讯,这是好事,提醒市一机应该慎重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从长远来看,有必要从现在起培植并善用自己的研发队伍。申宝田否定买图纸的方案,坚决支持自主研发,掌握核心技能,当然可以花钱横向引进技术,提高研发效率。 杨巡反对,但此时大股东的赞成票让杨巡的反对无效。申宝田在会上当场拍板,就照研发的方案做。 杨逦作为董事之一与会,但基本上除了解释方案,没有她的发言权。她心里很矛盾,方案是她与技术部讨论出来的,她也早等着自主研发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让她的态度有点儿模糊。她总不能站在大哥的对立面说话。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华东,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华东看着他爸心里在想:高,姜还是老的辣。消耗申杨共有的市一机的现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术研发队伍水准,又用漫长的研发来延长市一机产品转型的时间,人为耽误稍纵即逝的翻身时机,达到造成并扩大亏损,却不损核心的目的。比他寻求外援柳钧的主意好多了,他们有雄厚财力与杨巡相拼,那么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钧不明白董其扬这样的聪明人为何面对危局,却不采取快速见效的行动。他直接打电话问,董其扬闷闷不乐地告诉他,两大股东之间搞不定。柳钧立刻想到,肯定是申华东出手了。他顿时很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董其扬的处境,这种时候,任董其扬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施展,只能莫名其妙地郁闷。与董事长人心隔肚皮的经理人太难做。 柳钧隔岸观火,他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年初有许多事,最重要的是税务有汇算清缴做年报,工商局有年检,至于还有其他部门的这个检那个检,基本上都是交钱敲章,并无悬念。税务有关年报的说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税务师事务所审计的条文。老张拿到说明一看就知道柳钧那儿通不过,他便让财务去税务咨询,问在其他会计师事务所做出的由注册税务师签名的审计报告算不算。财务回来说,税务窗口人员面色墨黑,不过总算点头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检就没那么容易说话。工商给出的年检办法提出资金审计,也指定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文员前去一打听,工商却没税务好说话,工商局窗口人员态度坚决,非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出来的审计报告不可。文员办事仔细,又拐去隔壁会计师事务所临时办公室一问,被审计费吓了回来,连忙报告老张,人家根据腾飞规模,开价8000元。人家还不冷不热一点儿不愁生意地说,一年审计一次好啊,帮老板总结回顾一年的资金走向。 老张熟知柳钧的脾气,知道柳钧保证不肯交这笔冤枉钱,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检的那个贴画不能不贴,不贴就等于自动了结公司经营。有规定营业执照必须在公司显眼处悬挂,以便来往客商确认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检之重要,便在于此。工商局一年闹一个花样,老张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营企业做事,不乖乖交钱加入私营企业协会,工商局就不给敲章年检。所谓加入私营企业协会,交了会费拿一件小纪念品,整一年都没协会什么事儿。这种猫腻儿,他以前的老板肯认,他相信柳钧不可能认账,更何况这审计要八千块。 果然,柳钧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复审计,又必须参加并通过年检,该怎么办?两人都看不出眼前还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员已经一锤定音了。议论的时候柳钧又想起,去年已经审计了一回,说是新开办企业必须审计,当时还说第二次年检就不用审计了。那么为什么今年又提?柳钧打电话给市工商局咨询,市工商局说没这回事,鼓励柳钧理直气壮地与本区工商局交涉。柳钧而今已无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务实的态度问市局能否下去调查,收回原办法,下发新办法。市局的在电话里说要汇报领导。 柳钧记下接电话官员姓氏,第二天再问,该官员又鼓励柳钧理直气壮地与本区工商局交涉了。柳钧便知系统内投诉无用,便照着上回举报金穗卡的纪检举报电话打过去。这个电话,若是老张在场,一定费尽口舌阻止。 举报电话接线人员的声音和蔼得与纪检一贯给人的严肃印象很不符,这种态度,鼓励柳钧叙述时候毫不保留。接线人员记录之后还复述一遍,又态度可亲地让柳钧传真工商年检办法过去,半天内等回复。这回可不是柳钧在电话里追着问对方贵姓,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钧很惊讶纪检的态度,也很期待半天内的回复究竟是什么。 结果不到一个小时,换了一位官员来联系柳钧。该官员应该是个中年男性,态度很职业,开口便自述他姓什么,怎么联系,甚至还告诉柳钧手机号码。然后该官员开始耐心详细询问事由。在这么良好的气氛下,柳钧也很坦白地说,他虽然举报,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来遭到打击报复,官员竟然表示理解。柳钧结束通话后有点儿不相信,这是传说中的机关工作作风吗? 柳钧听其言观其行,按兵不动了三天,眼看年检大限一天天临近,他还是等。第三天的时候,中年纪检官员来电,告知处理结果,不合理的审计取消。官员还友情提示柳钧,以后遇到本地政府乱收费现象,以后可以直接找他。柳钧将结果告诉老张的时候,老张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柳钧心说他也不敢相信,他当时打举报电话,抱的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而且若对方是税务而非工商,柳钧一准儿认命了。谁敢得罪税务啊。以前他还教育爸爸做账不老实,才会看见税务老爷犹如老鼠看见猫,等他两年亲手操练下来,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将财务外包给专业的会计师事务所,这个得罪与不得罪之间的区别也可大了。 为求稳妥,老张不敢第二天就去办理年检,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识破他们腾飞便是那位匿名举报人。直等到年检大限,又探听得本区其他外资企业还真免了那杀千刀的年审,老张才亲自出马。所有的步骤都很顺利,等最后从档案室调取档案对照时,窗口人员冷冷地说,档案袋里的登记申请资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检。 老张唯有打电话询问当初办理工商登记的当事人柳钧,记不记得当年有这么一张资料没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检,而且还要给追究虚假登记责任。时隔两年,柳钧当然记不清了,尤其当时办理登记全是那位热情的招商人员前后奔走,他只要签字画押交钱。但去年年检没有查出这个问题,今年怎么忽然有什么资料缺失了呢?柳钧一愣之下,问老张,是不是白匿名了。老张说可能性很大。柳钧痛骂一声“靠”,飞车赶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厅,窗口人员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诉柳钧,某某手续缺失。柳钧于是问:“我当时全套办理,如果资料缺失,当时怎么可能办出来?” 窗口人员不阴不阳地说:“很多人办理登记注册的时候不走正道,你们好好回忆一下当年是怎么办手续的?” 柳钧想到这倒是他的小辫子,当初招商人员正是拿着申请资料到处走后门,窗口人员业务精通,一抓就准。可柳钧当然不认账:“那么你的意思是你们中的一员当年没把关,你现在火眼金睛把那位营私舞弊的经手人做的好事揪出来了,是不是?请问当年是谁经手,我倒要问问我在他面前走了什么歪路。档案就在你手里,你请查究竟当年是谁签的名,谁是当年那个不负责任的具体经手人。” 窗口人员顿时脸色通红,大约是想不到还有辖下企业如此不要命,敢当面气势汹汹地拍案,而且矛头反指他们自己。“没有就是没有,你再吵闹也没用。这里是机关……” “对,我知道你这里是机关,所以我认定你的每一句话代表政府。那么请你告诉我,那位当年具体经手人究竟是谁,我跟他对质。” 窗口人员转过身去不理,祭出一贯晾着办事人的高招。柳钧就在大厅拍案要求说法,扬言鱼死网破,举报当年具体经手人。终于有人悄悄赔着笑脸走出来,劝柳钧息怒,拉柳钧去隔壁房间喝茶解决问题。又有人出来将窗口人员拉开。过后没多久,就有人拿着纸进来,解释说局里去年底搬了一次档案室,可能有一些资料遗失,本局当然不可能企业资料不全就放注册登记过关。让柳钧这就补签一份便可。 一番折腾出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老张走到外面才笑道:“柳总刚才很有气势啊。” “赢得太没尊严了,做了一下午泼妇。” “不知道他们以后还会不会玩出其他阴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贱、比无赖、闹影响,就行。不过我再明白也不敢闹税务。” 柳钧吵架吵得亢奋,梗着脖子开了一路的车,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浑身紧绷。却见到已经是公务员的罗庆在宿舍区与老友们打打闹闹,一点不像他经常接触的那些公务员。想到以后罗庆也会同化成那帮人的一员,柳钧心里替罗庆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张拿一张单子来交给柳钧。单子上一个政府部门对应一家协会,和各式各样的培训认证,老张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写满一页A4纸。看柳钧大惑不解,老张解释道:“昨晚从工商局回家后,我想了半天,觉得老是靠柳总亲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据这几年的经验罗列出这些我们今年必定被催缴的费用……” “去年为什么没有?” “去年我们处于试运行阶段,这些收费递过来的时候,我都以试运行不正常打发了。今年逃不过。” “为什么逃不过?如果是外企协会那样的协会,参加一下也挺好,可以获取很多信息。” “问题就在这儿,外企协会的成立目的与纸上这些协会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样。外企协会,政府的意图很明确,是配合政府服务外商,改善投资环境,以进一步招商引资。但是我写的这些协会不一样。早好几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国家推行公务员制度,我当时眼看一幢劳动局的大楼一分为二,东楼的工作人员全部变为公务员编制,西楼的变为事业编制。编制不同,待遇天差地别。西楼的当然不干,东楼与西楼做了那么多年同事,当然不能不讲义气,于是就帮助西楼的成立协会。有下属企业来办事,不参加协会就不给服务;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给协会做一半,比如认证,那么下属企业不得不乖乖参加协会,每年交一笔不多不少的会费。费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总昨天拍工商局桌子这种闹场的了,所以普遍收费都几百块,最多一两千。一个区域企业交的会费,足够养活几个改制分离出去的人。” 柳钧看看单子商协会的数量,说:“每家协会的会费不高,可这么多协会加起来,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业除了单子上这些协会,还得参加政府主导的行业协会,一年总共加起来,会费得一二十万。行业协会大多是行业专管领导退休后发挥预热的地方,所以……他们只要一句话,你也不得不入。我们继续说改制分离出去的西楼人,西楼还设有认证中心和培训中心,东楼只要发布命令,给他们管得着的某个行业某个职业设立准入门槛,不持证不给上岗,那么西楼必然成为准入发证的独家认证单位和培训单位。独家,别无分号,所以培训费和认证费非常宰人。我们企业涉及的七证八证我也罗列在单子上了,职员工的这些培训和认证费用,以及年检费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劳动合同里限定员工离职必须赔偿。”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后每遇到单子上的一笔支出,就举报,就拍案,一年到头忙也忙不过来?”见老张点头称是,柳钧又道,“所以以后遇到类似支出,只能视而不见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对柳总拍案,是因为每年只遭遇那么一次两次,得罪也无所谓。可有些部门,我们的经办人员三天两头要打交道,只能花钱消灾。请柳总理解。你就把它当做公关费。” 柳钧想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吧,算我学祥林嫂捐门槛,我们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张走后,柳钧才想起去年底开外企协会之前,协会曾经寄来一份资料,其中有份小册子是去年一年里,各级政府大力消灭的各项不合理行政收费。他去年看到的时候还误以为是德政,等今天听老张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项不合理行政收费的来由,他唯有无语。才知道原来企业除了税负之外,还有那么多强加的其他负担。 后来再有类似费用前来审批,柳钧都只能无奈地问一句那部门要紧吗,要是要紧,唯有签字。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谁都可以斩一刀的肥羊。 柳石堂听得儿子新车到货,比儿子更早一步飞到上海,打算跟儿子一起提货。但是等与儿子汇合,见到价值不菲的新车GOLF GTI时,柳石堂欲哭无泪,儿子花大钱买的竟然是夏利车一样没屁股的车,加上后备箱的门,全车才三扇车门,还不如夏利车的五门,多坐两个人,就得爬着进后座。车子里面他也看不出好处,内饰打造得不精致,不是那种一看就很鲜亮的,只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细。这种车开出去,那是会被人立即当夏利车看低的。 “为什么买这种车?”柳石堂从坐上车开出车行的第一刻起,就追着儿子问这个问题。但是柳钧正高兴地玩他的新车,没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只能看着儿子双眼亮晶晶地操纵新车,一边儿生闷气。四五十万,竟然买一辆夏利车。他一直认为儿子能赚少花,是个极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儿子平时不乱花钱,真乱起来,四五十万买辆夏利这种蠢事也会干。 等柳钧终于将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诉爸爸这车子好处在哪儿。转弯的时候他问一声没感觉吧,起步的时候问一声快吧,换挡的时候问一声没顿挫感吧,柳石堂毕竟是开车多年的,被儿子几声指点下来,即使他没扶着方向盘,也感觉得到这车子真如小钢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气地指出:坐着不舒服,噪音大,开出去没面子。他不肯乘这种小样儿的车回家,坐上飞机宁可继续出差。 与柳钧前脚后脚提车的申华东为庆祝新车到手,呼朋唤友于周日去申家参股的、新近建设验收完毕等待通车的新路试车。柳钧通知钱宏明一起去,钱宏明一呼便应,独自开着他的宝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会儿工夫,他就看到一辆辆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车子,拽着轰鸣的声浪汇集起来。当然也有他开的宝马这种中规中矩车子,然而今天,中规中矩显然并非主流。 钱宏明见到一个个驾驶者跳出车子,那些驾驶者基本上拥有年轻而无忧的脸。跟着那些年轻人跳出车子的是一个个美丽的女孩。钱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儿,本地富豪第一代张扬的不多,许多身家不菲的老板开的不是广本就是别克。很快,钱宏明就见到柳钧的新车。在柳钧买车时候,他已经上网查到这种车子的照片,可等亲眼看见,依然忍不住摇头,模样实在太寒酸了。 柳钧一到场地,都还来不及与钱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车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车子。柳钧见到梁思申居然也驾着保时捷在场,与申华东的车子成现场一时瑜亮。钱宏明此时成了边缘人,跟着大伙儿一辆辆地看车子,可是插不上话。那些话题,离他很远,那都是些饱暖后才会衍生出来的话题。钱宏明也不硬插话,他默默地听,用他精良的脑袋刻磁盘一样地记录。他终于知道,饱暖之后应该追求什么,才算不露怯。但是这些车子令人吐血的车价啊,连柳钧没尾巴车这种不要脸的价格都是那么咬肉。 然后,钱宏明看着一帮人虽然嘴里嚷嚷友谊第一,却一个个憋足吃奶的力气冲上赛道。他唯有微笑旁观,看一大帮大人玩游戏。他身边唯有美女拉拉队,显得他有点儿格格不入。他左手压在唇边默默看了会儿,就悄悄走了。他并不喜欢这一群自以为是的骄子。 柳钧却玩得兴高采烈,他车子虽然不是申华东的法拉利与梁思申的保时捷的对手,可是回国后第一次油门踩到底,肾上腺素升到顶,最大的爱好终于捡回来了。他跑直道不是大马力超跑的对手,就缠着申华东和梁思申赛弯道,他将车技发挥得淋漓尽致,虽败犹荣,结束时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畅快。 一帮人赛后余兴未了,率领美女拉拉队杀奔饭店吃饭。唯有梁思申扬着兴奋的红脸告辞了。柳钧和申华东都松一口气。尤其是申华东,梁思申在,他还想好好玩吗?那可比他一个人一车拉上三个女孩还累啊,关键是照顾梁思申有责任没乐趣。若是梁思申身后更拖出一个宋运辉,他就死定了,得抓出他老爸才压得住阵,全场一群扑克脸的大怪,他还玩什么啊。 饭后大伙儿K歌。柳钧以前几次应酬出入歌厅,对这种地方印象很差,觉得是个藏污纳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个大包厢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发,哄闹得不知多来劲。等唱歌唱饿了,出来再找地方吃饭,柳钧都不知道自己脸上印了多少唇印,总之拿纸巾一擦,满纸的姹紫嫣红。 一行人也不用开车,直接奔进隔壁一家酒店。柳钧、申华东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疯玩的一个圈子,却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着他们的疯闹,那是余珊珊。余珊珊与同事逛完街找个地方吃饭,不料见到两个所谓大好青年的真实面目。原来所谓留学,学来的尽是这种开放,男男女女在公众场合可以如此随便。看到柳钧身边的女孩子说话时候总往柳钧身上蹭,而柳钧则是来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钧居然与申华东这么熟,她心里开始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双簧。余珊珊看得心里针扎一样。 柳钧根本没有感应,与大伙儿又闹又吃,饭后继续酒吧,玩得筋疲力尽,喉咙沙哑,才打车回家,睡一个好觉。第二天打上领带一本正经地上班,又是个认真干活的大好青年。回国这么多日子,终于找回过去酣畅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张可谓是历尽冬寒夏暑,终于拿到有关部门开出的工亡事件补偿支票。柳钧看到支票上的数额,奇道:“才这么点儿?一次性支付,还是还有以后?” “一次性。因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来源。” “早知道理赔这么拖沓,理赔金额不高,我们还不如给员工买商业保险。当然,这由不得我。” 令柳钧想不到的是,工亡员工家属接到通知却不敢来腾飞取款。经事故时候那么一闹,柳钧与老张也不敢去工亡员工家属家送钱,彼此存着戒心。大家唯有约银行见面。 柳钧带着出纳一到银行便看见工亡员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个。他将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对方一看数目和他们参与追索补偿会议得到的数字一样,便一声不吭转身去对公窗口提现,看也不要看他。柳钧让出纳跟上,他去对私窗口提出十万,直接捧着一摞钱走向正拥在对公窗口数钱的一家四口,将他私人的钱与那堆钱放一起。 “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钱也无法挽回你们遭受的巨大损失,非常对不起。”柳钧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员工家属的惊讶,拉起出纳离开。去时,与来时不同,四双眼睛齐齐看着柳钧,直到他消失于门外。 私人补偿十万,事先柳钧不曾与老张提起,当然工亡员工家属更不会知道。那起事故之后,柳钧常常想起一条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员工父母欲绝的悲伤,更想起双方的冲突,和冲突最后非正道的解决办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觉告诉那对父母,他不是害死他们儿子的恶人,他不是蛮横霸道的土财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当时处理问题的方法肯定有错误。 回国两年多来,他不断地遇到新问题,不断地求解,又不断地积累经验。对问题的态度由原先的惊讶甚至激愤,转为熟悉、熟练,而今在遇到日常问题时候,他已经得心应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发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处理得更好,他会知道哪儿可以进,哪儿可以退,怎么不违背心中的原则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将对方的感受考虑进去。这不,他去跆拳道馆挨打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经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钧的成熟速度,钱宏明女儿小碎花长得就跟春天竹园里的毛笋一样快。钱宏明工作忙碌,养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丽身上。嘉丽与保姆忙不过来,好在她知道柳钧一呼就灵,比念芝麻开门还灵。 申华东傍晚寻找柳钧时候,柳钧正陪着同时发烧的嘉丽和小碎花看病打针。因此柳钧一看是申华东的来电,就条件反射地道:“没空吃饭。” 申华东悻悻地道:“我们再怎么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们是同情兄。正经事找你,我在市一机开会,希望你来一趟。绝对给你惊喜。” “我是真走不开。陪朋友在医院里。你听听环境……”柳钧将手机朝向一个正被针扎得哇哇叫的幼儿。申华东只得要去医院地址。柳钧接完电话,见嘉丽很内疚地看着他,连忙道:“我这个朋友叫我一般不会是正经事,别担心。小碎花睡着了,你也闭会儿眼睛吧,我看着吊瓶。” “小碎花看见是柳叔叔抱着她,特别安心。”嘉丽自己心里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钧是个负责的朋友。她放心地闭上眼睛静养。 申华东抓着一堆图纸匆匆赶来,看见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场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钟,还是护士被他挡道,推他一下,他才还魂。他走到柳钧面前,见柳钧撮唇让他噤声,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晓得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旁边温婉的少妇是柳钧的谁,他被搞糊涂了。 申华东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才见柳钧抱着小孩,耐心地配合着少妇病弱的步调,走出注射室。柳钧见到申华东耐心等着,也是惊奇,“你还真有天大的要紧事?我送嘉丽回家,你找个地方吃饭,我立刻去找你。豪园吧,近。” “嗯,是汪总让我找你。本来汪总也在会议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园等你。”申华东显得病怏怏,可还是对着冲他微笑的嘉丽勉强挥手道别,心说柳钧什么时候找的老婆。 柳钧将嘉丽母女送回家,才赶赴豪园。申华东这个大少难得坐在大厅用餐,打横坐一个大汉,与申华东说着什么。柳钧过去坐下,看清大汉偏瘦、硬朗而轮廓分明的脸,只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儿病态,好像是严重高血压之类的富贵病人。申华东一介绍,柳钧得知这是豪园老板雷东宝。 申华东抓着柳钧紧问今天医院那母女是谁,什么关系。柳钧解释是钱宏明的老婆,可申华东硬是不信,一径胡搅蛮缠。雷东宝在一边听得心烦,告辞离开。等雷东宝一走,申华东呼出一口气,立刻停止追问。“雷大叔同志太爱关心下一代了,我每次来豪园,都被他拖着关心工作生活,问这问那。幸好他看你不顺眼。你别吃饭,先看图纸。汪总说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释。” 柳钧本想说他早饿死了,不看图纸,但一听是汪总吩咐,他就乖乖展开图纸。汪总经常跟他通话,告诉他市一机正由汪总挂帅,首创与大学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发新品。从市一机跳槽过来的工程师也告诉柳钧,市一机技术班子研制的正是柳钧辛苦研究出来的系列产品,据说很有进展。柳钧很想知道他们研究进度,正好,送上门来了。他看到第一张总图,就已心中明了。市一机巨资投入出成果了。 申华东细细留意柳钧的神色,至此才问:“从此你们不算是独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机开会,就是这事?”柳钧将图纸卷上,“给你们做技术鉴定?” “是汪总很兴奋,希望你参与鉴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谈谈,我们做同样的产品,如何瓜分市场。” “瓜分?以你们市一机设备的生产能力,你们打算留几块肥肉给我?” “你稍安毋躁,你知道我们的研发投入是多少吗?单单是给大学的,就是五百万,可大学的异常磨蹭,最后只做出数学运算的部分。杨巡现在每天见面就唠叨败家,心疼得不行。我们也清楚,这么巨大的投入,收回异常艰难。起码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市一机肯定是亏本运行……” “不正好让杨巡萌生退意吗?你打的不正是这个算盘吗?” “杨巡已经退了,他决定专心搞房产。” 柳钧吃惊,第一反应竟是问:“杨逦也退出?董总呢?” “杨逦退出,董总留任。你怎么不问问你腾飞该怎么办。我们两个以目前的局势,不是竞争对手,就是合作伙伴。” “我们可以做竞争对手,但绝不可能做合作伙伴,两家公司的身量决定了我做你从属,才能合作。对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机开会,已经把我当殖民地了吧?” “我们签订价格攻守协议,我们需要共同维持产品价格,大家都有好处。我们两家打价格战的话,两败俱伤。” “我不做殖民地。”柳钧断然拒绝,“这块市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做殖民地只能苟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会灭了我。” “跟我们竞争你没任何好处。我们作为上市公司,起码有一条你吃不消,我们可以倾销打压你。你回家好好考虑。” “别这么狰狞,好吗?你话里面的刀子太锋利。” “我看你一点儿危机感也没,不得不点醒你。” “你不点醒我也知道,前面两条路,竞争是一头撞死,签约是绑起来慢慢饿死。你让我决定怎么死,你说我该怎么决定?” 申华东沉吟,“对不起,柳钧。不过在商言商,只能如此。” 柳钧无话可说,这种结果他早已设想过不止一次两次,在不菲的利润面前,当然会有厂商前赴后继地研制,他想了会儿,无奈地笑笑。“我刚过几天安稳日子,全让你打破了。难怪我前几天好不容易早睡时却心惊肉跳地觉得这好日子太不真实。” “打算怎么跟我竞争?” 柳钧摇头,“我还没想好。” 申华东终于忍不住道:“你倒是给我一个准话。抢余珊珊的时候你怎么就那么积极呢。” “机械制造行业很大,门类很多,产品恒河沙数,未必你一家独大,周围寸草不生。我激动个什么。”柳钧沉吟一下,毫不犹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这个系列产品的生产,但是我有代价,你花一千万买断我的技术。” “你疯还是我疯?一千万!我全部研发投入也不到这个数。早如此,我还不如一分钱不花,直接问你买。” “我听说古玩界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人为保证手里一只花瓶的独一无二,他把市面上其他几只花瓶全部高价买来砸碎。最终他将手中独一无二的花瓶卖出高于全部花瓶总价的价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术零卖给别家,捞笔一次性的,怎么都比在你的阴影下把产品越做越死来得好。你可以考虑我提议的可行性。” “别赌气,我跟你谈认真的。”但申华东说话时候已经醒悟,柳钧并非赌气,而是就事论事。这种事,柳钧早在一年多前已经做过一次,做得市一机库存积压如山,杨巡亏得苦不堪言,才会上演柳钧皮肉吃苦的事件。那么毫无疑问,若是柳钧此次也是恶意低价售卖技术,他在市一机投入的近千万研发资金等于全部泡汤。恐怕到时候他也会生出持刀斩柳钧手指一根的冲动。申华东一直想看柳钧激动,这下反而是他激动起来。他看着依然不激动的柳钧,怒不可遏。 柳钧静静注视着申华东脸色的变化,心想虽然杨巡比他和申华东大不了多少,可杨巡着实比他们两个老成无数,他直到最近才能领会杨巡的能力。“我跟你继续深入地认真下去。”他指指图纸,“这个产品系列,我早已申请专利。刚刚我看了图纸,你们的新设计虽有不少故意绕开我的意思,但最终没有跳离我申请范围的框架。这是你们对我的专利说明吃得不够透。也说明,到目前为止,你们技术人员的水平还不足以挑战我的高度,呵呵。东东,我亏就亏在缺资金,但你因此轻视我,拿我的产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这跟屁虫做得成做不成。” 换作杨巡,此时根本不会将柳钧的话当回事。杨巡不遵循规则,自然,规则对他无用,恰好这个社会也支持杨巡的态度,规则只限制心中对规则有点儿敬畏的人,比如申华东。柳钧与杨巡对话,基本上是鸡同鸭讲,全不对路;与申华东对话,则是你来我往,有答有对。从申华东的哑口无言,柳钧看到自己这两年的长足进步。他初来时的不快消减了许多。 申华东则是非常不快,无论是追女人,还是赛车技术,他都小输柳钧一截,这是他积极争取管理市一机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产品才刚试样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钧见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钧的愤怒,就像柳钧每每总是看到他的愤怒一样。可是申华东挺失望,柳钧反将了一军。可申华东还是不死心地问:“你转换产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不告诉你,免得我的产品才上市,才将市场做热,你紧跟坐收渔利。起码,我需要一段时间的收获期。”柳钧见申华东微笑,便不怀好意但强颜欢笑地又补充道,“不过我替我们的工程师们谢谢你。他们这一年多研制出的不少可爱玩意儿,眼下都被我锁在保险箱里。这下可以见光了。” “你们的技术团队并不大,才不到十人。”申华东吃惊,“锁在保险箱里的那些……领先吗?” “不领先的,直接襁褓里杀掉,要不然要我这领头人干吗。你既然知道我技术团队有多少人,那么你清楚我那儿的检测设备,从大约一个月后起,将超越你们市一机吗?你知道我每月的研发投入占产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还知道,一个领头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发投入占比是多少?” “你们市一机的利润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竞争,不可能做大路货。我只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竞争,也是不明智的,你规模大,资金足,但是库存大,掉头慢,反应迟钝,就像一艘大船。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显然不明智,你跟不住。因为你们一开机就是大规模的量,大规模的周转资金,大规模的库存,我只要拿出以前对付杨巡的手段,你遭遇打击的时候停都停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损失加剧,这叫惯性,物体质量越大,惯性越大。所以我不清楚你盯着我干吗,短视,短视之极。” 申华东侧身不情不愿地斜睨柳钧好半天,才道:“我讨厌你。” “我更讨厌你。但你还是必须回去考虑,我给你一周时间,买不买断这个系列的技术专利。一周后没回话,我就采取措施。” “我非常讨厌你。不可能一千万。” 两人草草吃完饭,白眼相向地各自结账。但才出饭店玻璃门,忽然眼前强光一闪,似乎是照相机的闪光灯,两个刚从灯光中走出的人顿时成了亮眼瞎子。随即哄闹声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声,伴随而来的是奶油蛋糕袭击雨。“哇,阿三的生日愿望太灵光了。”“才许愿天上掉帅哥,不到一分钟,一掉就是俩。”“帅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们阿三生日。”……在叽叽喳喳中,却传来一锤定音,“这两个阿三我全不喜欢,太奶。” 眼睛刚刚适应黑暗,又手忙脚乱抹去一脸蛋糕的柳钧与申华东听得最后一句话,又惊又怒,可是又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摇摇晃晃的是七八个女人,而且都是年轻醉女人,一堆的环肥燕瘦,他们胜之不武。两人唯有嘀咕几声,自认倒霉,避开三尺而走。可是那几个女人却不依不饶,有一个女人口齿不清地道:“阿三说得不错,俩大男人一点反抗也不会,比蛋糕上的奶油还奶。” 柳钧和申华东倒是又站到同一战线,一起倒退撤离。柳钧坐进自己车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见是个微胖的女孩子,长得一脸福相,圆眼睛小嘴笑眯眯的脸,头上戴一顶纸糊的皇冠,大约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气滑稽。 申华东站柳钧的车外郁闷地道:“我真想跟她们比比谁更十三点。” “你想发十三?跟我对打?” 申华东忙道:“不,不,我不当你的沙袋……” 但是两个人才刚恢复的对话被那群醉女人打断,那几个人托着蛋糕盒来赔礼道歉,邀请两个人去喝酒权当赔罪。柳钧一看不对,连忙轰起油门,老鼠一样地蹿出去,留申华东独闯盘丝洞。申华东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来不及撤回自己车子,操起飞毛腿追着柳钧的车子跑。柳钧只能放他上车,两人才算摆脱醉女人纠缠。 柳钧见申华东上车良久还不说话,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机的工人很难管吧,你吃到苦头了?” “唉,说给我家老头子听,连老头子都不敢相信。国企出来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气了。” “我见识过,那些人原本是体制内的老大哥,他们不适应头顶有老板的日子。前年见杨巡治那帮人的态度,我当时叹为观止,基本上将杨巡的管理方式视为反面教材。到现在才明白,大多数时候杨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现在偶尔也如法炮制。但是管理需要恩威并用,杨巡侧重于威,工人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敢说,在他背后怨声载道做手脚。我还在寻找恩威之间的那个度,希望我在德国公司里感受到的企业文化企业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腾飞来。”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样没脾气,才算成功?” “要不要对打试试我的脾气?”柳钧在公司克制再克制,越来越觉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欢,眼下被申华东一再地指出没脾气,他胸闷得要死,也句句直指申华东软肋。 “我没恶意,可我有时从市一机出来真的想找人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说管理体验,可惜你是练家子,郁闷。我问我家老头子怎么解决因忍耐咽下去的那口气,他说他去澳门大赌一番,输个几十万出去,输得心疼了,回家就心平气和了。就跟女人上街疯狂购物是一个道理。我最近憋死了,还得假惺惺在公司装海外归来的金装青年,装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总的土MBA深奥,妈妈的啊,我憋死了,我要做野人。咦,这是哪儿?” “我家楼下地下车库。愿意的话,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杨逦,她对市一机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听说每天装腔作势坐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只会夸夸其谈,不敢下车间。不要她,咱纯爷们说话。” “她说的很多体验,我觉得有用。”柳钧一想,家里没啤酒,只得立马转身去外面小店买来一打。 两个人将柳钧的沙发搬到阳台上,一人霸占一条沙发,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着柳钧做得不错的炒鸡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绝地聊了一夜。到天色渐白时,申华东终于承认,他爸发配他去市一机磨炼的决定,正确。而柳钧表面上的没脾气,正是他未来的发展方向。 申华东回家后,虽然心中生出不该抢夺朋友财物的念头,可他实在抗拒不了系列产品的诱惑。经双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钧以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将他用半年多心血研发的系列产品技术转让给市一机,他顺便做个人情,将产品市场也交给市一机。 杨巡闻此消息,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精明的申宝田做出的决定,他认定这是申宝田傻儿子的败家行径,若他还在市一机,必定拼死抵制。他当年亲眼看着柳钧将产品研发出来,明察柳钧花费多少时间,动用多少途径,消耗多少材料,他完全算得出这个产品的实际研发成本。柳钧若是敢跟他开这么个价,他准将柳钧的脑袋拧下来,掏出脑浆替柳钧好好洗洗。虽然杨巡清楚现在市一机已经不是他名下产业,可是看着申家乱花市一机的钱,杨巡禁不住地心疼。可再心疼,那也不再是他的财产。杨巡而今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前进厂地块的开发,他将在那儿建造一座宾馆。有熟悉宾馆的杨逦配合,有他本人在豪园协助管理餐饮的经验,项目进展迅速。 建造星级宾馆,曾经是杨巡渴望而最终无奈放弃的梦想,而今,他有钱了,可以美梦成真了。 柳钧将卖技术得来的资金全数投入到购买新设备上。柳石堂看得跳脚,要是把这笔钱还了高利贷,他们就可以无债一身轻,日子过得很滋润。可年轻人就爱冒险,宁可让债务抽得每天紧张忙碌。 腾飞的产品新陈代谢之际,柳石堂终于可以暂缓出差,回家息养一段时间。想到他的车胎屡屡在小区惨遭毒手,柳石堂决定豁出一夜睡眠,窝在车里守株待兔。柳钧见不得老爹出差回家第一天就豁出睡眠,只得毛遂自荐牺牲自己。夏日的车厢内异常闷热,为免打草惊蛇,柳钧只能将四扇车窗打开手指粗的缝,保证通气。可是蚊子也随着空气流窜进来,围绕着柳钧嗡嗡打转,柳钧苦不堪言。 好在夜晚并不是想象中的宁静,除了手机此起彼伏的来电,还有车子旁边在夜色掩盖下不断上演的活剧,柳钧还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思考一下给腾飞办理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程序,尤其是必须考虑自我评价该如何写,才能突出腾飞的与众不同。应该说,按照他的研发费用投入,和高新技术产品收入,以及申请的专利,他自审结果是他应该通过认定,起码比据说今年再争取高新技术企业的市一机有资格得多。如果通过认定,那么腾飞获得的将是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与税收优惠大有干系。 不过有一个问题柳钧有点儿打不定主意。申华东向他透底,其实他们年初花五百万请大学教授协助科研攻关,这钱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是打教授这个专家的主意。申请报告上面有没有那教授的签名,认证会上有没有教授的出席,那效果大不一样。面对税收优惠这个大诱惑,柳钧心中摇摆,他要不要也花钱请一个教授做一个空头签名造一个假?他的申请报告需要硬杠子。 好不容易时间爬到半夜一点多,绕着柳钧转的蚊子不知道已经换了几次岗,柳钧终于见到有一个六十多的老头不仅走近他爸的座驾,而且还背着手绕车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走得不容易,有一边需要穿越绿篱。可那老头子还是费劲地走完一圈。柳钧悄悄地钻在后座,紧张地看老头下一步行动,务必捉个现行。可是那老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这辆车又是好几天没来了,听说你忙着出差挣钱,唉,年纪再大,能挣钱都是好事啊,劝你千万不要停手。你看我,今晚睡不着,愁明天孙子开学要交的钱。我们一家两个老的只有我拿一点点退休工资,两个中的没工作,靠我退休工资糊口,一家废物啦。唉,我们家这么穷,这个小区的私家车却是越来越多,我每天都数着,有些是换车子了,有些是搬出去住更好的地儿了,都发财了。现在啊,人跟人差别太大了,不过你这么忙,你这辆车,是小区最忙前十名,也算是勤劳致富,我再怨也怨不到你头上,以后有什么运动,我给你做证明,不会打倒你。唉,我也想忙,没人要啊。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我连说个话都没人听,只能跟你们说……” 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摸摸车头走开,去往下一辆车。但是老头对下一辆车却不客气,先踢上一脚,才剑拔弩张地说话。柳钧忽然想到,他家车子好几次破胎,会不会是这个老头搞破坏?仇富?他看着那老头一辆辆车地唠叨下去,而老头的态度也是因车而异,有些摸摸车头,有些踢一脚,有些则是啐一口浓痰。不过仅此而已,直到老头拐弯,柳钧也不曾见到老头拔出钢针一枚。 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两点,都已经守了半夜,今晚就坚持到底吧。柳钧打着哈欠,继续看野狗野猫在小区蹦来跳去,看夜归的人以不同于白天的步伐神秘地回家。 就在柳钧哈欠连天的时候,他终于又见到有人鬼魂一样地接近车子。已经习惯黑暗的柳钧看得分明,毫无悬念,这不是傅阿姨是谁?他见到傅阿姨若无其事地往车子里面张望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走开,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柳钧疑惑,难道傅阿姨发现他了?这基本上不可能,他爸的车子贴膜了。抑或,这是一次试探?柳钧的脑袋全清醒了,五官也各就各位,仔细侦察周边所有响动。 可是这一等,又是一个小时。夏天,清晨来得早,三点钟已能听见偶尔一两声鸟叫。天还是暗着,野猫野狗反而不大出现了,沉闷了一夜的天终于吹出几丝风,车子里面终于能感受到一丝凉意。柳钧心想放弃,可此时车身边的绿篱传来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柳钧仔细倾听,那声音渐渐靠近他的车子。他顿时兴奋起来,候着声音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他隐隐见到绿篱后匍匐的身影。然后,他见到身影钻进近一米厚的绿篱,一条手臂握着一只器具谨慎地接近轮胎。他不等了,直接打开靠绿篱的车门,大喝一声:“谁?”一脚往来人手臂踹去,踢落手臂握着的器具。 绿化带里的人直起身就跑,柳钧看清是傅阿姨,好整以暇地捡起傅阿姨掉落的器具,才跃身追上。追赶基本上也没悬念,不等第一个岔口出现,傅阿姨已经被柳钧轻松擒拿。报警之后,柳钧问傅阿姨:“为什么没完没了?明明是你们先错。八只轮胎价格不菲,你等着再次坐牢。” “我老头被你们害死了,我把牢底坐穿也不怕,你们姓柳的千刀万剐,我出来继续跟你们没完没了。” “你家老头……我们并没有接触。” “我老头有病,要钱看病,要有人陪他看病,你把我和儿子关进去,我老头死了一星期才被人发现,人都烂了,太惨了。我恨死你们,下半辈子只要有口气在,跟你们没完。” 柳钧觉得此人不可理喻,他为春节家门被泼粪,与隔三差五车胎被刺,早已忍耐足够,火气很大,现在更是烦傅阿姨的纠缠不清。“你应该清楚是你先偷我们的资料,那份资料我现在打包出售,卖了几百万。也就是说,你偷了我近百万的财物。你不坐牢,谁坐?明明是你和你儿子贪心害死你家老头。赖给我和我爸,你以为你可以逃脱你老头孤零零惨死的罪责?” “不怪你们怪谁?我年纪轻轻给下放吃足苦头,我怪谁去?你妈心狠手辣抛弃原来谈的男朋友找城里的你爸结婚,得以调回城里,我一身清白,却到老还调不出山村,我怪谁去?我从教几十年含辛茹苦,培养出桃李满天下,可是上面说取消我们小学就取消,说解聘我们代课教师就解聘,我做了一辈子代课教师,却退休工资无着,我怪谁去?我老头的乡镇企业说倒就倒,说卖给个体老板就卖,他做一辈子,连医药费都没处报,靠我在外面做牛做马挣钱买药,我怪谁去?我的东西,你们说拿就拿去,连骨头渣都不留,你们这些趁改制买国家厂的却都肥得流油。你们的东西呢,我抛家弃小伺候你爸那么多年,你爸给过我好脸色?一家房间那么多,却让我住杂物间,当我是人吗?你爸给我的工资又是多少?从来不会主动给我加工资,非要我苦苦哀求他才开恩,他算个屁。我只是要回本该属于我的那份子,你们没理由让我坐牢,还害我儿子坐牢。你等着,我出来会继续追索,我要阴魂不散追着你们不放。看起来你也不是好东西,有你烂爹娘遗传,我白善待你……” 柳钧的工科脑袋怎么都无法把傅阿姨吃足苦头与怪罪他们柳家之间用逻辑的线条链接起来。他看着傅阿姨振振有词,滔滔不绝,似乎全是傅阿姨的理,心里想到上半夜那个东摸车子一把西啐车子一口的自言自语老头,他不再反驳,只是默默听着,但也不放手。一直等到公安赶来。 清晨与早起的爸爸说起,柳钧唯有让爸爸搬家,搬到安保严密的小区居住,避开死缠烂打的傅阿姨。让他更头痛的是爸妈的婚姻,以前总觉得妈妈多愁善感的性子与爸爸的不搭,只记得他有记忆起,妈妈一直与爸爸分开卧室,他长大后知道这不正常。现在听了傅阿姨的控诉,他有点儿明白,可是他不愿深想。大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可奈何,而他上一代人的一辈子有更多无可奈何。对于那么多的事,他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911事件”发生的时候,钱宏明正在腾飞厂。他与朋友一齐看好上海的房价,大家有意去地铁经过的小区购买住房,朋友们公推内行人他姐姐钱宏英牵头。只是他正好手头现金有限,想问柳钧借二十万调个头寸,等产权证拿出来他就去抵押,很快还柳钧的钱。正好柳钧接到申华东的电话,申华东中文英文夹杂地要他赶紧上网看新闻,考虑事件会如何影响经济局势,明天晚上见面商谈。柳钧赶紧找用惯的雅虎新闻,跳出来的画面触目惊心。他将新闻页面转给钱宏明看,等钱宏明看完抬头,他问:“你是不是该谨慎一点儿,先观望一段时间。”见钱宏明皱眉,他又赶紧表明态度,“二十万不是问题,但我希望你三思。还有,你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你第二套房子刚装修完,还空着没入住呢。” “上海的房子买了不是自己住,是投资,大家都看好上海的房价。不过今天飞机撞双子塔……我的美国业务……看新闻,美国那边还摸不到头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评论能出来。好,我延缓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明天晚上申华东家,他邀请几个朋友见面协商,你一起去?” 钱宏明犹豫了会儿,“跟申华东这个人我有点儿不习惯。我跟几个外贸圈的朋友会商一下,我们再通电话交流。” “那家伙顶直爽。” “我不喜欢他,太自以为是。” 柳钧想不出申华东自以为是在哪儿,不过钱宏明既然不喜欢,也就作罢。 他第二天约了东海集团采购部门的一位经理,他携新试制的特种配件去给试用。这个约见是东海集团老大宋运辉下的指令,而宋运辉得知这种特种配件的国产化,则是由梁思申传达。因着这一层关系,柳钧突破国营大集团的最大门障,得以让大集团肯点头答应试用。即使是腾飞免费提供试用,这对腾飞也已经是无上的恩典。当然,这是他爸碰壁之后,他特意找上梁思申请求得来的机会。 令柳钧非常意外的是宋运辉也列席答疑会。在宋运辉的授意下,东海集团技术部门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好在柳钧胸有成竹。他在答疑中抛出一个接一个的数据库,以腾飞厂技术人员密集的测试数据为依据,告诉众人,他们是用最笨最不投机的试验,结合最前沿的科学理论的验证,才有最后成品的诞生。他们又在特种配件的控制中采用目前比较先进的工控技术,使得无论是应用还是反馈,各项性能较之国外产品均不逊色。他也不讳言,因为精密锻机的精度受限于欧美等国禁运条例,他的产品质量受到一定影响,而目前这种影响被工艺设计所中和,成品总体性能依然可以不逊东海集团目前在用的进口件。眼下他们正尝试努力吃透进口锻机的结构,设法提高锻机精度。 宋运辉授意之后,便一直只听不说。等柳钧答疑完,才招手让柳钧拎笔记本电脑坐他身边去,他要看柳钧说的数据库。柳钧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将电脑联网,通过口令密码,直接进入他公司机房的数据库。宋运辉的技术虽然偏运行,可是对设备知之甚多,他只要点开总目录,又一条一条地拉出分目录,心里就有了大概。他点开看了会儿,问旁边一位设备总工:“我们有硫化氢在不同浓度不同温度下,对不同钢材腐蚀程度的数据记录吗?” 设备总工摇头道:“有资料可以查询。有曲线图的。” 宋运辉打开一个页面,将笔记本电脑转给设备总工,“你看,这儿有详实数据。对于我们东海的设备而言如此关键的一组数据,我们没有,反而腾飞有。” 设备总工脸上一红,不过他不大会操作笔记本电脑的鼠标,还得身边工程师帮忙翻页。不免,他也翻到总目录,再看分目录。“这些数据,你们怎么得来的?” “我们有专人专门测试材质,充实数据库。这位专人不一定有很高的学历,只需要认真再认真就行。这样,他得出的数据就便于我们分析研究利用了。不过以前人手不足以细分工种的时候,这种工作都是我和工程师们自己利用休息时间傻做。” 宋运辉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初次接触设备,他不使半点花活,就是用最笨的方法,利用别人看电影吹牛皮谈恋爱的时间将设备的全部配件图纸整理对照甚至重新绘制,虽他是一个新进职工,却对设备了若指掌,可以说当时的傻干奠定了他这辈子事业的基础。看着同样是傻干出来的数据库,他感慨道:“我们大多数人不是天才,可是我们中间总有一些人凭着过人的认真,过人的坚持,今天多学一点儿,明天多干一点儿,日积月累,出来的就是丰厚的成果。小时候背毛选,里面有句话:世上最怕‘认真’二字。”他拍拍柳钧的电脑,“这个认真,看似很傻,实则大智慧。” 宋运辉在旁边说,柳钧在心里默默地记。他想,当初罗庆辞职去考公务员,他无法做通罗庆的思想工作。他若是搬出宋运辉的这些话来,效果又会如何?这种话,如果他以前听到,可能不会有大感触,可是现在自己做了管理,在每天的管理工作中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在苦思解决的最佳办法,宋运辉的言行,无疑给了他最好启示。 答疑结束,柳钧悄悄问宋运辉,他的产品与他的研发管理,还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宋运辉反而将他和两位设备总工请进办公室,研讨研发管理的经验。大家都是内行人,说话一点就通,彼此交流了好些实用经验。因为谈得投机,而且东海也决定试用他的特种配件,柳钧禁不住大胆向宋运辉提出:“宋总,有个不情之请,特种配件的制造成本很高,能否……”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你以为我占你小公司便宜?你倒是问问在座两位专家,我让你的部件在东海试用,是对你多大的支持。” 一位总工解释:“我们的设备常年不停,若是因故障停机一次,损失以百万计。类似你提供的配件,我们需要在设备定期大修或者小修时候换上去,换上去后就必须保证使用到下次定期检修的时间。因此,我们对部件的要求非常严格,轻易不会尝试没有信誉的产品。这也是我们在决定试用你的产品之前必须郑重其事开答疑会的原因,我们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原来如此,隔行如隔山。” 宋运辉道:“我们看看试用情况,如果实际使用效果达到我们现在所用进口产品的水准,而非理论达到,我们会支付购买费用。这方面小柳你可以放心,我们是正规大国企。” 柳钧嘴上不敢说,心里则是腹诽,以他两年周旋于客户得来的经验,越是大企业,采购部门的猫腻越多,几乎中外公私共襄盛举。而大企业加国企,那就意味着猫腻的登峰造极。不过他在东海直接攀上老大宋运辉,当然另当别论。 柳钧上车,先忍不住擦一把整下午被如此严苛的大阵仗吓出来的冷汗。可他立即又接到宋运辉的来电。 “小柳,最近你和小申没时间组织活动?” “有,今晚上东东家聚会,讨论纽约双子塔被飞机撞倒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正想请教宋总,刚才人多不便问。” “昨晚纽约股市反映已经出来,我们担心接下来对美国经济的影响。今年,美国经济本已走一波高科技热之后的下坡路,这一撞的影响估计不容低估。我们还有必要继续观察这次撞击事件的背后势力,以及美国即将就此做出的举国行动会是什么,往往大事件后面紧追的是大举动,所以目前还难以下定论。” “茅塞顿开。宋总,你是我的偶像。我晚上就搬宋总的话吓东东去。” “呃……你们最近没组织户外的活动?组织一下吧,我可以替你们联络吃螃蟹的地方。” 柳钧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宋运辉在帮他太太找事做。他忙道:“我晚上与东东商量,回头与宋总联络。” 放下电话,柳钧想想年轻爱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经的宋运辉,若有所悟。他一边上路,一边回拨开会期间不便接听的来电,有个电话号码很陌生,他打通,那边的女声就自来熟地问:“腾飞公司的柳总?您好您好!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贷员,呵呵。我从朋友那儿看到您申请高新企业认证的报告,很有兴趣,想约个时间上门谈谈。” “噢,你好。”柳钧说完就想到,人家“冰冰”有礼地称呼他“您”,他却用了一个“你”,可是从小习惯改不掉,他只好将错就错了。“现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钟之后到公司。” 那边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应。但是柳钧却看到时钟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二十五分钟之后就是下班时间。以他对银行那帮大爷,尤其是四大银行那帮大爷的了解,他怀疑崔冰冰得爽约。于是柳钧一路等着崔冰冰来电反悔,结果一路等不到,却一进公司大门,就见到门口一辆白色帕萨特,帕萨特里刚刚钻出一名女子,鲜红的真丝圆领衫,齐肩短发,微胖,唇红齿白,手臂一条红玛瑙珠子手链,未语先笑。柳钧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在豪园门口借生日发酒疯的阿三吗?难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说什么皇牌,不会是黄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就笑眯眯道:“柳总吧?真好效率,这么快连我匪号都打听出来啦。下班时间谈工作,不过柳总应该不会见怪。柳总就这一片厂房吗?” 崔冰冰若无其事地递上名片。反而柳钧一头雾水,难道这个无厘头一样的阿三还很有名?“是的,只有这一片。” “我问朋友借阅了贵公司的资产负债表,难道贵公司的固定资产全放在设备上?这是我今天上门想解开的第一个谜团。” 柳钧喜欢崔冰冰直奔主题的态度,更喜欢崔冰冰信手拈来一连串数字的神功,这才对这个无厘头阿三刮目相看。“确实,固定资产分配在资产负债表上看不出来。请去我办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设备价格的复印件。你也可以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进车间现场看看。” “行,先看资料后看现场。喂,柳总,您问谁打听到我?” 柳钧扭头看看并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来。“我见过你,在豪园,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帮女朋友玩得很尽兴,追着人疯砸蛋糕,我正是被你们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钧等着看崔冰冰表现尴尬,却不料崔冰冰笑道:“哈,记得记得,我那天对着蜡烛许愿天上掉帅哥,然后我记得很快就跳出来两个帅哥,我的许愿灵极了。当时喝多了,没记住人脸,既然柳总是帅哥,那就不会错了。蛋糕好吃吧?我特意从上海拎回来的。另一位帅哥是谁?介绍认识认识,这个愿还真是灵光得不行。” 柳钧反被吃豆腐,看起来这个阿三醉时惹不起,清醒时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小K申华东。我等下去他家吃饭,你不妨一起去。”趁着进门找复印件的当儿,柳钧仔细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职位,颇有点儿不信,这么年轻,这么无厘头的人,居然已经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层?可是看她开着帕萨特,应该门面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开一看就递回,“对不起,英语全还给老师了。柳总跟我说一下吧。” “是德语,不如我们下去看图对照。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一个女员工,请崔小姐换一下我的干净工作服,牛仔裤和运动鞋穿进车间无妨。” 崔冰冰倒是熟络无拘,套上柳钧庞大的工作服,还笑嘻嘻甩一个水袖做一个鬼脸。被工作服掩住红妆的崔冰冰,柳钧更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两人先去新建研发中心大楼,看里面的昂贵仪器,对照资料图上面的马克标价,一目了然,看图说话。看完研发中心,崔冰冰的评价是整幢楼每一个角落都比总经理室豪华舒适。再去车间看设备,依然是看图说话。 一圈儿下来,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惊来了一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贷款这么低,呵呵,贷不到吧。我第二个谜团揭开了。” “咦,为什么?一方面是你们这样的四大行不愿搭理我,一方面是股份制小银行给我的贷款额度有限,原因是什么?” “首先,你损益表上面的利润数字实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传统机械制造企业,要不是我看你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证,我先拿你当骗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骗子,做假报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资的练摊出身个体户水平。单纯看报表,谁也不会想到你的车间里金屋藏娇。承认吗?” 柳钧想不到还有这么个理由,“国内的机械……嘿嘿……名声都给低级加工败坏了。这种毛利,在我以前服务的德国公司属于很正常。” “你是真外资?” 柳钧不予正面回答,“我持德国护照。” “坐我的车回城吧?我们路上可以继续谈。” 柳钧从善如流,脱掉工作服扔进保安室,上了崔冰冰的车。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硬朗,开车不到十米却让柳钧皱起眉头。为小命着想,他强烈要求撤换司机,好在崔冰冰也不坚持,两人换个位置。 “我们继续。第二个原因,你固定资产中的地皮占比太小。我们银行看你能拿出什么做抵押。设备,是我们最不要的,转手太难。那么地皮,你那么小一块地能估价多少?所以你只能拿到一点点贷款,其余只能给你开承兑。你目前的贷款银行有没有跟你说明其中的原因?” “没说。可我钱不够才问你们银行贷款,而且以我目前的产能,这块地绰绰有余,我挣来的利润只够买设备,买了设备就没钱买其他,你看我的设备都多贵。”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银行打交道混贷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惭地说,我之所以成为皇牌信贷,是因为我做一笔贷款,交一个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过充分深入地了解一家企业,帮助发掘企业的成长性,就这样。起码,你从没见过我这种主动出击,送上门来的四大行大爷,是吧?” 柳钧也不知道这个皇牌抑或黄牌满嘴是吹牛还是真话,“那么我该怎么获得更多贷款?” “有不少企业是这么做:利润再投资,一部分买地,一部分买设备,或者甚至租赁设备。买地的好处有两方面,一是方便贷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来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业,我看他们资产表上的资产增值,主要体现在地价评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润,哪能跟这种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轻松又快捷又量大。” “问题是我的资金有限,更新设备又是当务之急。” “谁家资金都不闲着,但有人大胆,买地等升值的同时套出贷款……自己去领会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这种有项目的外资制造企业拿地,又另当别论。全体政府机关大约都夹道欢迎你外资进场,还提供你最优惠地价。这其实是很简单明了的一条思路。” 柳钧听了心中豁然开朗,以前跟他接触的信贷员也有隐隐约约说起,可是他没往心里去,因此也从无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枪地一说,他才算真正明白工业区里一家明明效益并不怎样的公司,两年里眼看着它规模飞速膨胀,发展势头惊人,他原来一直搞不明白那家公司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呢。“可是资金链绷得这么紧,到固定还贷期拿不出钱还银行,岂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钧这句话问出,自己心里就有了答案。遍地的地下钱庄,异常便利快捷的民间融资,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来调几天头寸,还是可行的。“哦,有数了。” “侬真是老灵光咯。不过最大前提是企业有潜力,要不然银行不敢冒险。” “只是……你一向这么直接跟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出银行的秘密吗?不怕被你们银行亮黄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这么毫无保留地传授秘诀,你还是第一个。呵呵,够献媚吧?” 柳钧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无比怀疑兜里那张名片的真伪,这年头,尤其是财大气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这么一个平易近人到献媚级别的信贷员吗。柳钧抓紧时间斜睨一眼,却正好见到崔冰冰抱臂笑眯眯看着他,落落大方,却笑容诡异。他心里更加怀疑,企图赶紧脱身,心生一计。“受教了,我每天钻在车间里,你说的这些还真没去想。呃,你这车是不是好多日子没换机油了?听着声音不对劲。” “这也听得出来?”崔冰冰异常好奇。 “当然,我每天做的就是这种事。你想象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么声音,手掌抹厚厚一层油之后又是什么声音,区别很大。” “对啊。我买来一千公里时候去4S店保养过一次,他们说很好很好,我后来就没再去过一次。” 柳钧大惊,指着里程表问:“你开了这么多公里,还没换机油?” 这回,崔冰冰收起镇定,心虚地道:“我就市区开开,而且开得不快的,车子也经常洗……” “这叫隔靴搔痒。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几下破皮了。机械也是一样,没有机油保护,很快磨损。既然我看到了,不能不管。”柳钧征得崔冰冰同意,开去4S点,结果人家关门。他就非常热心地联系他熟悉的车行,到店里打开前盖一片墨黑,他忍不住笑出来声来,当场与老板敲定需要换机油及其内部机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当,崔冰冰现场监工,他赶紧溜走去申华东家了。 这边崔冰冰还感激得不行,觉得柳钧耽误约会帮她这个车盲事事安排妥帖才走。那边柳钧一到申华东家,就让申华东家在场众人帮忙打听工行有没有崔冰冰那么一个女人。在场有在工行开户的朋友都帮忙打电话询问,一轮问下来,答案令柳钧吃惊,崔冰冰一点儿没骗他。反而他被大伙儿猛烈取笑,四大行对他冷漠点儿吧,他要抱怨,对他好一点儿,他又要疑神疑鬼,倒是让四大行很难拿捏分寸。 在场的都是车坛老友,来之前基本上已经上网查过国内国外的网站,众人对于纽约的飞机撞大楼,并无太多新鲜见解,与宋运辉提出的并无二致。凑一起基本上还是为了玩,饭后就开起一桌麻将。爬不上麻将桌的柳钧提出国庆节前找个地方吃螃蟹赏桂花,众人一致叫好,很快便拟出最佳地点,最佳行动方案,当场就有人一个电话过去与养螃蟹的联系下最好的螃蟹,有人则是与桂花浓密的农村联系好饭店。申华东当即将方案上传到车坛。 看着申华东上传,柳钧笑道:“刚才我说的那个崔冰冰,就是在豪园门口扔我们一身蛋糕,还骂我们奶油的阿三。” “什么,那个十三点?正常时候怎么样?难怪你疑神疑鬼。” “你自己去看,她那车子,估计得修到半夜十二点。”柳钧将崔冰冰车子情况一说,旁边听见的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想到崔冰冰并非无厘头,而是真的找上门来说正经事,对于一个四大行小中层而言已是非常难得,柳钧收起起初走避三舍的念头,与申华东家保姆要了一盒蒸饺,去车行探班。 果然见崔冰冰坐在车行里无聊地拍蚊子看电视。崔冰冰见到柳钧去而复回,开心得不行,跳起来接过饭盒,连声道谢。“柳总,我还替你想到一个原因,你的车子太寒酸,换门面好点儿的吧。” 车老板大声道:“柳总车子不比你的便宜。人家那马力,轰出去小钢炮一样,内行人才买他那车。” 崔冰冰惊讶,“柳总,我对你越来越好奇,回头找时间再去你公司,你得给我讲讲你办公司的思路。” “不给贷款不让进门,呵呵。” “贷款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我都倾囊而出了,你还想怎样。见过我这么爽快的人吗?” “没见过,你态度好得不正常。”柳钧让崔冰冰吃蒸饺,他去帮车行老板修车。等车子修好,柳钧打算掏出钱包,旁边的崔冰冰早眼明手快,把柳钧的手按住,她摸出自己的钱包,将修理费结清。这又让柳钧心中称奇,大好的让他掏钱的机会,崔冰冰却很廉洁。看起来崔冰冰还真是贷一笔款交一个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更让柳钧不适应的是,崔冰冰硬是提出送他回家,而不理什么男士有义务送女士回家这种鬼话。可是半路上崔冰冰又提出请柳钧做她陪练,陪着她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提高她的驾车臭水平。柳钧若非见过崔冰冰将数字如数家珍,真想将她脑袋拧下当木鱼敲。幸好崔冰冰脾气好,笑嘻嘻地一边说自己笨,一边死不悔改,气得柳钧脸色铁青,她才将柳钧扔在小区门口,哈哈大笑而去。仿佛她就是为刺激柳钧的火气而来。 柳钧本就对崔冰冰将信将疑,虽然出于礼貌,十分钟后又打崔冰冰手机问她安全到家没有,被崔冰冰连声赞美得他都会脸红,可是心中疑团还是在电话里跟他爸和盘托出,想知道那女人究竟打什么主意。柳石堂的话让柳钧差点儿跳起来。 “前阵子我不是回家闲着吗,我托朋友去说李XX的女儿。那个李现在退居市政协,不过这一家弟妹不少,全在市里当官,势力你可以想象。昨天朋友才回话说李XX对你的条件挺喜欢,打算安排个时间先与你见个面……” “搞什么,相亲?老土,不干。” “我知道你嫌相亲土,不敢跟你说。那个李XX的女儿就在市工行上班,李XX是女的,她女儿姓什么我倒是忘了问。” “是啊,有些人在家是某某某女儿,出嫁后改称呼变成谁谁谁太太……什么,市工行?崔冰冰调戏我?” “我也怀疑是。否则你想啊,像市工行那种地方,寻常人混到信贷已经不容易,起码得从柜台做起做上好几年。更别提这么年纪轻轻做个小中层,没一点儿背景哪儿行。我明天问朋友打听清楚。” 柳钧终于明白崔冰冰为什么一晚上都笑眯眯的,态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贷员,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戏,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这点,柳钧郁闷得直挠墙,生气爸爸一直瞒着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约上门面谈的时候,柳钧一口回绝了。正好他也有事,宋运辉亲自打电话过来,让他去设备小修现场看特种配件安装调试,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试。虽然柳钧的产品已经在实验室模拟环境下经受住考验,可是谁都知道现场情况千变万化,弄不好头顶掉下一顶脆生生的安全帽,也会砸得设备失灵。 柳钧带上负责设计的孙工,和这个设计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车挤了五个人赶去东海集团。他们去的时候,配件已经安装。孙工爱不释手地抚摸法兰,看看周围塔罐林立的环境,再看看他的宝贝配件,心情别提多激动。柳钧也是一样,可他现在不再是个单纯的工程师,他代表腾飞,他得拿出腾飞总经理的样子来,因此他只能比较克制地拿火眼金睛扫视着周围,指出那部件是进口的,这部件也是进口的,于是愈发显得他的国产货卓尔不群。 但腾飞一行很快就被带着橙黄安全帽的东海集团安全员赶到安全线之外,原来是开机了。见到这种阵仗,腾飞一行都是肃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方圆不知几平方公里范围内隆隆升腾起来的机器大合唱声中也变得忐忑起来。柳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深深意识到东海的工厂环境与腾飞大不相同,这一机器开启,可不是一台两台,而是看不到边的一片,无数的管道瞬间充满气液,无数的轮轴瞬间飞转。他这才能理解上回东海设备总工对他的解释,确实,若是他的配件稍有闪失,维修时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这种损失,他担负不起。宋运辉当初答应放行他腾飞这种小公司研制的特种配件,实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宋运辉该承担多大的风险啊。也只有宋运辉答应,他的产品才能进入东海这种大公司的门。柳钧心里直呼侥幸。 一会儿,有一帮领导模样的人经过,其中就有宋运辉。他们边走边看,走到柳钧一行身边时候,宋运辉跟柳钧道:“不错,开机阶段不出问题,就跟飞机能够安全起飞一样不容易。你去会议室等我,我巡视一圈过去找你。” “让我们跟着看行吗,我们保证不乱走乱摸,技术人员多看多长见识,方便以后设计更适合的产品。” 宋运辉笑道:“得寸进尺。好吧,跟着,不许走丢,只能走我们大队人马踏过的路。” 这一路,腾飞一行人看得眼界大开。 一行走出作业区,机器声稍微轻下来,宋运辉就停住道:“我们就在这儿简单说几句吧。几年前我曾担任设备国产化的重任。可是等我们将产品设计出来,却遇到无法在国内加工或者寻找配件的难题。有些是设备太庞大,国内设备的动力不够做物理加工,有些则是国内设备的加工精度不够。到最后说是国产化了,结果关键部件全是进口,是个十足的伪国产,最终造价并不比整机进口低。那次任务几乎成了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于走自主创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们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诱惑,在自主研发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们东海,我再三提示,从社会效益而言,我们必须发挥产业领头羊作用,继续广泛发掘优秀的自主研发产品,为国产化创造条件。从经济利益而言,鼓励国产化和鼓励竞争,都是有效降低我们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虑一下,把这个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员领命。而腾飞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厂背景下,聆听宋运辉对他们的鼓励和支持,一个个激动得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斯人。但宋运辉随即就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对柳钧道:“今天让你们到现场看着,为的是让你们充分了解所提供产品的责任之重,同时,有问题也方便我现场发落。” “真是太感谢东海集团了。”柳钧不禁激动地说起他最初的产品进入市场之时,被心怀成见的企业以国产货拒绝,他后来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听得宋运辉等人脸上骇笑。可是宋运辉等人回思他们自己平日里选择配件的思考,以稳妥起见,他们可能与柳钧说的那家企业是一样的思路。所以,国产化任重道远,最需改变的正是人们心中固有的成见。 宋运辉很喜欢柳钧他们吃蟹赏桂花的安排,他说届时一定与梁思申一起成行。柳钧心想,连宋运辉这么一本正经的人都喜欢这个玩赏计划,那个工作狂钱宏明一准儿也会答应出来散心。果然,钱宏明很喜欢,可惜那天他正在火车上,他希望柳钧捎上因为他不在家,一直关家里不大出小区的嘉丽,让嘉丽偶尔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门晒晒太阳透透风。柳钧好生为难,以前他对此也不以为意,但上回在医院被申华东误解后,他开始警惕,首先便是不愿钱宏明因此误会。可是钱宏明取笑他的谨慎,柳钧无奈,只得为朋友两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老张喜滋滋地通知柳钧接驾,说原掌管科教文卫,现政协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来调研。老张非常快乐地猜测,可能是腾飞的高新技术企业申请上达天听了,既然这么快就有大人物降临,那么说明腾飞的申请很可能获得认证通过。柳钧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了将他申请高新技术企业与那崔冰冰联系到一起了。现在眼看着连李副主席都亲自上门,那么他是不是该插草标卖身了?否则一个老大的政协副主席这么迅速降临他的小公司干吗,不明摆着假公济私,假调研之名行相亲之实吗? 柳钧心里生出无数的反感,他吃过许多衙门里公差的苦头,着实见不得那里面人的工作作风,结果好,他爸背着他攀高枝,李大人上来就是一个公器私用。且不说李大人心中有没有把他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与婚姻挂钩,先说李大人通过办公室下发通知做调研的形式来相亲,他首先看不惯,这其中有太多复杂的味道。 可是反感归反感,李大人通过办公室下达的调研通知他不能不当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腾飞,哪次不是点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绝的权利吗?唯有赌气地逐一否决老张提出的什么拉横幅工人列队欢迎等仪式,一切照常,甚至连贴个小通知都不干,就让李大人他们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可是柳钧一边反感,一边担心他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申请。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气了,申请会不会泡汤?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税收优惠啊。还有……崔冰冰递过来的那只贷款大光饼…… 柳钧一头纠结,一头反感,崔冰冰却又找上门来。因为没有预约,她被拦在门外。柳钧头痛,这对母女,无论哪个都得罪不起,现在很好,只因他爸的一个擅自决定,母女俩将他的公司当成后花园,爱来就来。 柳钧不高兴在办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则是入研发中心如入无人之境,胜似在家闲庭信步,对腾飞工程师们投注的目光视若等闲,直取刚穿上实验室白大褂坐到砂轮面前磨刀片的柳钧身边。眼前的柳钧在崔冰冰眼里非常特殊,她是一个文科生,跟着父母从小接触的环境也算是五花八门,可是充满阳刚的机械工厂却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机械工人大约不大能进崔冰冰的法眼,眼前这个则是不同。柳钧戴着有弧度的防飞溅铁屑用平光镜,正专心打磨一块不知什么铁片,形象异常陌生而新颖,却并不将她的到来当回事,这在崔冰冰眼里比戴最时髦墨镜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钧好不容易关掉刺耳的机械,摘下眼镜,崔冰冰见柳钧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柳钧本来对崔冰冰的到来很是头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装扮,上面亮黄T恤,下面深蓝牛仔,脑袋里立刻闪过一件熟悉的东西,那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在碱性溶液里浸了半截的PH试纸,他的心情才算转好一点儿。 “这种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别人去做吗?”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钧全部操作看似结束,才问一句话。 “乐趣。今天什么事?你今天没有预约,我恐怕没有时间给你。” “上回跟你交谈结束,我发现你对你公司的资金运作没有一点儿规划。我来给你做方案,报答你把我的车修好。” “车子保养之后,有什么感觉?”柳钧一边问,一边坐到钳桌前面动手操作。 “轻好多。”崔冰冰自来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计你最多只有这么一个感觉。我暂时没有资金规划的需要,等以后有需要一定请教。” “可是我来找你,跟你说了那么多话,却一点儿事情都不干,会不会害你被你们员工闲言碎语?不如你随便丢个账本给我看……” “所以我并不建议你来。还有你妈妈,政协李大人是不是你妈妈?刚来电说明天来调研。我这么小的庙,你说她大热天出城来一趟,能看什么,很不值得。你回家帮我说一声,最好别来。” “嘻嘻,她专程来看你,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妈,我爸妈都是医生,我跟李阿姨女儿是同学加同事。我同学很烦恼她妈限令她跟你相亲,她有个她妈看不上的心仪对象,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来搅局,不过看看你是个做实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这样。要我给你出谋划策,破坏你在李阿姨面前的印象吗?” “早说。”听得崔冰冰与李大人无关,柳钧当即对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传授秘诀给我。既然你专程来了,不能让你空着,跟我去财务室,务必见什么帮我什么。” 崔冰冰看见柳钧的拒绝态度,很是欢喜,“喂,你没见过我同学,别否决得那么快。万一一见钟情呢。我得问清楚,免得到时候你指责我搞破坏,追杀我。兄弟,皇亲国戚呢,以后你想贷款直接找我们行长呢。” 柳钧佯装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码,周日请你吃蟹赏桂花。” 崔冰冰这才满意,快乐地扔下柳钧,让他忙他的,她自个儿活蹦乱跳地找去财务室。她何须人陪。柳钧也满意,周日吃蟹加上活泼的崔冰冰,省得他单独与嘉丽相处。 崔冰冰在财务室快乐地等着吃饭,一等等到夕阳西下,饥肠人在天涯。她坚决要求跳上柳钧那辆据说性能特殊的车子,不断偷眼看辛苦了一天的柳钧,七扯八扯地找话说。但她只要一问车子特殊在哪儿,柳钧就一口拒绝解释。崔冰冰只好问柳钧爱吃什么,她太了解本市饭店,由她领路。 柳钧毫不犹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和他一样,她早摸清柳钧的家底,晓得柳钧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妈妈去世那么久,大男孩又是出国又是创事业的可能不怎么会做菜,因此说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实想的是妈妈的味道。她犹豫了会儿,“饭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家?” “你会?” “废话,江湖上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神厨阿三。听我的,我们去超市先买两个包子填肚,然后买菜去我家烧。走进超市,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反正你掏钱。” 柳钧高兴得嘘溜溜吹口哨,“阿三,我爱你。” 在超市里,两人买菜买得夫唱妇随似的。崔冰冰在挑鸡毛菜的时候,忽然感觉对面有点儿异常,抬头,见是一个大美女对他们怒目而视。崔冰冰机灵,眼珠子一转,悄悄粘到正比较两盒蘑菇的柳钧身边,与柳钧指指点点研究蘑菇哪盒更鲜美。等崔冰冰再抬头,她得意地笑了,大美女凭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个口哨,可惜声音蔫而不响,获柳钧一顿讥笑。 柳钧原本以为到了崔冰冰家他应该打下手。不料从进门起,他就做起了修理工,从灯泡到水龙头,到桌椅到橱门,崔冰冰单独居住的家与她的车子异曲同工,整一个绣花枕头烂草包。等崔冰冰来喊吃饭,他还钻在浴室洗脸台下缠生料带,而台盆下面放着一只挂满锈迹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这种办法解决漏水问题。崔冰冰连声说不好意思,柳钧反而见怪不怪了,能无耻到不懂换机油把传动件烧墨黑的人,他早对崔冰冰没有指望。 不过这一顿饭吃得极其的爽。崔冰冰果然给他做了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无论甜酸油腻,都是他久违的味道,与饭店拿出来的重油重味精极不相同。两人开一瓶红酒,边吃边聊,崔冰冰因为看了柳钧的账本,这回给柳钧提出很多建议,而且她因工作关系见多识广,她的例子信手拈来,让柳钧受惠不尽。 眼看一桌菜惨遭席卷,红酒瓶也是见底,柳钧依依不舍地看着红烧带鱼的盘子,犹豫道:“给我一点儿米饭行吗?你烧的带鱼太好吃,这些汤汁不能倒掉,我拌饭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鱼汤拌饭?没煮饭,还以为这些菜够吃了。” “我们买了面条,我去下点儿面。” “我……来。”崔冰冰瞪着眼睛梦游般飘向厨房,实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腥气的带鱼汤拌面条。可是,她端上一撮面条后,就见识到了。“大哥,野猫见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了。阿三,你家还有不少东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没工具,等下我再扫一遍,记个单子,周六继续上门服务。唯一要求,你再烧一桌给我吃吧。” “想来就来,只要我有空,随便搭伙。” 等柳钧走在回家的路上,唇边挂满浓郁的鱼腥味,小醉意升腾着精神,在秋风荡漾中像只惬意的肥猫,他再回想崔冰冰的这句话。想来就来,随便搭伙?这话钱宏明和嘉丽说出来,他们怎么说,他怎么听,也会怎么做,不会觉得异样。可若是换作现今几乎一天一个以上电话的申华东,申华东出于隐私考虑,未必会说,而他尊重朋友个人隐私,也未必照做。至于才结识的崔冰冰,柳钧毫无疑问地怀疑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想想崔冰冰其人,其性格,柳钧心中只有三个字:没发展。做个朋友倒是挺好,问题是跟女人做朋友犹如河边走路,失脚可能性太大,属高危行业。他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多想,一笑而过。好笑的倒是崔冰冰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如何如何应付李大人。她仿佛比李大人的女儿更紧张,不过,崔冰冰当然有她的小算盘。柳钧用画法几何的思路俯视崔冰冰的行径,对崔冰冰的小心思一目了然。当然,心中受用。 第二天,李大人本来说好上午来,柳钧等到早上十点,一个电话过来,通知说李大人有事,改成下午。修改行事历,下午继续等。以为一点钟可以获得消息,却被老张泼一瓢冷水,国庆节前,机关下午睡完午觉才能上班,大约两点。再集合,再车队上路,估计到公司最早得下午三点。 果然,三点多的时候李大人驾临,柳钧祭出崔冰冰教的独门秘方,李大人的驾临自然而然地变成公事公办。 世界就此清静。连崔冰冰都来电,谢绝他上门做维修工,因崔冰冰周六出差,晚上才能回家。但是周日清晨,崔冰冰就精力充沛地跳上柳钧的车,上钱宏明新家,那市中心知名的豪宅区接嘉丽。 嘉丽穿一件自己画的T恤,配牛仔裤和帆布鞋,身上不见一丝首饰,但头发明显是坐在某高档美发中心一刀一刀花两三个小时剪出来,全身上下可谓简约而不简单。最关键的是,嘉丽瘦瘦的,即使穿牛仔裤,也显得仙风道骨。 柳钧跳下去给嘉丽开门,崔冰冰在车里惊讶地看着嘉丽,这是个完全与她不同世界的人,那气质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商人妇。一般从太太可以推知丈夫,崔冰冰好奇柳钧的那个朋友究竟何许人也。 柳钧坐回驾驶座后,也变得稳重起来,一本正经地替两个人做了介绍。两人都姓崔。 柳钧跟坐在后面默默打量他车子的嘉丽道:“嘉丽,听听我给小碎花搜罗的曲子,全是我自己弹的,你听着好的话,明天我做成文件传到你邮箱。” “宏明说,你弹的《小星星变奏曲》很好听。我正想哪天领小碎花去你那儿观摩呢。” “啊,那我得赶紧把新买的钢琴背回家,旧的太没感觉了,误导小碎花。你打算让小碎花学钢琴?我可以给你写个计划,还可以甄选老师,现在先多听,培养兴趣。你不教小碎花画画?” “正在培养兴趣呢,你看我T恤袖子上的一朵小花就是小碎花画的,可意识流了。” 崔冰冰在一边儿笑眯眯地听着,也听车子音响中流出来的音质不怎么样的钢琴声,原来柳钧会弹钢琴。她斜睨一眼柳钧那根功能不全的断指,她不晓得伤了一根手指后会不会影响弹琴。那根断指的来历她早有耳闻,以前事件刚发生时候,她当做江湖恩怨的一桩,想不到今天能遇到当事人,而且当事人看上去并不江湖。她很想知道那事件背后的曲折,只是她目前还不到可以打听隐私的级别。但她可以从车子里其他两人的对话中听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柳钧。 车子很快到约定集结地。一家超市平时车流不大的停车场上已经聚集不少车辆,好几辆好车。崔冰冰看柳钧向一辆牛高马大的大切诺基走去。大切旁边有一小群人,圈子中有个看上去不属于这种游玩场合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气质高雅的美女。崔冰冰从来不是三从四德的料,她和柳钧并肩走进这个人圈子。 “东东,我把阿三给你带来了。”随即柳钧回头又跟崔冰冰道:“你上回生日,说东东比奶油蛋糕更奶油,他日日夜夜惦记你。” 崔冰冰被打个措手不及,但不慌不忙地笑道:“那天晚上没看清你们的脸,要看清了,我直接叫你们菠萝面包。” 众人都起哄,柳钧讪讪地看申宝田的脸皮,见申华东也是在审视他的脸皮,众人都在看他俩的脸皮。柳钧连忙借口预付活动款,走开找人。申华东索性把阿三生日那天的德行说出来以飨听众。众人大笑着各自上车出发。申华东今天无法开他的烧包跑车下农村,只能开着宝马在前面开路,他这一车载了四个女孩子。 柳钧拿上梁思申递给他的一只对讲机上车,他感觉宋运辉可能有话要跟他说,心里非常忐忑,上车就将对讲机打开,不即不离地紧随大切诺基。果然,一会儿就有信号传来。 “小柳,你选择部件表面材料的时候,忘记考虑我们类似企业的工作环境。酸性大气环境,对表面腐蚀很明显。我带着照片,你等下看看。” “呃,会不会导致你们停机?腐蚀程度怎样?我立刻去看。” “目前我让做了表面防腐,基本上可以拖到春季大修。但表面防腐……应该不是你追求的境界。需要批评你的是,这么重要的工作环境,竟然没有考虑到,是个不该有的疏忽。” “宋总,非常谢谢你如此关心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部件。但请容我解释,我研究过东海的工艺,我以为应该有安装脱硫装置的。而其他酸性腐蚀我都有考虑。” 对讲机好一阵子的安静。崔冰冰听着不对,冲柳钧挥挥拳头。柳钧也早又按下说话键。“是的,我的疏忽,我进入厂区闻到气味,就应该有所察觉。” “你的解释是对的,十几年前引进设备之初,我也遇到过类似国外尖端设备到中国水土不服的问题。忘了提醒你。我当初对引进设备的考虑有这些小经验……” 崔冰冰惊讶地听着那个高高在上,她以为接触不到的东海宋总像教育自家弟子一般,与柳钧闲闲道出经验之谈,她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她工作那么多年,清楚一个前辈对一个晚辈如此传授经验,是多么的不易。哪有几个长辈有这等耐心,即使柳钧大把大把地行贿宋运辉也未必换得来这种人的耐心。她不由得回头看后面嘉丽的反应,她却见到嘉丽拿着复杂的单反相机聚精会神地对焦窗外,全不搭理。柳钧的朋友全都出乎她的意料,崔冰冰对柳钧好奇更多。 “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公司ISO9000证书拿不出来,怎么办?目前几乎所有规范化企业,对供货企业的质量管理体系认证都有要求。” “其实那个没用,那个体系还不如我的,尤其是认证机构的态度与水平,我大不认同,而且我得为此增加人员编制。这种对企业并无助益只有麻烦的认证,却要不菲的认证费,还有未来需要复审,劳民伤财。不过我已经在排队了。只能认证,否则竞标去没有证书首先被硬杠子敲下来。还有个ISO环境认证,也不得不做,完全是形式主义,未来我可能得实际做一套,为ISO另外备一套假文件。” “小柳你听着……哈哈哈,我们都在笑你。”柳钧听到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笑声,夹杂着隐约的对话。旁边崔冰冰也笑道:“这纯粹是孩子话。” 终于等到那边笑够了,说:“我们笑完了,over”,柳钧才能按下通话键,“今天不一样嘛,出来玩,让我发发牢骚。你们真不知道那认证费我是怎么谈的,还有安排日期,还有什么工作餐,你们不知道我为此认了多少所谓的朋友,占去我多少宝贵时间。可是,那帮大爷又非我出面不可。我无法不听,因为他们是局里的处长挂帅,谁敢得罪。这不是认证公司质量管理程序,而是认证我的公关手腕,我的大弱项,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宋运辉又笑,但是笑毕,立即严肃地道:“我们系统的采购,有条明文规定,就是质量体系认证。相信未来有类似规定的企业将越来越多。明天你把剩下的两只试用件拉回去,重做表面处理。不拿到认证书,不能再进门。” 这个问题对柳钧打击很大。崔冰冰看到柳钧不明显地皱起眉头。相识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柳钧皱眉头。“宋总,我们这种小型制造企业,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有数不胜数的不合理社会成本冲着我们伸手,隔几天就给剥去一层皮。前不久就有一个工种的培训年审,公司花钱去培训,上课马马虎虎,最后考试,上面考官读答案,下面照抄,考卷拿上去,全部人当场通过。这样的培训这样的年审有什么用?可如果不参加,这个工种没有敲这一年的年审章,很快调查小组就顺藤摸瓜上门,抓住罚款。更荒唐的是,年初工业区派出所通知我们被评为什么综合治安优胜单位,要我们拿200元牌匾成本费,去换一只优胜单位牌匾,我连忙说我们去年发生好几起治安事件,不配不配。到处都是这种花钱买证的现象,我非常反感,非不得已我尽可能拒绝,因此是工业区出名的刺头。包括这个ISO质量体系认证,社会上有许多认证机构,可是我们不能去那些机构认证,因为我们常年有产品出口,出口必须仰商检海关的鼻息,而商检的出口处正是ISO质量体系认证的主导单位,所谓一个班子两套牌子,我们只能乖乖去它那儿认证,接受高价认证。但据说,公关一下价格就可以商谈。我没有选择公关。与此同时,因为ISO质量体系据说是近年才引进中国,从突破到普及,到目前的单位采购招标以ISO质量认证为硬杠子,这两年算是达到高峰,因此需要认证单位众多。可又由于前面说的非去某个认证机构认证的原因,导致认证塞车,我们唯有排队等认证。可因为我不愿公关,眼看不断有后来者加塞,不遵守排队秩序,我公司的认证于是一直排不上日程。我本来一直想方设法避免被ISO硬杠子打到,宁可等,也不愿打开这个主动公关作弊的潘多拉盒子,包括我目前最迫切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可现在看来,我可能等不起。还有一个问题,我虽然跟国内机关接触才两年多,可是凭经验,我已经清楚在ISO质量体系认证这种弹性工作中,他们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这些直接决定认证的通过与否。所以我说认证其实是对我公关能力的认证,可我打心底不愿做这样的认证,不止是认证费用的问题。” 对讲机一时安静下来。车厢里也忽然安静,连嘉丽都放下手中的相机,看向柳钧。崔冰冰更是惊讶地看着柳钧,原以为柳钧刚才说的是孩子话,这么长篇累牍地听下来,才知柳钧这个理想主义者心底的挣扎。因已知柳钧关闭说话键,崔冰冰好意提示,“你对宋总说这些话,会不会不合适?他的身份和他与你的关系,你考虑过?” “找一个可以说这种话的人很不容易,我嗅到宋总身上有同类的气味。即使说错,也没有什么后果。” “我不这么以为。” “谢谢,我知道分寸。” 崔冰冰无言以对,“对不起,我多嘴再说一句,你遇到的问题,其实其他企业一样遇到,你有必要这么怨吗?” “如果真是这样,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那么我掏再多的钱也只能忍着。可问题是那么多规则只约束守规则的人,执行规则的人作弊,使得企业站在不同起跑线上。比如说排污,我严格遵守规则,每年投入的环保费用需要计入成本。但是有人沟通机构,肆意排污,赖掉这笔费用,无形中他的成本就比我降低了。又比如说劳动保险,我按照规则给员工上劳动保险,可是有些地方管理不严,有些企业则是沟通机构,于是他们的人力成本就降低了。那么做同样的产品,我守法的成本这么高,谁给我提升产品价格?我守法反而导致我产品的竞争力削弱。这正是我目前面临的问题。我的产品,如果是核心技术容易被复制的,只能生产几个月,在几个月内可以有比较好的利润。等市场做开,被模仿厂家盯上,高仿品出来,我基本上就没有竞争力了。我只能退出这个市场,将技术卖给连模仿都做不到的厂家,让这个市场恶性竞争去。我现在的问题是,我目前研发出的可控核心技术的产品正在东海试用,如果试用成功,以东海的背书,我就可以向全系统推广,这其中宋总帮我极大的忙。可如果因为手中没有ISO质量体系认证而被退回,我如何对得起宋总的赏识。而且,退回后再进,对产品信誉的影响是大大的不同了。再有一个问题,退回,将严重打乱我的年度工作安排。” “亏本?” “对。短暂停工。” “守法步履艰难,违章却诱惑无限。很煎熬。” “我不是个合格的老板。” “前提是这个大环境,这个大环境下,你不合格。” 这时,对讲机又响起。“小柳,刚才我和我太太不应该取笑你,我们道歉。”柳钧惊讶地与崔冰冰对视,崔冰冰轻道:“你们还真对味。” 宋运辉那边继续说下去,“但是质量体系认证必须做。我举个例子,我为什么敢开口放行你寂寂无名小公司的产品进入东海,正是因为我机缘巧合亲眼看到你公司的细节,又跟你有一席长谈。然而对于那些对工厂运作不熟悉,对质量管理无认识的人,或者是对工作不上心的人,他们判断你企业如何,只能靠公认的标准,公认的认证。质量体系认证就是这么一回事。哪怕你看不起这个认证,你也得去做。” “妥协的问题,大概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以后可以交流经验。”梁思申接了丈夫的话,“我的想法是,坚持理念,但设法谋求生存,这样,才可以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更多的人,改造更多的世界。我是行动派,但或许也有人认为生存不能凌驾于理念,那么各自求索吧。” 梁思申的话给了柳钧理论基础,或者说是借口。他面对的若只是自身的生存,他宁愿不妥协而求良心平安,可他而今肩扛的不是他一个人的生存,他从宋运辉提出需要质量体系认证那一刻起,已经没有第二选择。他今天算是向宋运辉夫妇撒一个娇吧,起码他没认错人。他更敬慕宋运辉。 这边,梁思申问丈夫,“柳钧会不会太任性?他若是跑单帮便罢,可他现在手下有百来号人吧,这么书生气还不误事?” “你放心,任性需要有资格,只有特别有底气和身无长物的人才任性得起来,柳钧是聪明人,他知道今天出来玩大家都轻松,知道我欣赏他,撒撒娇而已。” “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知识分子,情绪比其他人种复杂点儿。但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就可以了。那家伙确实厉害,他手下那帮工程师跟他一样都是神人,他那套研发体系极其有效,我以后还得压任务给他。你知道他那个部件试制出来,国产化的话,那得是我们系统设备国产化的一个里程碑,等慢慢攒成系列,我一年可以节省不少外汇。他自己也可以收获很好效益。所以我要对他精益求精,压着他多做事。那种认证小事,估计他接触那些官僚时候给气着了,赌气过后会想明白。” “可是他心里纠结的那些事儿,跟我以前差不多啊。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可你当初还装作挺重视的。呀,我刚才又自以为是了一下。” “没,没,你不一样……”宋运辉发现按下那头,翘起这头,这头的麻烦更大,这头他当局者迷。 另一辆车子里,崔冰冰疑惑地看着柳钧,直截了当地问:“宋总夫妻为什么纵容你?” “什么叫纵容?这叫朋友,好不好。” “谁跟你朋友,你在他们面前有资格吗。为什么纵容?” “你不就是想逼我说傻子拿大牌吗?” “你拿的是什么大牌?” 柳钧被崔冰冰问住,回答不出来。是啊,宋运辉为什么帮他,总不至于因为他帮宋运辉安排太太的活动吧。看东海那些人在宋运辉面前噤若寒蝉,他对宋运辉似乎还真太随便了点儿。“我刚才说话会不会太过?” “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都不为过。我只是想不通。” 柳钧被崔冰冰提醒,下车后收敛了一点儿。但他收敛,并不意味着其他人收敛。一伙儿来的都是好事的青年男女,到了农村广阔天地异常兴奋,不知谁从后备箱摸出一只足球,一帮男的一哄而上,自觉组成两队,在晒场上踢将起来。昨天刚下过雨,晒场又是泥又是水,一会儿工夫,个个成了脏猴子。场边女孩子们尖叫助威,不亦乐乎。柳钧将宋运辉也拖下了场。说真的,他心里还真对宋运辉敬而不畏,只觉得这是个大哥一样的人。 崔冰冰既然大号阿三,自然是个不肯站场边呐喊做超短裙状的人,可是足球对抗激烈,她晓得硬邦邦的足球砸身上是什么滋味,因此连守门都不敢做,绕着场子做起捡球的勾当,竟与场内的人呼应默契,只是也很快一手一脚的泥水。 终于等那么多的螃蟹一锅一锅地蒸熟,一帮泥人才肯罢手,申华东先追着跟他车的其中一名女孩子一个大熊抱,惹得女孩子惊声尖叫,泥人一个变俩。大家一看好玩,纷纷效仿,惊叫声此起彼伏。崔冰冰足球踢不上,模仿非常积极,转身找到嘉丽,飞奔过去大大地一个拥抱,在嘉丽背后印上两只泥手印。也有自己撞上去要求变泥人的,那就是梁思申。崔冰冰不配合,甚至比男人们还积极,柳钧当着同车两位女士的面不得放肆,只能去河边洗手。 运动过后,大家吃得特别尽兴。柳钧本想照顾比较文静的嘉丽,可发现嘉丽早被崔冰冰罩着了,两人混得似乎比他更熟。他便抓紧时间缠着宋运辉请教问题。申华东机灵,赶紧割地赔款和崔冰冰换了位置,坐到柳钧身边加入讨论。两个新进,一个老手,问不完的问题。可把宋运辉郁闷死,他太太的螃蟹腿还等着他剥呢。可两个傻大胆的看不懂他的脸色。 但宋运辉发现,即使在场没人很拿他当大爷供着,他依然玩得很开心,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放下一切,坦荡地玩闹过。于是他变得比梁思申更向往集体活动,等吃完饭,赏完桂,大家各自上车回家的时候,宋运辉忍不住追问柳钧和申华东以后还有什么活动。搞得柳、申两人很是吃惊。 柳钧更吃惊的是嘉丽的态度。他们吃完螃蟹吃烧烤,嘉丽就说这是以毒攻毒,一天玩下来一张脸玩得红红的,难得脸上布满很不沉静的笑容。柳钧送她到家,嘉丽几乎是跳着出车门,跳着上楼去。因此柳钧毫不犹豫给钱宏明打电话,责问钱宏明只顾工作不顾家。 但钱宏明也有理由,“柳钧,我比你清楚嘉丽,你能想象嘉丽跟朋友在酒吧拼酒吗?她连出去看电影都不愿,宁愿在家看碟。但我知道她喜欢这次的活动,才会积极鼓励她参与。你看,谁对?” 柳钧一想也对,“你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不仅我见不到你,连你老婆都扔给我照顾。” 钱宏明笑道:“你这家伙,回国后口头语日见匪气,我太太,别什么老婆老婆的,粗俗。等我忙过这阵子,回来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大补特补WTO知识,回头向你传达,看起来我得开始留意进口。” 柳钧斜睨一眼旁边的崔冰冰,隐晦地问:“是不是去年帮我那次的进口模式?” “有完善,有进步,有提高,哈哈。” 柳钧对进出口贸易一窍不通,迷迷糊糊放下电话问旁边的崔冰冰,“你们银行有没有安排WTO的学习?” “有,但很泛。我个人收集了点儿资料,需要的话,我明天复印一份给你。” “非常感谢。我请你吃川菜,我前天吃了水煮鱼,惊艳啊,真想与你分享。” “为什么想跟我分享川菜?” “印象中女孩子大多喜欢吃环境,你应该比较不同。一起去吧,去吧。我回家换套干净衣服,一小时后来接你。OK?” 崔冰冰将信将疑地答应。一小时后,她见到一身休闲但一身名牌的柳钧,这人竟然大胆地穿太阳黄的T恤和土黄的帆布裤,一下子就从灰扑扑的人丛中出挑了。她还收到小小一束白玫瑰花球和一瓶香水。崔冰冰变得疑神疑鬼,直接就问:“你想干吗?贿赂金融系统国家干部?” “周末,放松点儿啦。” “哦,明白了,你周末很想风骚,可惜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把花束pass给兄弟?” 柳钧但笑不语,车子滑出小区才道:“我不知道哪天才能修炼成宋总的段位,恨不得用一个月时间,什么都不干,就跟在宋总后面拎包偷学。” “原来你这是真心话,中午你说差不多话的时候,我还想你脸皮真厚,马屁当众拍得山响。含蓄点嘛。” “我一个体户,有什么可含蓄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直接说。又不是你们金融系统国家干部。” “你据说还是归国华侨、海外学人、高级知识分子、留德博士,哇……” “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分进银行的?据说这种国家单位很难进,银行等油水单位尤其是,你那个信贷职位更是人人打破头想进而不得。” “父母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我爸是本市心血管一把刀,认识的都是富贵病人,而富贵病人下半辈子都离不开好医生。问这干吗?不可以嘲笑哦。” “笑你干什么,我也是靠着我爸的基础,才能顺利在国内发展。否则一开始只能打工。起跑线太重要了。” 崔冰冰请柳钧去一条小街拐一下,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她去做什么,她最近贪吃黄油煎牛排,害得腰围猛增,不得不将几条裤子放到相熟裁缝店放宽裤头,又顺便在那店里量身做了两件真丝睡衣。可是她见到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她的同学,李大人的女儿沙菲,因这家裁缝店本就是她们姐妹淘的据点。偏偏柳钧挺自觉,一看见崔冰冰拎的袋子挺大,就跳下车去做苦力。于是他被沙菲见到,沙菲坚决要求做两人的电灯泡。崔冰冰急得要死,柳钧却无所谓,周末反正没事,多加一个女孩吃饭多一份热闹。 一行上车,触目便是雅致的花球和香水,沙菲让崔冰冰从实招来。柳钧在前面道:“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贿赂金融系统国家干部,以求骗得仨瓜俩枣。” 沙菲道:“说得这么赤裸裸,才是有问题呢。” 崔冰冰连忙道:“那啥,东东,我给你介绍,沙菲,我同学,她妈妈李阿姨也最喜欢我。” 柳钧立刻拎清了,暂时冒充起东东申华东来,不敢惹沙菲这种人。等会儿有手机呼叫,他就立刻借口公司有紧急情况,将两女拉到饭店,他自己先溜了。崔冰冰才松了一口气。 不料沙菲却暗自记下柳钧的车牌号,缠着她妈妈去查车主,一查,原来车主正是那个柳钧,拿来的登记照片复印件显示,这个自称东东的人不是柳钧是谁。母女一番推演,立即摸清前后因果,这崔冰冰不要脸,先她们一手将柳钧拦截了。 问题既然搞清楚,李大人直接找崔冰冰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崔冰冰无奈之下,只能苦笑着给柳钧去电话。 “柳钧,我跟你道别的。晚上有空出来,我请你喝酒。” “不巧,我出差,回母校。我买的是周四的回程机票,我周四找你。怎么回事,道别?” “呵呵,我做了一件坏事。说是帮同学相亲,结果……呵呵,我同学其实没中意的男朋友,她和她妈现在很满意你,很生我气。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反正你有机会。周四不用找我了,我已经赶紧打包滚蛋了。” “呃,你……你别放弃工作,我可以向李大人说明情况,我确实有女朋友,与你无关。” “谢谢你好意,不用啦!我还真横刀夺爱了,哼哼,太巧,我生日许愿完毕,你就跳出来,老天注定。我不怨谁,反正一身本事,哪儿都一样吃饭。我去上海工作,眼下股份制银行到处招兵买马,我很抢手。” “别莽撞,这边是市分行,国企,稳定,而且你已经打稳基础,站稳脚跟。” “不碍事,刚毕业没出息时候才削尖脑袋混国企呢,现在只觉得束缚,正好也想跳去外面看看,真正摸透市场化的路子。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你回母校干什么?科研联系?” “也在做坏事。我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想请母校教授助一臂之力,工程院士呢。周四真已经走了吗?” “呵呵,看起来潘多拉盒子正式打开了。柳钧,临行不负责任地问一句,你喜欢我吗?” “喜欢,但不是爱。所以你滚蛋得很冤。我跟李大人说说吧,都是我的责任。” “你少惹她,你家大业大,惹不起官场的人,不像我卷包就走,他们拿我爸妈也没办法。除非你想做乘龙快婿,那么我建议你赶紧。” 柳钧觉得很内疚,崔冰冰打包滚蛋,总是与他有一部分的干系,也感激崔冰冰为他着想。可是崔冰冰很潇洒,她说人难得有一次犯浑的体验,那感觉比嗑药还迷幻,人一生有这么一次,也算是赚到,她一点儿不后悔,一切向前看。柳钧以往对崔冰冰不过是马马虎虎,此刻不禁刮目相看。可是崔冰冰已经不需要了。 柳钧回到母校逗留几天,母校而今除了建筑物日新月异,思想观念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常世俗。而柳钧同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抓住留校读研即将升为副教授的同学将系里近年的科研成果删滤了一遍,找不到适合腾飞的,可是他依然与系里签了五年共同研发协议,价格不菲,按年付款,重点在于“共同”,而非“研发”,以他母校响当当的名头,这个“共同”拿出去,值得真金白银。 这一大笔钱花得柳钧心如割肉,折算一下都可以买地建车间了。但是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相比申华东为高新技术企业的投入,他的已经是小巫见大巫。好歹他大学出身豪门,进了大学遍地都是同学,满地都是内奸,自然比申华东好说话得多。 回家,他就主持改进从东海集团退回来的试样。好多传奇故事上描写一种新事物的发明,那真是脑袋一拍急转弯,答案就摩西开海一般奔涌而来,给现代文明带来光和电。现实,则是又傻又苦,非常无趣,几个小组的人分工协作,海量的计算,海量的测试,海量的分析,稍微耐心差点儿的人,熬过三天,绝熬不过一周,那过程唯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枯燥。 但柳钧今时不比过往,他还得管企业的日常运转,管春节后预定召开的腾飞公司历年研发成果研讨会。因此,研发中心里面的工作,他只能做个牵头人,做个协调人,做个决策人,而具体的研究工作,都已经渐渐离他而去。他心里非常可惜,可也只能那样。 等产品完美地呈现,柳钧拿去交给宋运辉献宝。宋运辉看一眼产品,看一眼显然是带着刚钻出实验室的疲累,滔滔不绝介绍设计改进思路的柳钧,竟是一口答应出席腾飞的研发成果研讨会。柳钧高兴得跳起来。有他的工程院院士导师,再有一方诸侯的宋运辉,这两个大头压阵,他的研讨会档次自是非同小可。果然,当他搬出这两人的名字两人的衔头,再去邀请高新技术企业评审小组成员来参加研讨会,人家赏脸了。这一仗,其中错综复杂而微妙至极的人际关系,是柳钧第一次接触第一次理顺,他累不死,但他能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晕。诸如请甲的时候不能请乙,请丙必须亲自出面,请丁必须在请戊之前,会场的排位必须根据行政级别,如何将学位折算成行政级别等等,若不是有经验老到的老张相助,柳钧很怀疑他早已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段时间柳钧几乎是心力交瘁,没有精力给产品更新换代,淘汰已经被遍地模仿、价格跌到不能再低的产品。为了维持工厂的生产,为了给公司一个正常的表象,为了让员工察觉不到公司面临的艰难,春节后能积极放心地一个不落地回公司上班,即使产品价格已经跌穿盈亏线,柳钧依然坚持保质保量地生产,生产一天亏一天,亏得柳石堂一颗心滴血。可是员工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今年工资奖金收成很不错,春节大休假后回来就换做国际领先的新产品,明年一定会更好。因为柳钧的亏本维持军心,今年春节前柳钧不用担心节后人员跑空,老张还告诉他,有些员工回家前细细打听公司招聘细则,希望介绍自家合条件的七亲八眷来公司上班。可见再精彩的思想工作,不如工资表上白底黑字的数字够说明问题。 2002年 产品出现问题,如何应对? 等马不停蹄地将大事小事处理完毕,大年夜来到了。这个大年夜,又是只有父子俩冷冷清清地过。柳钧累得心力交瘁,懒得做菜,两人叫上姑姑一家去饭店包了一桌年夜饭。想不到如今春节的饭店一样热闹非凡,他们去吃的饭店全部坐满,若无预定,谢绝入内。吃完饭,父子俩心有余悸地将车子停放在宾馆停车场,带着醉意迎着西北风,看着天边偶尔偷放出来的烟花,慢吞吞走回家。 看着身边消瘦的儿子,柳石堂异常感慨,“去年一整年都特别辛苦。可去年一年,挣的钱比我以前挣的加起来还多。而且,再辛苦,我们父子有商有量,即使商量不出个结果,我们也能分担辛劳,我去年一年做得特别踏实。阿钧,你回来对啦。” “爸,我基本上已经不是鱼已上钩,而是烤熟上桌,不可能再蹦跶。你这下能不能跟我讲实话,你大前年是真病还是假病?”见爸爸不语,柳钧又补充一句,“如果是真病,趁春节长假,我带你去我一个朋友的爸爸那儿看看,人家是心血管名医。” 柳石堂想躲避不说,可是儿子就是不上他的套,他只能讪讪地承认,“我大前年为骗你来,才出此下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害我女朋友跟人飞了,你害得我白头发添那么多,你还害得我苦死累死操心死庸俗死,气死我了,我明天不陪你过节,我飞香港玩儿去。” “跟女朋友一起去?让爸爸看看……”柳石堂唯有赔足笑脸。 “没有女朋友,哪有时间谈女朋友,每天穿的是三年前的衣服,再不势利的女孩子也不要我。明天跟东东几个一起去,早签出来的。爸你呢,有没有准备再婚。” “这两年太忙,哪有心思。等你新产品的市场稳定下来再说吧。只要新产品可以多做几年,我把市场打开就可以扔给别人去跑啦,到时候再说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夜夜笙歌,装什么门面。” “臭小子,我是你爸,说话放尊重点。” “其他人随便你,唯一要求,坚决不许钱宏英进门。” “钱宏英?人家现在是女强人,我这种老头子有什么好的。现在把我放她面前,她也未必看得上。你不知道?” “不想知道。看起来他们姐弟时来运转了。” “钱宏明那小子,一只眼睛看前面,一只眼睛看你,每天心里跟你比划高低。这种人不可深交,太摸不透。” “宏明挺好,够修养,够兄弟。” “钱宏明挺好?我告诉你,他外面有二奶,长得很漂亮,大学还没毕业呢,他给人家买了一辆车租了一套房,养着。怎么,你真不知道?别拿眼睛瞪我,好像我还会诬蔑钱宏明那小子一样,不信等开学,我陪你去逮。” “老天,我还以为我浑身桃花,给女孩子追得鸡飞狗跳,敢情钱宏明才是个闷骚的。难怪,难怪……”他一直觉得钱宏明忙得不可思议,哪有开外贸比他开小厂还忙的,这下他终于明白了。想到嘉丽一个外地女孩子,在本地的社交圈几乎为零,连出去玩都只能靠他这个钱宏明的哥儿们,他替嘉丽深深地悲哀,也非常非常生钱宏明的气。论理,钱宏明吃过他姐姐做人二奶的苦,他应该厌恶那一套丑陋,可他怎么可以才刚发达,就直奔那一套丑陋而去呢。他被钱宏明包二奶的事儿震得说不出话,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机,但他的手臂被他爸眼明手快地摁住。“别做傻事,你一个外人能做什么,通报钱宏明老婆,还是骂钱宏明?” 柳钧脑袋一个拐弯,就知道自己不会将情况通报给嘉丽。老公有外遇,老婆知道后会怎样,他妈就是血淋淋的例子。“我会跟宏明谈谈。” 柳石堂慢悠悠地道:“你懂不懂,包一个小姑娘,尤其是女大学生,这是多有面子的事。” 柳钧无言以对,是,他懂。正如钱宏明有钱先买宝马车,他以性价比规劝却牛拉不回。他能就二奶的事劝阻钱宏明吗?柳钧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无从着手。可是嘉丽该怎么办。 今年初一,柳钧竟然又巧遇杨巡一家。上一次在庙宇,这一次在机场,他们乘坐同一班飞机飞香港。即使柳钧与杨巡互不理睬,可申华东与杨巡还是很有寒暄,而杨逦也与柳钧在飞机上坐到一起。杨逦告诉柳钧,他们一行主题是过境香港,送大嫂任遐迩去美国抚养一双儿女,让小儿女的学习起步就是英语教学环境。当然,兄妹顺便游玩美国。柳钧很觉得奇怪,这样子为了孩子,夫妻远隔重洋做其牛郎织女,杨巡那种人会管住自己手脚吗?但随即柳钧就不怀好意地醒悟,面对一个百无禁忌的丈夫,一个知书达理的妻子该怎么办,或许,带着一双儿女远走高飞,一辈子装作不知此事是最现实的做法。柳钧不禁想到嘉丽的结局。 与一帮年龄相差无几,经历大同小异的朋友一起玩,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意外。虽然照旧是一日三餐,不过免去早餐,添加消夜。尽兴而归,每个人除了自己的,就是给别人带的,出门时候一手的购物单,回来时候手拉肩扛都是包。柳钧也是一手推车的超重行李,光是给小碎花买的奶粉零食玩具就是一整个红白条大编织袋。钱宏明自然得来接机做搬运工。 柳钧今天看见钱宏明,浑身都不对劲。他将红白条编织袋放进后备箱,就拉开拉链,开锁取出一只小包,道:“这一袋是嘉丽的,不交给你,我找时间自己给她。” 钱宏明不知其意,笑道:“还想当面邀功?给我,我太太神圣不可侵犯。” “不给,怕你转手送给别人,嘉丽拿不到。你打算把嘉丽怎么办?” 钱宏明一愣,奇怪事情怎么可能传到柳钧耳朵里。柳钧见他不答,又追问一句:“你打算把嘉丽怎么办,不许你伤害嘉丽,你我都知道,这种伤害致命。” 钱宏明被柳钧盯住,不得不表态:“我会处理,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 “处理?可怜那边那个女孩,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宏明你听着,嘉丽是我朋友,你不可以对不起她。”柳钧还是忍不住道,“杨巡把老婆儿女送出国了……” “不,你千万别跟嘉丽提起,也别跟嘉丽出那馊主意。嘉丽是我的港湾,你放心。” “既然嘉丽是港湾,你为什么还不知足?” “你别问了,我们混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行为准则,你未必理解。包括你车子上经常换不同的女孩,我也不理解,可是我不问。我只向你保证,嘉丽不会知道,嘉丽不会受伤害。” 柳钧无言以对。回到他的家,钱宏明拎着手提电脑跟上来,一定要给柳钧看伦敦铜期货。钱宏明连线上网,兴奋地解说,柳钧听得不知所云,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名词,不熟悉的操作。什么期权,什么合约,什么交割,什么平仓,什么期货空头多头,钱宏明中英文轮着说,柳钧的脑细胞被交替割裂,号称交割。“我只看到眼前的每顿铜价数据折算成人民币,加上运费,依然大大高于国内市场的铜价。你是不是想通过期货市场做铜?国内的上海不也有铜期货吗?” “孺子可教!”此时的钱宏明全无往日儒雅之风,眼睛迸射激动的光芒,显然是身体内荷尔蒙超常分泌,“再给你看沪铜……” 柳钧将双手全盖到键盘上,“你简单告诉我,今年是不是不做出口,改炒期货了?” 钱宏明急得想抓开柳钧的手,可是抓不走,只有干着急,“跟你解释你又不好好听,我做套期保值,如果方向跟对,我就在期货市场兑现赢利,如果跟错,大不了吃进做进口,反正国内铜价一向居高不下,风险不大。再说,我还可以在信用证上动脑筋,通过伦铜沪铜两手抓……咳,看你一脸茫然,你听我细说规则。这年头,我们不可能钻进权贵圈做垄断交易,那么只有善用规则,规则越复杂,跨行业越多,越少人做,获利越丰。因为这是仅限高智商人群的游戏。你以前挺能利用规则的,现在怎么不行了呢。” 柳钧不得不去煮一壶咖啡,才能打起精神听钱宏明灌输知识。好在柳钧也是聪明人,即使那是一个他从未涉及的领域,可几个事例听下来,他终于对概况了解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他的公司如今用铜,对国内铜价行情有所了解,心中略作计算,两只眼睛也贼亮起来。 “一起做?我们一向配合默契,彼此信赖,这是合作的最佳基础。” “可是精力和时间,我哪儿有。现在只一个腾飞已经占据我所有时间。” “你可以盯伦铜,晚上。大不了不去歌台舞榭混你过剩的精力。” “我还歌台舞榭,两周happy一次已算足额。另外一个问题,资金?我自顾不暇,拿不出资金。无法合作啊。”说这话时候柳钧想到崔冰冰给他做的一份资金规划,他还得找时间与崔冰冰详谈,同时将手中替崔冰冰在香港买的参考书交付,“用上回长期信用证套利的办法?” “你这下可以答应了?”钱宏明手指轮番击打桌面,目光炯炯鼓励着柳钧。 柳钧将他不熟悉的,从信用证到期货的程序在心中好好梳理一遍,“你单独就可以做,你已具备单独操作的一切可能。不用分我获利。你尽管去做,若不得不吃进高价铜,只要与国内市场的价格差不多,我可以接手,同时说服申华东接手一部分。” “不,我是新手上路,我需要可以信任可以商量的人一起做,壮胆。” “你以现有资产,抵押的话,足够沪铜开户……” “怎么够?那还不如炒股票打新股去。一向都是你大胆我周密,我们一向互补协作。上吧!” “尝试一个月!”柳钧难拒诱惑,蠢蠢欲动。可心里不禁想到,现在他与钱宏明的角色似乎倒置了,现在是钱宏明大胆,他周密。而且柳钧的尝试还有前提,那就是先纸上谈兵演练一番,才能进入实战。钱宏明虽然不太情愿,可也答应了。他此举颇具风险,太需要有个壮胆的同行人。 这以后,柳钧一边每天投入两个小时阅读钱宏明搜集给他的期货知识,一边与钱宏明看着行情模拟操作,每天投入巨大精力和时间。可即便是模拟操作,却也迅速见胜见负,心情如坐过山车,刺激异常。也正因为是模拟,两人可以动用极多的虚拟资金,在期货海洋畅游得非常痛快。更因为是模拟,遇到两人意见不一时,不用坐下来摆出理由说服对方,只要另设一部分虚拟资金,各自往认定的方向操作,最终结果说明一切。这样,便让两个心气甚高的人心中生出竞争意识,竞争让两个人更加专注,抽出更多时间关注两地期市。竞争也使两人的性格暴露无异:柳钧谨慎,钱宏明泼辣;柳钧细水长流,钱宏明大开大合,竟是与两人小时候给他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不过最终算总账,盈亏半斤八两。偶尔两人也有意见统一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需要出门撮一顿以示庆祝。于是,实钱还未开始赚,聚餐已经好几顿。嘉丽说他们两个像上瘾的赌徒。 柳钧专注于期货的时候,腾飞公司为了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定而从事的外围工作也紧张地进行着,包括座谈会。因为柳钧精力分散,专心旁骛于期货,做事不免顾此失彼,老张起先还着手弥补,眼看着座谈会时间越来越近,老张终于怨声载道,抓住柳钧指出最近工作因为甲乙丙丁等延误,导致节节延误,却不见有谁出来力挽狂澜。这样下去,五天后的座谈会还不如不开,得罪到场的重要人物将前功尽弃。 柳钧心惊,不得不暂时搁下期货那头,专心抓紧座谈会安排工作。座谈会之前,原本邀请的人还得再次殷勤地敲定一下,以示腾飞非常恭候大驾。有些忽然吞吞吐吐的,需要柳钧专程三顾茅庐。远路的,则是谈妥接送事宜。还有会后需要送出的礼物,也需筹备。更得准备的是座谈会的进程,发言稿自是不必说,他们还得设想可能发生的变故,柳钧需要拉来几个人当听众,模拟演练一番。总之全是事情。柳钧一边忙碌,却忍不住将期货行情挂在电脑上,随时联网,百忙之中总是会一目十行地看一下翻新的信息,稍微分心思考一下。 等柳钧一行进入一家四星级宾馆的会议厅时,柳钧觉得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老张说他眼白全是血丝,脸皮全是粉刺。柳钧无法不反思,期货是不是分去他太多的精力。 宋运辉来得不早不晚,比开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场,进门一看柳钧那一脸亢奋和疲惫,自以为了然。他笑问柳钧,组织这种会议是否比得心应手的研发工作更累,会不会研发时候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如这边开一场会辛苦。柳钧心怀鬼胎,只敢笑不敢回答。会议上,宋运辉主动发言,他肯定腾飞公司的先进研发体系和高比例研发投入,更就东海集团多年来国产化道路上探索的艰辛,指出腾飞公司自主研发的产品在几个方面的重要意义。 柳钧早已被灌输得知,即使与会者来自各行各业,可是大家的行动却隐隐向着行政级别看齐。而东海集团又与本地行政密不可分,于是行政级别最高的宋运辉的发言基本上成了会议的基调,将柳钧自己定的有点儿自吹自擂的发言稿打进箱底。自然,宋运辉的发言较之柳钧的自吹自擂,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完全出乎柳钧意料。柳钧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宋运辉的大恩。 宋运辉没有留下来吃中饭。柳钧送他上车去,沿路感激不尽,宋运辉只是很谦和地说,他只是实事求是,同时以实际行动为优秀企业保驾护航。他上车前,督促柳钧不要看到成绩沾沾自喜,前路很难,也无止境,必须忍耐寂寞,坚持、坚持、再坚持。 柳钧汗颜,觉得非常辜负宋运辉的无私提携。他满心纠结地想,期货占去他太多精力,他手下确实有几个怪才,可是怪才清高不擅管理,他若不亲眼盯着,腾飞的科研成果不会出那么快那么好。他是不是该戒了分去他太多精力的期货?但期货已经钻研了那么多,刚刚学会建立数学模型摸到门道,前面正是一片未知的诱惑,心头一块火烫,着实难以取舍。 会议算是成功,后续工作由柳石堂跟进,往往场面做足之后,接下来的都是桌面下的勾当。钱宏明一听柳钧终于闭关结束,力邀柳钧赶紧去他办公室面谈。几乎是一看见手机屏幕显示出钱宏明的号码,柳钧心中的天平就自觉地微微倾斜了。而钱宏明见面便开门见山,将电脑页面拉出,推给柳钧看。 “你闭关前一天,我们难得做出同样的判断,我高兴得跃跃欲试。你闭关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去上海了。我带去公司的流动资金,还有我两处房产的抵押,虽然微不足道……你看看所有发生的交易记录,我必须第一时间与合作伙伴你通报。如何?果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错吧。” 柳钧仔细看完,嘴里只会说一句话,“这钱挣得太容易了。”他心里很快将交易所得折算成腾飞的收入,腾飞需要发生多少啰里八唆的事,耗费多少人的集体努力,花费多少的时间,才能取得相同收获。 “所以你看,只要是我们都看好的,准没错。现在我有些犹豫不决……”钱宏明跟柳钧详解这几天来的形势变化,他又有多少下单,还有多少剩余资金可以操作,而眼下国际形势表明,资源市场短期内显然波动挺大,可期货喜欢的是波动,有风险才有回报,关键是怎么走好每一步,以免已经进场的资金亏本,尽力在波动中顺势而为。 “眼下小亏,别担心。不会没希望。”柳钧看着后续数据,尽力安慰将全部身家压进去的好友。 “担心有一点儿,但不大。不过今天看着收益渐渐收窄,直至小亏,我仿佛从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我们已经不是玩模拟,而是真刀真枪。刀刀割肉,非常考验意志力。幸好你出关了。” 柳钧责无旁贷,即便不想赢利,眼下也得先帮朋友脱困。两人在钱宏明的办公室里讨论至深夜。结束时候柳钧才发现他的体力快撑不住,而且他那边还有大学的教授和陪同的同学忘了接待。他不得不赶回宾馆,不敢打搅老师,只能找同学赔个不是,出来后被他爸埋怨得差点疯掉。 不过无论如何,研讨会总算是顺利结束了,结束后各方的反馈都不错,看起来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有望。柳钧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专心研究期市波动。他也将一部分腾飞的流动资金补充进去。腾飞的流动资金本就紧张,这么一抽血,日常运作便有些捉襟见肘。但是柳钧想,很快,他会以期货所得反哺腾飞。但腾飞上下的知情人开始怨声载道,工作认真的得不到嘉奖,工作松散的得不到惩罚,整套管理体系仿佛方向盘失灵的汽车,走得漫无目的。 终于有人敲开柳钧的门,竟然是孙工与廖工这对冤家结伴而来。他们两个不等柳钧说话,就自说自话地坐到柳钧对面,眼光不再平静,仿佛压抑着愤怒。 “我们强行阻止车间开工,动用的是厂规第三章第五条,我们认为柳总签发的工艺不对,我们以研发中心名义强制车间停工。” “这个产品是我负责研发,敲定工艺的时候我正病假,原以为有柳总在,我只要安心养病,这种小问题柳总洞若观火。”廖工将手中工艺交给柳钧看,“红线划出那道工序,柳总请看,这么走捷径,强行加工产生的应力怎么办,等着交付的时候部件开裂?” “这么显而易见的错误,绝不应该出在一个从业十年的高工身上,唯一解释只有:不认真!” 两个高工你一言我一语,基本上不留情面,批的都是柳钧以往一直重点狠抓的条目:不认真。柳钧简直无地自容。起先,两位高工的批评对事不对人,讲的都是技术有关的问题,因此句句一针见血,打得柳钧体无完肤。但是孙工后来见老板脸色通红,就安抚了一句,“柳总应该不会是不小心犯这种低级错误,但是我看你最近住公司的时间多,按说不会有太多分心的家务事,不过你年轻人……” “我最近在帮朋友做一个项目,投入的精力非常大,很多高数计算。”柳钧连忙踩刹车,免得他们怀疑他色迷心窍,酒色过度,“对不起,工作中大大分心了,害廖工提前结束病假赶回来。我很快改进。” “我们倚老卖老,索性多说几句,柳总,这几个月……公司在严重退步,质量上退步,生产上退步,管理上更退步。还有资金,下面车间已经好几次为流动资金断档停炊了,太动摇军心。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能再这样了,你不心疼我们心疼,你不能让我们下面做事的失去指望啊。”廖工虽然平时话不多,可真说起来,都是掏心挖肺的话。 “柳总,春节后你一直没给我们中心开会讨论新的研发方向。我已经两次书面提醒,不知道柳总看见没有。” “柳总,我这人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话。你老板三心二意,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都是做事的人,不想吃闲饭。”廖工说到这儿,下面挨了孙工一脚。廖工也一想不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造反吗,赶紧闭嘴。 两位高工盯着柳钧将工艺改过来,重新签字,才拿走告辞。柳钧被训得像个小学生。但两位高工不放心,又偷偷一个电话打给太上皇柳石堂。柳石堂还以为儿子老大不小内分泌不平衡,竭力婉转劝说儿子有必要忙里偷闲享受生活,不能一心扑在工作上。柳钧倒是没想到有人通报了南辕北辙的爸爸,他给他爸弄得哭笑不得。这么多人提醒,柳钧意识到他应该合理安排时间,不能太沉迷期货。 柳钧几乎是左手斩右手地克制上网时间,这个过程很痛苦,就像几年前戒烟一样,有一根神经根本不听他的指挥,放肆而妖孽地自说自话。而且还有钱宏明三不五时地跟他来一个热线,就像有人硬塞给戒烟的人一根好烟,柳钧经常为此破戒,打开电脑。终于,连年轻而胆小的会计也找上柳钧,告诉他这个月的办公费用即将超过硬杠子,问柳钧有几笔等待付款的支出要不要收回。如果不收回,超出部分需要另外走一套财务签字程序,才可以入账。 公司的财务都是柳钧一支笔签名,他认为自己一向把关严格,怎么可能一个月多出好几笔超支的,他心里有些怀疑,就让财务拿最近三个月的账簿和凭证来查。查账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在电脑上做一个表格,一个月发生的费用全部列出,下个月有类似费用就列在一行,对比之下,一目了然。对比,最说明问题。显而易见,一个月比一个月,不仅支出项目增加,单项支出额度也逐月提高。柳钧越来越觉得问题严重,这几个月他的把关似乎越来越松。 但查账期间,钱宏明一个电话打来,汇报今天战况。两人将被杠杆放大的资金几十万、几百万地一议论,柳钧再回头看凭证上几十、几百、几千的小支出,心里很有点不耐烦。碍于对面坐着被他拉住加班的小会计,他只有继续对账。等心情慢慢平复,柳钧忽然惊悚,钱宏明来电的一前一后,他的心态出大问题了。工厂的工作必须拥有按部就班细碎耐心至极的心态,期货操作则是不同,在期货市场,随着资金的杠杆放大,人的贪欲、情绪等也成倍放大。现实表明,他显然做不到在两种心态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这就是三个月来费用逐月增加的原因。因此他面对的问题不是减少关注期货的时间,而是面临两种选择,选择一心一意做期货,还是选择一心一意做工厂。 当千头万绪提炼成非此即彼的选择时,柳钧没有犹豫,即使心中抱有很大遗憾,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工厂。他自嘲地心说,啊,钱不是最重要的,人生需要有追求。与财务一起查完账,柳钧就电告钱宏明,今天开始他退出,绝不回头。原因只有一个,继续炒期货,他的公司不出三个月会垮掉。唯有斩草除根,柳钧才能戒掉所有的瘾。 一夜睡过,柳钧回首做期货的那几个月,真如鬼迷心窍似的。他是亚当?斯密的信徒,他一向认定唯有制造业才创造价值,制造财富,因此他将制造和科研奉为他的信仰。可前几个月,他竟将宝贵的时间贡献给赌博一样的所谓金融事业。那几个月,他几乎早上睁开眼就打开电脑,先看全世界行情变化,晚上闭上眼睛前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关电脑。他是真的荒废了腾飞的工作。柳钧深信,这几个月里,不会仅仅办公费用出问题,一定还有更多浑水摸鱼。 而他首先要做的不是亡羊补牢,而是于上班时间全心投入抓生产抓质量。果然不出所料,抽检成品库产品的质量合格率并不是百分百。有些铸件竟是出现肉眼可见的砂眼,也被鱼目混珠当做成品。至于原因,无非是质检高抬贵手,车间少扣废品率奖。这几天,一口气查出好多问题,包括产品质量的,包括管理程序的,处罚单开了一叠,光是激光打印机就运作了近半小时。 可这些都只是马后炮,柳钧流着冷汗想到一个严肃问题,在他鬼迷心窍期间,不知有多少不合格产品浑水摸鱼,又不知有多少疵品流到客户手上。像他腾飞这样的小规模制造企业,放到偌大的中国,几乎是沧海之一粟,毫无优势可言。腾飞得以安身立命,唯有品质,而眼下,他似乎自毁江山了。柳钧一时委觉不下,要不要将产品召回。如果不召回,需不需要派人去下家重新验货。而后者若是做出来,几乎可以毁掉他用两年时间建立起来的腾飞质量百分百的信誉保证。可如果坐等疵品被发现,更毁信誉。怎么办才好。 与此同时,柳钧利用八小时以外时间,全面彻查这几月的所有凭证。令他胆战心惊的是,好几张凭证明明是他的签字,他却对其绝无印象,毫无疑问,他签署那些凭证的时候,大约正全心关注伦铜沪铜的起落。他这种精神状态,账目怎能不出问题。他发现最近几笔短驳到内河码头的运输费高得异常。他既然做铜期货,当然也关心国际油价,在近期国内油价并无显著上涨的前提下,运输费怎么可能上涨。柳钧叫来掌管储运的员工,指示要么压价,要么换运输公司。 很快,员工就反馈,那家运输公司方老板声称,要么原价做,要么拗断。柳钧以为很简单,拗断就拗断,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不曾想,运输市场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尤其内河码头短驳运输,那真是铁板一块。与方老板拗断之后,再联系其他运输公司,要么一听腾飞的名字就摇手谢绝,要么有不知套路的拉上腾飞的货色去内河码头,结果要么不得其门而入,要么被不知哪儿蹿出来的人围着车子砸。几天下来,腾飞陷入只能进不能出的尴尬境地,发货工作陷于停顿。 柳钧悔得肠子都青了,若不是他前阵子鬼迷心窍,怎么会有货运价格偷偷小幅快跑,涨到眼下高价。而吃多了高价运输费的货运公司自然是不甘自行降价,谁肯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柳钧想到申华东家大业大,旗下几家公司的日货运量惊人,应该与那些人有些关系。他找申华东咨询,果然没问错人。申华东了解内幕,本市内河码头有限,自从私有化开始,几年下来几乎被一群老乡收入囊中。那群老乡身在异地,自然非常团结,经常抱团议价抱团接货,似乎内部有一套不为人知的运作体系,带点儿暴力,带点儿江湖。柳钧眼前一黑,想到在本市很有名气的杨巡那个老乡团,幸好申华东答应帮助协调。 他们晚上约一家酒吧见面吃讲茶。与运输公司方老板一起来的是申华东家的长期合作运输公司老板,与申华东口口声声称兄道弟。用申华东朋友的话说,他是押着方老板过来讲和。但他们那行有规矩,破镜重圆,喝三杯交杯酒,从此揭过,见面都是朋友。申华东那朋友二话不说,也不管酒吧规矩,去柜台摘下六只红酒杯,倒满六杯绿瓶红星二锅头。酒保一看那人架势,什么都不敢说,任他们拿自带的酒在酒吧的场子自由发挥。 柳钧看看瓶子上明晃晃的56°,心说这哪是喝酒,这基本上就是灌酒精了。可是再看看申华东朋友与方老板手臂上年糕般粗的纯金手链,以及方老板手背青郁郁的一个“忍”字,他知道今天逃不过去,能用喝酒解决,已经是看在申华东的面子上了。柳钧只能豁出去,强笑着与方老板交臂喝下三杯绿瓶二锅头,顿时整个人跟火球一样,全身发烫。后来的事他全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身处医院。柳钧以胃粘膜损伤吐血和酒精中毒,终于了结他一度鬼迷心窍在腾飞造成的亏空。 柳石堂得知此事,更加生气钱宏明,一心认定儿子是中了钱宏明那小子的圈套。他找到钱宏英骂了一顿,钱宏英唯有唯唯诺诺。钱宏英虽然而今一心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可是她的地位越高,心里越留恋阳光下堂堂正正的生活,便越发担心她过去的阴暗被人挖掘揭发,而柳石堂是她最忌惮的那个。等柳石堂离开,她便一个电话打给钱宏明,将钱宏明骂了一通,要钱宏明从此远离柳钧,不许招惹。钱宏英问弟弟,柳钧是一个能提醒痛苦回忆的人,为什么一直巴着柳钧不放,除了友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潜意识,自虐吗? 钱宏明回答不了,可是姐姐的问题又提醒他,为什么?理智分析,他应该离柳钧远远的,最好老死不相见。真的只是友谊吗。难道不仅仅是友谊吗? 柳钧虽然将养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可腾飞却犹如“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终于拿到质量体系认证了,起码以后走国企正门有了一张硬pass。高新企业认定也批下来了,不过批下来的同时,一个经办人员从柳钧这儿私人借款五万,倒是给了一张借条,不过借条上面不见约定归还日期。 腾飞公司开始走向一条被政府关注的轨道。柳钧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关注多了,揩油的也多了,不过给的政策也多。政策在某些人手里是弹性的,可以给你上限,也可以给你下限,端看你企业主拎不拎得清。柳钧显然不大拎得清。只是眼看研发能力在业内公认不如他腾飞的市一机获得更多关照,柳钧心里到底有点儿不平衡,可也只能认命,申家在本市散枝开叶,根系发达,岂是他腾飞可比。 柳钧还在亡羊补牢的当儿,市一机与技术合作伙伴的谈判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此次谈判,是市一机有史以来第二次走出去。与以往的盲目出走不同,此次走出去的掌舵人是申华东的父亲申宝田,当年,申宝田是最密切关注市一机首次合资遭遇合同陷阱的人群之一,也曾为市一机当年的合同解套出谋划策,因此早在第二次走出去策划之初,申宝田就凭经验简单扼要给出一个备忘,指示几处重点关注。申华东全盘操作,几乎是完全将杨巡招聘来的董其扬隔绝在合作谈判之外,申华东看不上土MBA董其扬。于是董其扬处境尴尬,但按兵不动,每天按时上下班,即使办公室门可罗雀。 反而是柳钧虽然查漏补缺忙得一塌糊涂,却经常被申华东请去做技术高参,以免市一机在技术转让方面重蹈当年之痛。即便是柳钧也看出申华东强势排斥董其扬,他私下规劝申华东妥善处理,爱才惜才。但申华东有申华东张扬的行事方式,他甚至提请柳钧充当媒介,与董其扬商谈分手价码。 柳钧不愿接腔,转了话题,“你怎么带我走后门?太绕了,前门又没在修路。” “前门有个疯子等着砸我的车。那疯子以前是市一机正式工,市一机还是国企时候停薪留职,现在忽然想回来上班,人事当然不同意,那疯子就闹到我办公室,扬言他既然当年没将档案转出去,我们现在也无权将他的档案转送到劳动局,我们得对他终身负责,不答应就砸车。我只好避着走,又不能剥夺疯子人身自由。” “你这不算什么,对方最多给你造成一些不便。我以前一个员工偷图纸,被我设法抓了送去坐牢,他坐牢期间老婆带着儿子跑了,老娘走投无路跳河自杀,他刑满释放就找我,威胁说他这辈子被我害了,他现在是亡命之徒,我要么给五十万了结此事,要么等着挨闷棍。你说这是什么事,才刚按下我爸车胎被戳那头,又来一个更要命的。做企业成高危行业了。你爸做了那么多年企业,有没有人找上门?” “怎么没有,我小时候有阵子好几个人吃睡都赖在我家,现在我爸地位超然,底层有纠纷不大会找上他,轮到我挨枪子儿。前阵子我们开除一个好吃懒做的清洁工,结果清洁工她爸打上门来,正好我出门经过门卫,那人操起凳子就飞过来,我幸亏跟着你学拳脚了,要不然出人命。还有质检跟车间打架,整个大车间的械斗。说起来咱什么没见识过,这两年大风大浪全经历了。” “唉,全武行,车间遍地冷兵器,我那儿也闹过这么一出,才夏天的事儿,我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一测血压准超标。我那天抢了一根螺纹钢撬棍进去劝架,撬棍一头尖嘴,一头鸭嘴,近一人长,真要出手,准一手一条人命。事后他们说我那次红了眼,真像要杀人,他们就怵了。至于每天的小打小闹,唉,我现在已经麻木了。我现在修炼到可以麻木不仁地途径吵架斗殴现场而不出手,只打电话给当事人的直系上司,让他们顺序处置,得道了吧。” “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他说等哪天我修炼到听说车间出了人命依然面不改色,我才可以回集团上班。他说人做到一定层次上,拼的已经不是脑力,那层次的人都差不多聪明,而是比耐力,看谁更沉得住气,沉得住气的人才能思虑周详,少出纰漏。我目前还做不到,我还喜欢真心实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装腔作势拍给别人看。” 柳钧闻言,顿如醍醐灌顶。想想最近因谈判而频繁接触的申宝田,想想他一直视作偶像的宋运辉,再想想自己这几年走过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后变化,他心中千言万语,却只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他现在唯有佩服他爸,当初哪来那么大胆魄,让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独挑大梁,换他可不敢,他只会学申宝田,先发配儿子做一方诸侯历练几年再说。 十月,好多人结婚,其中就有杨逦和余珊珊。余珊珊给柳钧寄来一张喜帖,柳钧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头绪,原来是嫁给烟草公司某大头的公子,余珊珊也顺便进了烟草公司吃皇粮。有关那个烟草公子,传说不少,普遍不佳,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怎么会找这种人,而且动作如此迅速。而杨逦的喜帖则是约请吃饭,见面递交。虽然婚礼之前准备工作繁忙,可杨逦竟然拨出一晚上时间,单独与柳钧吃饭。饭店由杨逦选择,柳钧先到,进包厢往窗外一看,正好面对杨巡正在建造的五星级酒店。淡淡夜色中,只见体量庞大的裙楼,与巍峨耸立的主楼,柳钧即使不是建筑业从业人士,也能从中见识到杨巡的实力。他在心中叹了一声气,将窗帘拉上。 杨逦穿一件真丝吊带连衣裙,外罩西装短外套,配一串滚圆的白色珍珠项链,既妩媚又干练。杨逦心知柳钧不可能去参加她的婚礼,故拿来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钧。柳钧也掏出贺礼,一套SKII礼盒,乃临时抱佛脚,请崔冰冰帮忙从上海寄来。 “同一楼层的邻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点儿信息,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钧替杨逦拉开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来了再点菜吧。” “他不会来,他在新房盯着打扫呢。看看我们的婚纱照。” 柳钧心里生出一丝狐疑,接婚纱照翻看,见新郎官是个健壮的青年,与杨逦站一起,显得稚嫩。倒不是年龄上有差别,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单纯。看看对面老练点菜的杨逦,再看看婚纱照上的新郎,柳钧更是心生诧异。 杨逦早已感觉到,爽快地笑道:“有话直说便是,藏藏掖掖做什么。我家新郎官性情阳光,心胸坦荡,懂得体恤家人,尤其难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才是第一位。” 柳钧开始还真信了,可杨逦越往详细解说,他越怀疑,但他刚决定学习见怪不怪,就微笑道:“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紧。最近忙什么?宾馆筹建是个大工程吧。边打边学?” “我熟悉五星级宾馆运作,现在的主要工作还不是具体事务,而是洽谈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们谈的是香格里拉,但现在看来香格里拉条件太苛刻,准备多谈几家。嗯,市里刚划出一片地做科技园区,我前儿过去看了一下规划,你倒是动作麻利,比我还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块地两面环水,风景极好,唯独对岸一座寺庙大煞风景。准备搞开发吗?” “搞什么开发,我老老实实做实业。公司产能扩张,原先的土地不够用,只好把研发中心迁出来。那块地风景不错,适合规划一个可以安静思考的环境。说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们的企业人员构成与其他企业不大一样,我们更侧重人,研发中心的科研人员是公司的宝贝,我需要为宝贝们创造最好的用人环境,才能留住宝贝。科研人员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带口,他们需要方便的生活环境,和孩子入学的好校区,这些,只有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员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点儿,也只有城市才能满足。创造条件一要户口二要钱,所以我看中科技园区,那儿的集体户口归属于市区,我们公司作为高新企业,可以用引进稀缺人才的政策为我们的科研人员办理市区集体户口。那么未来科研人员在市区买了房子,从市区集体户口迁到自家市区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区集体户口就没那么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虑,科研工作不同于坐班,有时候灵感上来,却赶上公司班车接送时间,不跟班车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车吧明天就没那兴奋点了。如果工作地点在高新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那儿有市区公交网,而不是现在这边工业区的城乡公交,晚上不到六点全停班。另有一个客户接待的问题,现在已经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现在酒再香也得将门面放到闹市去。还有很多理由,你做了那么多年管理,肯定比我清楚。”不过柳钧没有说占有优质地皮即等于拥有银行承认的优质资产的想法,那是崔冰冰教育他的结果。 “确实这样,你为你那些宝贝员工可算是考虑到极致了。不过既然你还没付款,我还是要把大实话告诉你。本地老话有说,庙前穷,庙后富,庙左庙右多寡妇。那块地正处庙前,风水大忌。否则你想,那么好的地段,哪儿轮得到你打主意。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俗?呵呵,近年看地多,接触的都是这方面的知识,想不知道都难。对于寺庙,我可以无神论,可是我的客户们会用脚投票,我不得不考虑周详。” 柳钧哑然失笑,“我说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块怎么没人跟我竞争。无所谓,我那儿搞纯研发,与客户无关。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还懂得这种东西。” 杨逦小心地看着柳钧笑得心无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没办法,吃饭家什,不得不知。不过我得提醒你,那块地未来升值潜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庙的运动可能不会再来。”看到柳钧心悦诚服地点头,杨逦心里欢喜,“这种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为什么熟悉五星级酒店吗?以前……我们这一代算是看着琼瑶长大的……” “我看古龙。” “都是充满梦想的文字。那个时候,我向往看不见的阶层,看不见的生活,那个时候五星级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窗口,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机会。看不见的阶层,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迟钝,最近才明白一个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里永远是野火烧不尽的草根。” 柳钧听得莫名其妙,“我国改革开放二十几年,真正好日子才不到二十年,可以说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与人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境界,自出生便已注定起步的轨道是哪一条,就像田径场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线是要遭处罚的,甚至取消比赛资格。我却至此才弄明白。” 柳钧更加一头雾水,“人生与跑道没有可比性。虽然人定不可能胜天,可是……” “那是因为你一直占着内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艰辛。” “我认为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乐乐地积极生活着?” “她比我看得明白,现在一个人在波士顿抚养一双儿女,对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个人将生活安排得极好,照顾孩子之外,还可以攻读会计硕士课程。啊对,其实就是心魔,放下一颗心,外面天高地远。” 柳钧陪着杨逦喝酒,听杨逦不着边际地扯得原来越跳跃,愈发感觉这顿饭不简单,杨逦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红酒,杨逦喝了大半,酒尽时候,杨逦忽然问一句:“柳钧,你有没想过报复我大哥。” “没有机会。” “说明你心里还是想的,难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钧心里吃惊,但表面若无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应该警惕资产负债表,这么一座宾馆造下来,你们的资产负债表一定很吓人。” “担心什么。你是不是还打算并购你公司隔壁那家摇摇欲坠的微型轴承公司?” “你大哥这么关注我?”柳钧给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杨逦酒后失言一次之后不再多说,给柳钧心中留下极大疑团。可柳钧终是忍不住,他太忌惮杨巡,不弄清楚心里猫抓猫挠的。“你大哥对那微型轴承公司有打算?” 杨逦却微醺着问:“新开的高尔夫,你做会员了吗?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环境还不错的。” “没做,对高尔夫兴趣不大。” “有人告诉我,在那儿社交挺不错的。最近玩什么好玩的?” “最近……呵呵,很自恋地录我弹的钢琴曲,去一家不怎么样的录音棚里玩儿。” 杨逦眼中露出羡慕,是的,优越的人自己是不会知道优越的,但是旁人清楚。“这个需要好几天吗?不是弹几个曲子吗?” “我的一根手指不大灵活,若发挥好,一次通过,发挥不好,只好再来一遍。我也很不愿意。” 包厢的气氛一下冷了,杨逦沉吟许久才道:“你说我大哥怎可能不时时提防你。他现在恐怕很后悔很后悔,他原以为你只是个白面书生,是个有回头路可走的书生,以为你遭遇挫折肯定会逃出国去。想不到你这么有坚持。当然他不会告诉我,我想他把两个孩子送出国去,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我还不至于做出下三滥的举动。”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会这么想,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人的底线也不同。放心,你们之间目前并无交集,大哥还不至于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杨逦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钧的,不由分说地将柳钧酒杯中的红酒倒来一半,“最后一杯,请祝福我一个月后的婚姻生活美满幸福。” 两人一饮而尽,柳钧奇道:“你在担心?像你这样豁达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选的人就不会错,其次未来的生活琐碎你一定也能妥善处理,有什么可担心的。婚前焦虑?晚上请你唱歌散心。” “我?豁达……理性?”一直到结账出门,杨逦还在反复念叨“豁达理性”,微醺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竟然能与豁达理性沾边,若不是柳钧说出来,她一定不会信。因此上了车,她决定豁出去,厚着脸皮问柳钧:“你真觉得我有这么好?如果你与我大哥之间没有怨恨,你会不会追求我?” 柳钧毫不犹豫地给了一个“会”,他喜欢内涵丰富可供研究的人。于是,杨逦的心飞扬起来,她笑得非常开心。她想,这就是九死一生经历万水千山之后的豁达理性了吧。但是杨逦回家后,却站在热水淋浴龙头下哭了。快乐永远不属于她,她宁可不要什么豁达理性。而窗外,台风于凌晨登陆,一夜风雨敲窗。 柳钧早上起来,建筑质量良好的墙面竟然会有些许渗漏。他惊讶地探视地面,只见城市路面黄浊浊一片汪洋,可见一夜降雨量。柳钧惊出一头冷汗,连忙冲出门去,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小心翼翼开车蹚水赶赴公司。 进工业区,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钢屋顶,是随脏水漂浮的包装盒,是挽起裤腿忧虑的人们。柳钧提心吊胆地想着他的那些精密数控机床,若是浸水,那死路一条。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门,以免发动机进水。好不容易龟爬至公司大门,亲眼目睹完好无损的屋顶,柳钧几乎激动得想哭。走进厂区,根据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设计的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即使外面市政排水系统已经瘫痪,即使工厂空地一片汪洋,可是腾飞却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证车间干燥。腾飞完美地抗击了台风登陆。 基建时期,他顶着讥笑甚至谩骂,一丝不苟地选择设计单位,一丝不苟地审核各项设计,一丝不苟地选择建筑用材,一丝不苟地现场监督,而今于此大风大雨终见真章。柳钧站在瓢泼大雨中骄傲地看着这一切,很想抓一个当初嘲笑他的人来此现场,看,他当年做得对,当年的高价付出值得。包括他这几年来坚持的产品的用料,产品的质量和产品的设计,时间将证明他的正确。 然而,同一工业区的另一家公司老板却与柳钧见解大不同。固定资产因偷工减料在台风中造成损失?无所谓。他们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过天晴,机器设备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面水淹后的锈迹?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没那么高。还可以递一份资料去税务报损,另递一份资料去保险公司索赔,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确计算的结果,而且是被市场认可的精确。那位老板还善意地取笑柳钧,他只要稳守几只成熟经典的产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涝保收,做人越来越潇洒,谁让中国市场那么大呢。哪像柳钧做得辛苦,成天赶着技术潮头奔跑,不进则退,不能止息,最后赚的大多进了劳动力成本,何苦,也不过比他稍微多赚一点儿。 柳钧的骄傲被“嗤”的一声浇灭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强有时候是个笑话。 很快,杨逦结婚了,柳钧没去。但董其扬终于约柳钧告别,他找到新的东家,与申家和平分手。柳钧问董其扬为什么不自己做老板,有这身本事在,自己创业事半功倍。董其扬不以为然,反问柳钧还没尝够小老板的滋味吗。柳钧被问得无限感慨,当初被爸爸诱拐初涉浑水之时,他即使再长三头六臂都不会想到管一家企业有如此繁琐,而今,再难脱身。他对董其扬直言,可惜他腾飞现在庙小,否则绝不放过董其扬。董其扬听着心里很安慰,这也算是他黯然告别市一机之际难得的一丝温情。两人把酒话别,董其扬看着柳钧心想,有时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讨人喜欢,讨人喜欢者获得的帮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伤害。比如他就挺喜欢柳钧,知道此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托付,不管柳钧与杨巡交恶还是与申华东交好,都不影响他对柳钧的判断。董其扬心中暗暗地想,或许以后还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钧未来发展蒸蒸日上。 天又转冷,不爱运动爱窝家里的嘉丽和小碎花不免又染风寒,可是钱宏明专心在上海折腾,鞭长莫及。当然,柳钧也知道钱宏明在上海有另一个窝,也可能不止。于是还是柳钧半夜被嘉丽的电话叫去,车载娘儿俩去医院看病。看着烧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嘉丽还得尽力照顾小碎花,柳钧唯有心里一边骂钱宏明,一边更加尽心尽力帮忙。他甚至不敢在嘉丽面前骂钱宏明一句,唯恐给嘉丽雪上加霜。 最终,当然又是送进注射室打吊针。柳钧替嘉丽抱着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时时关注旁边烧得打盹的嘉丽,无聊地想自己的心事。妇幼医院的注射室喧闹得鸡飞狗跳的,可即便如此,输液下去的嘉丽还是很快稍微恢复精神,她终究是无法释怀丈夫总是在这种时候缺失,忍不住问正对着吊瓶发呆的柳钧:“柳钧,生意人都忙得顾不上家小吗?” 柳钧一愣,忙道:“国内生意场竞争激烈,而且竞争的又都是些题外文章,唯有占用八小时之外的时间。” “可为什么我请你帮忙,总是一呼就应?宏明还说,你的工厂每天事务更繁琐呢。” “我家情况特殊,我家是上阵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应酬去了。我不少朋友与宏明差不多,大家说起来都内疚,唯有用物质来弥补家人。” 嘉丽清澈的眼睛专注地注视柳钧,看得柳钧的眼神东躲西闪,他本就不是个爱撒谎的人,而且他面对的又是好友嘉丽。嘉丽轻轻叹息,“还是看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所占的地位吧。” “这个你别多想,今天病中想过算了,千万别钻牛角尖。”正好柳钧手机叫响,给柳钧解围。可是今晚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可谓祸不单行,公司中班人员告知,腾飞对马路的一间家纺公司着火,火势凶猛,大有乘风飞跃狭窄非主干道马路扑向腾飞之势。柳钧当即飙汗,可此时他正是嘉丽母女的主心骨,他怎么走得开,他心急,只有电话里指挥大家循序停止车间工作,直至关闭生产段的电闸,尤其注意用电安全;一边派非车间人员放出大狗,关闭公司大门,守住公司,以防有人趁火打劫;同时保安立即启动三号消防方案,先喷湿路两边茂密的行道树与墙上茂盛的爬山虎。 “柳钧你赶紧去指挥吧,我这儿一个人行的,一针下来我已经恢复,而且医院门口都是出租车,打一辆很方便,不像从家里出来得走一大段路。”嘉丽一改常态,插话打断柳钧。 柳钧摇头,依然是轻声镇定地遥控公司的防火工作。嘉丽就不吱声了,看看小碎花依然安静、不受干扰地睡在柳钧怀里,她心中若有所思。水火无情,这还不是立刻投入工作的最佳理由吗?所以可见,关键还是人的一颗心究竟放在哪一头。嘉丽病中更是彷徨,也更信赖柳钧。 柳钧听着车间循序汇报现场操作,等到操作完毕,全部机器停下,才满心忐忑地放下手机,依然镇定地对嘉丽道:“别担心,工厂的特征就是每天状况不断,我们早给训练出成套应急预案,这种事若是出在两年前,我倒是真要手忙脚乱了。” 嘉丽低头挤出一个微笑,看护士为她拔针。柳钧心里却明白,嘉丽不再捡起电话前的话题追问,并非疑问已经解开,而是嘉丽为他着想。唉,这样的好女人,钱宏明却罔顾嘉丽的善意。但柳钧此时心中火急,那是真的火引出的急,无暇思索如何进一步化解嘉丽心中的郁结。可偏偏小碎花小孩子血管细,一瓶输液只能慢慢地滴入,柳钧唯有按捺着焦急,不断打电话询问进展,而且还不能太惊动病中的母女。他当然可以请朋友来帮忙,可是输液已经过去大半,他即使飞车赶去现场也须半个多小时,也不急在一时半刻了。 送嘉丽母女回家,由保姆下楼接走,柳钧这回来不及看着嘉丽母女进家门,赶紧匆匆走了。 赶到工业区,一路都是闹哄哄的人,还又是警车又是消防车的,柳钧不得不将自己车子停在路口,跑步进去。火还在熊熊燃烧,但可以看清火点距腾飞有一定距离,而此时路灯尽灭,看不清腾飞状况如何。直到问清公司职员,才知靠近腾飞这边的火势首先被腾飞出动的消防水掐灭,腾飞有惊无险,柳钧才松一口气,有闲心管隔壁公司的闲事。果然看见隔壁公司老板叫得撕心裂肺的,非常悲惨。柳钧见到工业区几个老板也在附近,就走过去加入。 大家七嘴八舌,都猜测家纺公司老板得罪了本地地痞,遭暗算了。前几天已经听说过,不断有地痞流氓乱用家纺公司公共浴室热水洗澡洗衣服,老板稍有不从就大打出手,进而得寸进尺,食堂吃饭不付钱。最后发展到帮家纺公司工伤员工敲诈老板拿提成。保安根本不敢硬来,否则落单时候遭闷棍。这种家纺公司人员流动大、工人多,工伤事故层出不穷,地痞顺势而为,老板头痛万分,曾经向左邻右舍请教如何却敌,可工业区的企业要么也深受其苦,要么就像柳钧公司从开始就管理分明,针插不入。据说家纺老板最近新设制度,与一家保安公司签订高价保安合同,一改忍气吞声作风,所以大家怀疑,那帮地痞狗急跳墙了。放火,这种最原始、最简单,对于家纺企业却是最致命的办法,随便找个人都想得出来。柳钧心里兔死狐悲,如果家家都装防盗门窗,那么该怨谁呢?家家都是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逼出来的。 大火过后,家纺公司在黎明中一片断壁残垣。老板一个大男人坐地上痛哭,一辈子心血全完了。细问下来,原来本小利薄,这家还不曾为厂房设备产成品做保险。大家背后都说,那是真的完了,卖掉烧焦的地皮,先还银行,再发工资遣散员工,老板可能一文不剩,这种年纪的人,哪儿还有斗志东山再起。反而是那几个地痞流氓,估计早跳上火车各奔老家了,谁还找得到,即使找到也查无证据。 这一夜,对柳钧是虚惊一场,可也是物伤其类。他定下神来就打电话去骂钱宏明。但听钱宏明说已连夜赶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红眼白和黑眼圈最简洁有力地说服了嘉丽,他终于替嘉丽稍稍放心。这个气球,他不敢戳破,又不忍注视,唯有帮助维持现状。 钱宏明回家后,用本来准备给嘉丽买车的钱,在不到十分钟步行距离的另一小区置办了一套房子,赶在春节前亲自驾车去嘉丽老家接二老过来养老,而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嘉丽父母的名字。这一切贴心布置,比钱宏明说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后专心孝顺丈人丈母娘更有力量,也是对嘉丽更好的说服。有刚刚退休依然年富力强的丈人与对女儿无微不至的丈母娘在,钱宏明以后无须麻烦柳钧照顾嘉丽。他的姐姐钱宏英也松一口气,钱宏英还担心嘉丽对柳钧的过分信赖呢。 当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装修不用钱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丽一个人待家里的寂寥无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业。钱宏明如今将外贸与期货结合得越来越好,两条线齐头并进,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于两条线之间,高节奏的工作,高节奏的思维,高节奏的情绪,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来舒缓紧张兴奋的神经,放眼他那个圈子,这样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柳钧哪儿来的耐心,一个见过世面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厂,也不会枯燥得慌。他甚至有些怀疑,柳钧再这么稳固蹲守下去,思维差不多该与乡镇企业家看齐了。 柳钧还真津津有味地做着乡镇企业家该做的事。并购隔壁那家微轴厂进展不顺,因为柳钧一口表明只要地皮,上面的东西包括厂房设备尽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轴厂老板一手一脚撑起一家企业,对厂子的感情极深,即使不得已将厂子卖掉,却也不愿意看到厂子的设施被新主子弃若敝履,因此一直犹豫着不肯卖给柳钧,挣扎着寻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虽然愿意保留所有设施,出价却不理想。微轴厂老板在情感与理智间痛苦地彷徨。 虽然柳钧等得不耐烦,若不是有第二选择,柳钧还真不得不继续等。可是阴差阳错,隔一条小马路的家纺厂给烧成焦土,家纺老板心灰意懒,决定卖掉厂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访工业区的这些企业,看哪家愿意就近接手。 柳钧一听,隔条小马路又不算什么,家纺厂的地理位置并不比微轴厂的差,于是两家认认真真地坐下来开谈。正好家纺厂烧成焦土,符合柳钧除了地皮什么都不要的要求,两家谈判的起点非常一致。 微轴厂老板一听就急了。再说年关来临,债主上门,人给一逼就会缺乏闲情逸致,于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轴厂老板向柳钧投降。微轴厂和家纺厂,两块地柳钧看着都爱,可是再爱也得受拘于腰包,他同时还等着付科技园区那块地的款子呢。年关,是所有企业主的年关,柳钧的腾飞虽然坚持现货现付,可到底架不过大环境,腾飞的年关虽然不用做杨白劳,一样有点煎熬。精于研发的柳钧将手中的钞票和可能的贷款,以及未来的支出,推沙盘一样地推算半天,脑子被搞成一团糨糊,索性卷起账簿去上海找资金军师崔冰冰。 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筹备,劳民伤财,柳钧事先不给通知,算准时间乘高速大巴进市区转上海地铁,正好赶在崔冰冰下班时间到达银行楼下,这才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又冷又饿,猫银行大楼冰冷的墙角讨一杯热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着一大杯热咖啡下班,当然,与柳钧在一楼温暖的大厅见面,而非室外墙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着柳钧将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罢休。 崔冰冰毫不掩饰地欣赏柳钧喝咖啡时候喉结上下滚动,等柳钧快喝完,才问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喊了没,确定去哪儿吃晚饭?” “我没跟宏明说我来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占用你不少时间。怎么又瘦一圈?上海地铁也太有减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优雅,我至今没找到一个匪气朋友,你说,对于我这么个美食家而言,吃应酬饭吃得胖吗。既然你自投罗网,那么老规矩,连吃三家饭店,吃到你投降。” 柳钧却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扎桩脚的辛苦,这正是他来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点儿的牛排馆,我想死正宗牛排了,只要让我连吃三块,我毫不犹豫地投降。” “嘿,本来还想去川菜馆灌你辣椒水,瞧你,一点儿气节也没有。呼一下钱宏明吧,那兄弟前阵子一直约我咨询一些政策,我一直没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钧眉头一皱,“我最近抓着他探讨人生观,他对我避之不及,连买新车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奋发向上的人生观成了堰塞湖,闷死。” 终于确定今晚仅两人共进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对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说真的,我看不出你与钱宏明探讨人生观能探讨出什么来,钱宏明虽然打扮举止可能比你雅致,可本质上是个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洗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还比他有文化点儿,他有精神生活吗?不说了,免得惹你厌烦。” “阿三,你明明不是个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并不辩白,让柳钧开她的车,路上指一家她认可的牛排店。柳钧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钧给她带来的礼物,柳钧送礼态度令人发指,竟然没一件像是给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却无甜品。可是,这些吃的却都是她离乡背井无比想念的,可见柳钧对她观察细致。 “我来的路上定锦江之星,想要的几家竟然都没有客房。你家附近有没有类似的?” 崔冰冰奇道:“你又是大巴进城,又是住连锁便捷酒店,兄弟,你眼下资产价值不菲,流动资金充裕,资产负债为零,该不会是暗示我给你制定新年资金规划时候管住手脚?” “我抠门啊。我刚回国时候比现在阔气,现在呢,你去公司看看,哪间办公室温度最低,哪间肯定是我的办公室。一想到工厂电比家用电贵那么多我就心疼。越挣钱,越懂得钱来得不容易,有些无所谓的享受,就不去追求啦。” 崔冰冰惊愕,心里立即冒出个体户小乡镇企业主的形象,她在银行接触三教九流的老板,颇知有些大老板极端节俭,她曾知有个开造船厂的老板,家产超亿,却出门从来只坐公交,大多数时候自行车代步,公司最好的一辆车是金杯面包车,因为放倒椅子可以装货,装上椅子可以拉更多的人,性价比一流。该老板说话结结巴巴,扔在工人堆里绝对被人当基础工,唯有算账时候才面露峥嵘。可是,那种形象与柳钧似乎格格不入。“真话还是假话?”可她眼明手快撩起柳钧的左手,愤愤地道,“换手表了,这块江诗丹顿够住几个月五星级?骗人之前请收拾道具。” “我又不是说不追求任何贵价货,我只是有所选择地不追求不必要的享受。比如这只手表,我既然对它的工艺水准爱不释手,觉得它美若天仙,那么该买还是买,买来拆开研究一遍,学透原理。至于宾馆,我反正在哪儿都睡得着,只要干净安全,再顶级也毫无建设性,锦江之星足够。花钱的心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早早将未来一年的收入全计划好,挣多少花多少,现在是看到一些浮夸的价格,想想这得是多少成品的净利,就挥霍不起来。” “你得道了,施主。说说你明后年的资金规划。” “我的目标是吃下三块地,这些地的报价都在这儿,有些可以分期付,有些……” “绝不分期,分期拿不到土地证,你这种公司没有土地证无法抵押贷款。” “然后这一份是我新年——2003年的工作计划,和资金投入计划。必须保证的资金用的是红字。我跟拼七巧板似的,怎么拼都是资金缺口,拼不全,唯有请教高手。” “少买一块地,就宽裕不少,如果压缩研发资金,那么更宽裕,问题是让你压缩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压缩研发投入。看来有些人还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不像从小穷怕的,现在对钱那个孜孜不倦的追求啊,两眼只看得见铜板,什么赚钱做什么,一点儿追求也没有。” “你今天是不是哪儿受刺激了?” “你的资金规划我一周内给你做出来,回头快件传给你,会不会太拖?如果你急着用,我赶一下时间,最近好多事凑一起,包括烦死人的MBA学期论文,时间不够用。” 柳钧恨不得速战速决,当天就拿到方案,可是也不能太逼了崔冰冰,看她那样子,一周赶出来,已是天大人情。“要不你先粗看看,告诉我能不能三块地全吃。”等崔冰冰点头说行,柳钧就换了话题,“工作上有问题?难得有匪类朋友在,不如说出来听听。” “唉,矛盾啊。以前不幸被同学妈李大人看上,从此沦为跟班丫鬟,连累我爸妈也被李大人一大家族随叫随到做家庭医生,做人不晓得多卑微,可也因此获得李家嫡系身份,毕业得以分进银行,在银行里跟着同学享受特权,发展业务到底是比其他没有背景的人顺利一些。现在争气是争气了,可也成为没有背景的人,大环境人踩人。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扬眉吐气的路,唯有打落牙往肚里吞。具体没什么可说的,有本事打回去,没本事忍着。” “以前再开心也不过是个奴才,现在你有自由,即使生气也是自由的。” “这个道理,说着只有一两句,可小时候不懂,小时候还非常享受狐假虎威的乐趣。所以想想做人非常可怕,小时候无意做的荒唐事,冥冥之中有账本替你一笔笔记录,等你有了自我意识,上天会一笔笔给予报应。” “别这么想,你是阿三,匪类。乐观点儿。老天还不是因为看我们成年人担得起,才现在秋后算账吗,不怕。” “我什么时候怕了?不过是天气太冷,好阵子阴天不见太阳,又好几天没时间找甜品吃,情绪不佳而已。” “呕,阿三,看不出你还有这招,这好像是宏明太太嘉丽才该说的。” “你那宏明兄弟,我见到他身边女友换了两茬,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交往的女友。” “这事儿。如果你是嘉丽,我该把宏明出轨的事情告诉你呢,还是不告诉你?我最近纠结此事,我早知道了。” “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如果我是嘉丽,我不需要你告诉,钱宏明那几根肚肠我摸得清楚。”见柳钧点头,崔冰冰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是嘉丽,谅钱宏明也不敢出轨。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上帝的人类别妄想改变别人的生活,那叫不自量力。” 柳钧被呛得直噎气,“我只是让你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帮我分析分析……” “女人跟女人还有不同呢,我阿三心胸海阔天空,家庭爱情虽然重要,可还不至于是我的全部,那么你若是知道我这种人的丈夫有出轨,尽管跟我讲,我即使受打击,也死不了。但你说的那个嘉丽,她的世界她的心只有家那么大,家庭爱情即使不是她的全部,也差不多了,你要是告诉她实情,你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子。” 柳钧不禁想到他的妈妈,他爸爸工作忙碌,一年大多数时间不在家,妈妈就把绝大部分精力投注在家里,爸爸的起居,他的成长,几乎成了妈妈的全部,因此妈妈的工作马马虎虎。妈妈的关注点在家里,她的心便也只有家,因此家变等于毁了妈妈全部。妈妈的昨天,会不会就是嘉丽的今天?其实答案是肯定的。 “兄弟的女人,你管头管脚,是不是有问题?” “兄弟的太太,也是我的朋友,嘉丽人极好。我管兄弟的女人,你管头管脚,是不是有问题?” “问题不是明摆的吗,你视而不见而已。我什么时候隐瞒过。” 柳钧面对这崔冰冰,这个阿三,异常尴尬。崔冰冰言语可爱,可在崔冰冰面前,他什么都藏不住,备受打击。 崔冰冰嘻嘻一笑,“男人爱面子,对不住喽,以后不揭穿你。” “我要求晚上住你家客厅折叠沙发床,你不可以拒绝,男人爱面子。” “你敢去,我敢应。” 柳钧遭遇克星。他到底是文明人,不便对着女孩子说下流话,只得吹胡子瞪眼,咬牙说出一个“去”。见到崔冰冰轻蔑一笑,他郁闷坏了,今晚排除万难也得去崔家香闺过一夜。 崔冰冰牛排之后要了两份甜点,她很不客气,既然柳钧自己不点,她吃得再好吃也不会分给柳钧一口,完全一人独享。吃完之后,又是调戏柳钧成功,她心情大好,要求直接回家,她还有工作未完,今晚必须完成。 崔冰冰现在的住宅只有一室一厅,上海房价高昂,她又不肯卖掉老家房子换上海的,手头积蓄只够付一室一厅的首付。不过上海工作一年多下来,她已经将小小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已经在考虑提前还贷。眼下柳钧真的嬉皮笑脸地跟着她走进小小客厅,崔冰冰脸皮有点儿架不住了,她觉得眼下的客厅比车厢空间更局促,大冷天竟然烧得热烘烘的。 “你喝茶吃零食看电视,我在隔壁做事,有事儿尽管说。” 所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崔冰冰一变得臊眉搭眼,柳钧立刻反客为主,给一个飞吻,也不开电视,趴到崔冰冰的书架上找书看。崔冰冰心知,柳钧只要将她的书架浏览个通透,她在柳钧面前就成了透明人。她站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就走过去,将车钥匙递给柳钧。“行,你赢了。钥匙给你,小区出去往东一公里,有家宾馆新开,价格合适,你住那儿吧,我不送你。” 柳钧从说好住宿崔家,就有点儿心猿意马,成年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刻见崔冰冰绯红了一张老脸,两只眼睛躲躲闪闪,他伸手抓住那只拿着车钥匙的手,用力一带,拥进怀里,“告诉你什么叫引狼入室。” “不!不可以。” “晚了。” “除非你保证以后只能有我,心和身体。” “与你交往的阶段,只有你。” 崔冰冰松开支在两人之间的手臂,主动圈住柳钧的脖子。他妈的工科生,谈情说爱时候也不忘逻辑,只要给她机会,一年还怕收拾不了这小子。反正她早就爱柳钧,这就正中下怀。 从陌生的探索,到激烈的交汇,因为你情我愿,过程一气呵成。崔冰冰在天堂边缘听到气喘吁吁一声“我爱你”,抓住少许理智深入细致地问个清楚:“良心发现?” 柳钧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答疑,“现场发现。”崔冰冰此时心说,爱发现不发现,她拿起电话就去银行请了假,她又不是第一次为爱情糟蹋工作,此刻有爱人如珠如宝的爱抚,她将工作押后,她就是有这个自由这份信心。 柳钧第三天早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人的时候扪心自问,究竟爱不爱崔冰冰,他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少年时期的铭心刻骨好像永不再来,他只知道,他喜欢精读崔冰冰,喜欢与崔冰冰对话。崔冰冰无论从相貌上,还是姿态言语,全不符合他从小迷恋的女人形象,与他以往交往的女朋友全不相同,目前看来,充满新鲜感。可柳钧也清楚,他若是敢学钱宏明,那就只有符合崔冰冰风格的四个字:小心狗命。 很快,崔冰冰便来电告知方案。按照腾飞现有资金流,加上腾飞目前很笨很傻很原始的贷款方式,可以拿下两块地。那么在下一年,自有资金全部投入到买地和土建,生产资金由抵押贷款来满足,除非下一年度出现了不得的天灾人祸,正常情况下的周转绝无问题。三块,几乎不能考虑。 柳钧依言,先拿下科技园区的土地,依照规定足额付款,又与工业区的两家同时谈判,无非是用这家压那家,用那家压这家,最终,居然拿下的是微轴厂,而非变为焦土的家纺厂。原来家纺厂老板算来算去,根据柳钧的出价,他即使卖掉全厂也不够支付债款,还得卖掉家中房子。家纺厂老板心说他公司即使被破产拍卖,按照公司法,他是有限责任公司,不需要用私人的家财来抵债,那么他不如省一头心事,等政府摆不平告上门去的债主,来收去烧焦的公司好了,他何必自己辛苦筹钱还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